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林肯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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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伊裏諾明州斯潑淩菲爾德市參觀林肯故居。林肯居住過的房子正在修複。街道和幾家鄰居的住宅倒都已經修好了。街道上鋪的是木板。幾家鄰居的房子也是木結構,樣子差不多。一位穿了林肯時代服裝(白洋布印黑色小碎花的膨起的長裙,同樣顏色短襖,戴無指手套,手上還套一個線結的錢袋)的中年女士給我們作介紹。她的聲音有點尖厲,話說得比較快,說得很多,滔滔不絕。也許林肯時代的婦女就是這樣說話的。她說了一些與林肯無關的話,老是說她們姊妹的事。有一個林肯舊鄰的後代也出來作了介紹。他也穿了林肯時代的服裝,本色毛布的長過膝蓋的外套,皮靴也是牛皮本色的,不上油。領口係了一條綠色的絲帶。此人的話也很多,一邊說,一邊老是向右側揚起腦袋,有點興奮,又像有點憤世嫉俗。他說了一氣,最後說:“我是學過心理學的,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日安!”用一句北京話來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此人道罷日安,翩然而去,由印花布女士繼續介紹。她最後說:“林肯是偉大的政治家,但在生活上是個無賴。”我真有點懷疑我的耳朵。

第二天上午,參觀林肯墓,墓的地點很好,很空曠,墓前是一片草坪,更前是很多高大的樹。

這天步兵一一四旅特地給國際寫作計劃的作家們表演了升旗儀式。兩個穿了當年的藍色薄呢製服的隊長模樣的軍人在旗杆前等著。其中一個挎了紅緞子的值星帶,佩指揮刀。在軍鼓和小號聲中走來一隊士兵,也都穿藍呢子製服。所謂一隊,其實隻有七個人。前麵兩個,一個打著美國國旗,一個打著州旗。當中三個背著長槍。最後兩個,一個打鼓,一個吹號。走的很有節拍,但是輕輕鬆鬆的。立定之後,向左轉,架好長槍。喊口令的就是那個吹小號的,他的軍帽後邊露著雪白的頭發,大概歲數不小了。口令聲音很輕,並不大聲怒喝。——中國軍隊大聲喊口令,大概是受了日本或德國的影響。口令是要練的。我在昆明時,每天清晨聽見第五軍校的學生練口令,那麽多人一同怒吼,真是驚天動地。一聲“升旗”後,老兵自己吹了號,號音有點像中國的“三環號”。那兩個隊長舉手敬禮,國旗和州旗升上去。一會兒工夫,儀式就完了,士兵列隊走去,小號吹起來,吹的是“光榮光榮哈裏魯亞”。打鼓的這回不是打的鼓麵,隻是用兩根鼓棒敲著鼓邊。這個升旗儀式既不威武雄壯,也並不怎麽莊嚴肅穆。說是形同兒戲,那倒也不是。隻能說這是美國式的儀式,比較隨便。

林肯墓是一座白花崗石的方塔形的建築,墓前有林肯的立像。兩側各有一組內戰英雄的群像。一組在舉旗挺進;一組有揚蹄的戰馬。墓基前數步,石座上還有一個很大的銅鑄的林肯的頭像。

我覺得林肯墓是好看的,清清爽爽,幹幹淨淨。一位法國作家說他到過南京,看過中山陵,說林肯墓和中山陵不能相比。——中山陵有氣魄。我說:“不同的風格。”——“對,完全不同的風格!”他不知道林肯墓是“墓”,中山陵是“陵”呀。

我們到墓裏看了一圈。這裏葬著林肯,林肯的夫人,還有他的三個兒子。正中還有一個林肯坐在椅子裏的銅像。他的三個兒子都有一個銅像,但較小。林肯的兒子極像林肯。紀念林肯,同時紀念他的家屬,這也是一種美國式的思想。——這裏倒沒有林肯的“親密戰友”的任何名字和形象。

走出墓道,看到好些人去摸林肯的鼻子——頭像的鼻子。有帶著孩子的,把孩子舉起來,孩子就高高興興地去摸。林肯的頭像外麵原來是鍍了一層黑顏色的,他的鼻子被摸得多了,露出裏麵的黃銅,鋥亮鋥亮的。為什麽要去摸林肯的鼻子?我想原來隻是因為林肯的鼻子很突出,後來就成了一種迷信,說是摸了會有好運氣。好幾位作家握著林肯的鼻子照了像。他們叫我也照一張,我笑了笑,搖搖頭。

歸途中路過詩人艾德加·李·馬斯特的故居。馬斯特對林肯的一些觀點是不同意的。我問接待我們的一位女士:馬斯特究竟不同意林肯的哪些觀點,她說她也不清楚,隻知道他們關係不好。我說:“你們不管他們觀點有什麽分歧,都一樣地紀念,是不是?”她說:“隻要是對人類文化有過貢獻的,我們都紀念,不管他們的關係好不好。”我說:“這大概就是美國的民主。”她說:“你說的很好。”我說:“我不讚成大家去摸林肯的鼻子。”她說:“我也不讚成!”

途次又經桑德堡故居。對桑德堡,中國的讀者比較熟悉,他的短詩《霧》是傳誦很廣的。桑德堡寫過長詩《林肯——在戰爭年代》。他是讚成林肯觀點的。

回到住處,我想:摸林肯的鼻子,到底要得要不得?最後的結論是:這還是要得的。誰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沒有一個人的鼻子是神聖的。林肯有一句名言:“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所有的人生來都是平等的。)”我還想到,自由、平等、博愛,是不可分割的概念。自由,是以平等為前提的。在中國,現在,很需要倡導這種“created equal”的精神。

讓我們平等地摸別人的鼻子,也讓別人摸。

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愛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