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泰山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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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見經石峪字,是在昆明一個舊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對聯,厚紙濃墨,是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線晦暗,而字字神氣俱足,不能忘。

經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嶺之中,怎麽會出現一片一畝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為花崗岩,多為青色,而這片石坪的顏色是薑黃的。四周都沒有這樣的石頭,很奇怪。是一個什麽人發現了這片石坪,並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剛經》呢?經字大徑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這是刻在平鋪的石坪上的,很少見。這樣的字體,他處也極少見。

經石峪的時代,眾說紛紜。說這是從隸書過渡到楷書之間的字體,則多數人都無異議。

有人以為經石峪與《瘞鶴銘》的時代差不多,是有見地的。經石峪保存較多隸書筆意,但無蠶頭雁尾,筆圓而體稍扁,可以上接《石門銘》,但不似《石門銘》的放肆。有人說經石峪和《瘞鶴銘》都是王羲之寫的,似無據,王羲之書多以偏側取勢。經石峪不也。《瘞鶴銘》結體稍長,用筆瘦勁,秀氣撲人,說這近似二王書,還有幾分道理(我以為應早於王羲之)。書法自晉唐以後,都貴瘦硬。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是一時風氣。經石峪字頗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癡,筆筆送到,而不板滯。假如用一個字評經石峪字,曰:穩。這是一個心平而誌堅的學佛的人所寫的字。這不是廢話麽,《金剛經》還能是不學佛的人寫的?不,經字有佛性。

這樣的字,和泰山才相稱。刻在他處,無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經石峪呆了好大一會,覺得兩天的疲勞,看了經石峪,也就值了。“經石峪”是“泰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沒有別的東西,沒有碧霞元君祠,沒有南天門,隻有一個經石峪,也還是值得來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經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張紙拚起來),在北京陳列起來,即便專為它蓋一個大房子,也不為過。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為泰山。大觀峰真是大觀,那麽多塊摩崖大字,大都寫得很好,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賽,哪一塊都不寒磣。這塊地場(這是山東話)也選得好。石岩壁立,上無遮蓋,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其他各處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寫得不錯。摩崖字多是真書,體兼顏柳,是得這樣,才壓得住(蔡襄平日寫行草,鼓山的石刻題名卻是真書。董其昌字甚飄逸,但寫大字則用顏體)。看大字碑刻題名,很多都是山東巡撫。大概到山東來當巡撫,先得練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當代人手筆。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顯地看得出是用鉛筆或圓珠筆寫在紙上放大的。是烏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沒有一塊韓複榘寫的碑。這位老兄在山東,呆了那麽久,為什麽不想到泰山來留下一點字跡?看來他有點自知之明。

韓複榘在他的任內曾大修過泰山一次,竣工後,電令泰山各處:“嗣後除奉令準刊外,無論何人不準題字、題詩。”我準備投他一票。隨便刻字,實在是糟蹋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