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中國戲曲和小說的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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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布萊希特以後,世界戲劇分作了兩大類。一類是戲劇的戲劇,一類是敘事詩式的戲劇。布萊希特帶來了戲劇觀念的革命。布萊希特的戲劇觀可能受了中國戲曲的影響。元雜劇是個很怪的東西。除了全劇一個人唱到底,還把任何生活一概切成四段(四出)。或許,元雜劇的作者認為生活本身就是天然地按照四分法的邏輯進行的,這也許有道理。四是一個神秘的數字。元雜劇的分“出”,和十九世紀西方戲劇的分“幕”不盡相同,但有暗合之處(古典西方戲劇大都是四幕)。但是自從傳奇興起,中國的劇作者的戲劇觀點、思想方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同時帶來結構方式的變化。傳奇的作者意識到生活的連續性、流動性,不能人為地切做四塊,於是由大段落改為小段落,由“出”改為“折”。西方古典戲劇的結構像山,中國戲曲的結構像水。這種滔滔不絕的結構自明代至近代一直沒有改變。這樣的結構更近乎是敘事詩式的,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是小說式的。中國的演義小說改編為戲曲極其方便,因為結構方法相近。

中國戲曲的時空處理極其自由,尤其是空間,空間是隨著人走的,一場戲裏可以同時表不同的空間(中國劇作家不知道所謂三一律,因此不存在打破三一律的問題)。《打漁殺家》裏蕭恩去出首告狀,被縣官呂子秋打了四十大板,轟出了縣衙。他的女兒桂英在家裏等他,上場唱了四句:

“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

倒叫我桂英兒掛在心頭。

將身兒坐至在草堂等候,

等候了爹爹回細問根由。”

在每一句之後聽到後台的聲音:“一十,二十,三十,四十,趕了出去!”這聲音表現的是蕭恩在公堂上挨打。一個在江那邊,一個在江這邊,一個在公堂上,一個在家裏,這“一十,二十”怎麽能聽得到?誰聽見的?《一匹布》是一出極其特別的、帶荒誕性的“玩笑劇”。李天龍的未婚妻死了,丈人有言,等李天龍續娶時,把女兒的四季衣裳和賠嫁銀子二百兩給他。李天龍家貧,無力娶妻,張古董願意把妻子沈賽花借給他,好去領取錢物,聲明不能過夜。不想李天龍沈賽花被老丈人的兒子強留住下了。張古董一看天晚了,趕往城裏,到了甕城裏,兩邊的城門都關了,憋在甕城裏過了一夜。舞台上一邊是老丈人家,李天龍、沈賽花各懷心事;一邊是甕城,張古董一個人心急火燎,咕咕噥噥。奇怪的是兩邊的事不但同時發生,而且兩處人物的心理還能互相感應,又加上一個毫不相幹,和張古董同時被關在甕城裏的一個名叫“四合老店”的南方口音的老頭兒跟著一塊瞎打岔,這場戲遂饒奇趣。這種表現同時發生在不同空間的事件的方法,可以說是對生活的全方位觀察。

中國戲曲,不很重視衝突。有一個時期,有一種說法,戲劇就是衝突,沒有衝突不成其為戲劇。中國戲曲,從整出看,當然是有衝突的,但是各場並不都有衝突。《牡丹亭·遊園》隻是寫了杜麗娘的一脈春情,什麽衝突也沒有。《長生殿·聞鈴·哭象》也隻是唐明皇一個人在抒發感情。《琵琶記·吃糠》隻是趙五娘因為糠和米的分離聯想到她和蔡伯喈的遭際,痛哭了一場。《描容》是一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詩,趙五娘並沒有和什麽人衝突。這些著名的折子,在西方的古典戲劇家看來,是很難構成一場戲的。這種不假衝突,直接地抒寫人物的心理、感情、情緒的構思,是小說的,非戲劇的。

戲劇是強化的藝術,小說是入微的藝術。戲劇一般是靠大動作刻劃人物的,不太注重細節的描寫。中國的戲曲強化得尤其厲害。鑼鼓是強化的有力的輔助手段。但是中國戲曲又往往能容納極精微的細節。《打漁殺家》蕭恩決定過江殺人,桂英要跟隨前去,臨出門時,有這樣幾句對白:“開門哪!”“爹爹呀請轉!這門還未曾上鎖呢。”“這門呶!——關也罷,不關也罷!”“裏麵還有許多動用家具呢。”“傻孩子呀,門都不要了,要家具則甚哪!”“不要了?喂噫……”“不省事的冤家呀……!”

從戲劇情節角度看,這幾句話可有可無。但是劇作者(也算是演員)卻抓住了這一細節,表現出桂英的不懂事和失路英雄準備棄家出走的悲愴心情,增加了這出戲的悲劇性。

《武家坡》裏,薛平貴在窯外述說了往事,王寶釧確信是自己的丈夫回來了,開門相見。

王寶釧(唱)

開開窯門重相見,

我丈夫哪有五綹髯?

薛平貴(唱)

少年子弟江湖老,

紅粉佳人兩鬢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

不似當年在彩樓前。

王寶釧(唱)

寒窯哪有菱花鏡?

薛平貴(白)

水盆裏麵——

王寶釧(接唱)

水盆裏麵照容顏。

(夾白)老了!

(接唱)

老了老了真老了,

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

水盆照影,是一個非常精彩的細節。王寶釧窮得置不起一麵鏡子,她茹苦含辛,也無心對鏡照影。今日在水盆裏一照: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千古一哭!

這種“閑中著色”,涉筆成情,手法不是戲劇的,是小說的。

有些藝術品類,如電影、話劇,宣布要與文學離婚,是有道理的。這些藝術形式絕對不能成為文學的附庸,對話的奴仆。但是戲曲,問題不同。因為中國戲曲與文學——小說,有割不斷的血緣關係。戲曲和文學不是要離婚,而是要複婚。中國戲曲的問題,是表演對於文學太負心了!

一九八九年五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