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讀一本新筆記體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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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王明義、龍冬、蘇北、錢玉亮小說集《江南江北》序言。——編者注

這一冊小說裏有一部分是可以稱為筆記體小說的。筆記體小說是前幾年有幾位評論家提出的。或稱為新筆記體小說,以別於傳統的筆記小說。我覺得這個概念是可以成立的,因為確實有那麽一類小說存在,並且數量相當多,成了一時的風氣,這是十年前不曾有過的。筆記體小說是個相當寬泛、不很明確的概念,誰也沒有給它科學地界定過:它有些什麽素質,什麽特點,但是大家就這麽用了。說哪一篇小說是筆記體,大體上也不會錯。

中國短篇小說有兩個傳統,一是唐傳奇,一是宋以後的筆記。這兩種東西寫作的目的不一樣,寫作的態度不同,文風也各異。傳奇原來是士人應舉前作為“行卷”投送達官,造成影響的。因此要在裏麵顯示自己的文采,文筆大都鋪張華麗,刻意求工。又因為要引起閱覽者的興趣,情節多曲折,富戲劇性。筆記小說的作者命筆時不帶這樣功利的目的。他們的作品是寫給朋友看的,茶後酒邊,聊資談助。有的甚至是寫給自己看的,自己寫著玩玩的,如《夢溪筆談》所說:“所與談者,唯筆硯而已”,因此隻是隨筆寫去,如“秀才撰寫家書”,不太注意技巧。筆下清新活潑,自饒風致,不缺乏幽默感,也有說得很俏皮的話,則是作者性情的自然流露,不是做作出來的。大概可以這樣說:傳奇是浪漫主義的,筆記是現實主義的。前幾年流行筆記體小說,我想是出於作者對現實主義精神的要求。讀者接受這樣的小說,也是對於這種精神的要求。說得嚴重一點,是由於讀者對於缺乏誠意的、浮華俗豔的小說的反感。筆記體小說所貴的是誠懇、親切、平易、樸實。這一冊小說中的若幹篇正是這樣。

但是我要對四位小說家說一句話:不要過早地歸於平淡。鄭板橋有一副對子:“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由繁入簡,由新奇到樸素,這是自然規律。梅蘭芳說一個演員的藝術曆程一般要經過三個階段:“少——多——少”。年輕時苦於沒有多少手段可用,中年時見的多,學的多了,就恨不得在台上都施展出來,到了晚年,才知道有所節製,以少勝多。你們現在年紀還輕,有權利恣酣**一點,寫得放開一點。如果現在就寫得這樣簡約,到了我這個歲數,該怎麽辦呢?我倒覺得你們現在缺少一點東西:浪漫主義。

故鄉和童年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本書多篇是寫童年往事的,這是非常自然的。一個人寫小說,總離不開他所生活的環境。陸文夫說他決不離開蘇州,因為他對蘇州的裏巷生活非常熟悉,一條巷子裏所住的鄰居,他們的祖宗三代,他都能倒背下來,寫時可以信手拈來。我居住過比較久的地方是我的家鄉高郵、昆明、北京、張家口的沙嶺子,我寫的小說也隻能以這些地方為背景。我曾為調查一個劇本的材料數下內蒙古,也聽了不少故事,但是我寫不出一篇關於內蒙古的小說,因為我對蒙古族生活太不熟悉,提起筆來捉襟見肘,毫無自信。但是我覺得你們應該走出小十字口和螞蟻灣,到處去看看。五嶽歸來,再來觀察自己的生身故土,也許能看得更真切、更深刻一些。

四位對生活的態度是客觀的,冷靜的,他們隱藏了**,對於蟻民的平淡的悲歡幾乎是不動聲色的。亞寶和小林打架,一個打破了頭,一個頭顱被切了下來,這本來是很可怕的,但是作者寫得若無其事。好的,壞的,都不要叫出來,這種近似漠然的態度是很可佩服的。但是我希望你們能更深刻地看到平淡的,山水一樣的生活中的嚴重的悲劇性,讓讀者產生更多的痛感,在平靜的敘述中也不妨有一兩聲沉重的喊叫。能不能在你們的小說裏注入更多的悲憫、更多的憂憤?

寫作的初期階段,受某個人的影響,甚至在文章的節奏、句式上有意識地學某個人,這都是難免的,或者可以說是青年作家的必經之路,但是這一段路應該很快地走過去,願四位作家能早早發現自己,認識自己的氣質,找到自己的位置,自成一家,不同於別人。

四位都還年輕,他們都還會變,不會被自己限製住。希望在不遠的將來,他們的創作各各步入一個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