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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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裏常有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走過。所賣皆平常食物,除了油條大餅豆菜包子之外便是那種椒鹽餅子跟西洋糕。椒鹽餅子是馬蹄形麵餅,弓處微厚,平處削薄,烘得軟軟的,因有椒鹽,顏色淡黃如秋天的銀杏葉子。西洋糕是一種菱形發麵方糕,鬆鬆的,厚可寸許,當中夾兩層薄薄的紅糖漿。穿了潔白大布衣裳,抽了幾袋糯米香金堂葉子煙,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到日影很明顯的偏了西,有點微餓了,沏新茶一碗,買那麽兩塊來慢慢的嚼,大概可以嚐出其中的香美;否則味道是很平淡的。老太太常買了來哄好哭作鬧的孩子,因為還大,而且在她們以為比吃糖豆雜食要“養人”些。車夫苦力們吃它則不過為了充饑罷了。糕餅和那種叫賣聲音都是昆明僻靜裏巷間所特有。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叫作“西洋糕”,或者正因為叫“西洋糕”吧,總使人覺得其“古”,跟這個已經在它上麵建立出許多新事物來的老城極相諧合。早晨或黃昏,你聽他們叫:

“椒鹽餅——子西洋糕——!”

若是譜出來,其音調是:

so so la——la so mi ra

這跟那種“有舊衣爛衫抓來賣”同為古城悲哀的歌唱之最具表情者。收舊衣爛衫的是女人多,嗓音多尖脆高拔。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常為老人及小孩。老人聲音蒼沉,孩子稚嫩遊轉,(因為巷子深,人少,回聲大,不必因拚命狂叫,以致嘶嗄,)在廣大的沉寂與遠細的市聲之上升起,攪帶出許多東西,閃一閃,又澱落下來。偶然也有年輕輕的小夥子挎一個竹籃叫賣,令人覺得可惜,誰都不會以為這是一個理想的職業的。他們多把“椒”念成“皆”,而“洋”字因為昆明話缺少真正的鼻音,聽起來成了“牙”。“鹽”讀為“一”,“子”字常常吃了,隻舌頭微頂一頂,意思到了,“西洋”兩字自然切成了一個音。所以留心了好一陣我才鬧清楚他們叫的是什麽,知道了自然得意十分。——是誰第一個那麽叫的?這幾個字的唇齒開闔(特別是在昆明話裏)配搭得恰到好處,聽起來悲哀,悲哀之中有時又每透出一種諧趣。(這兩樣感情原是極相鄰近的)孩子們為之感動,極愛效學。有時一高興就唱成了:

“捏著鼻——子吹洋號!”

一定有孩子小時學叫,稍大當真就作此生涯了。

老在我們巷子裏叫賣的一個孩子,我已見他往來賣了幾年,眼看著大起來了。他舉動之間已經塗抹了許多人生經驗。一望而知,不那麽傻,不那麽怯了,頭上常塗油,學會在耳後夾一支香煙,而且不再怕那些狗。他逐漸調皮刁惡,極會幸災樂禍的說風涼話,捉弄鄉下人,欺侮瞎子。可是,他還是不得不賣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聲音可多少改變了一點,你也可以聽得出一點嘲諷,委曲,疲倦,或者還有寂寞,種種說不清,混在一起的東西。

有一天,我在門前等一個人來,他來了。也許他今天得到休息,(大姨媽家老二接親啦,幫老板去搖一會啦,反正這一類的喜事,)也許他竟已得到機會,改了行業,(不頂像,)他這會兒顯然完全從職業中解放出來。你從他身上看出一個假期,一個自在之身。沒有竹籃,而且新草鞋上紅帶子紅得真鮮。他瀟瀟灑灑的走過去,輕鬆的腳步,令人一下子想起這是四月中的好天氣。而,這小子!走近巷尾時他飽滿充和的吆喝了一聲:

“椒鹽餅——子西洋糕!”

聽自己聲音像從一團線上抽一段似的抽出來,又輕輕的來了一句:

“捏著鼻——子吹洋號……”

一九四七年六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