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思想·語言·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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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給我的任務是談小說。沒有係統,隻是雜談。

雜談也得大體有個範圍,野馬不能跑得太遠。有個題目,是“思想·語言·結構”。

小說裏最重要的是什麽?我以為是思想。這不是理論書裏所說的思想性、藝術性的思想。一般所說的思想性其實是政治性。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不是從哪本經典著作裏引伸出來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對生活的獨特的感受,獨特的思索和獨特的感悟。思索是很重要的。我們接觸到一個生活的片段,有所觸動,這隻是創作的最初的契因,對於這個生活片段的全部內涵,它的深層的意義還沒有理解。感覺到的東西我們還不能理解它,隻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地感覺它。我以為這是對的。理解不會一次完成,要經過反複多次的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地思索。一個作家和普通人的不同,無非是看得更深一點,想得更多一點。我有的小說重寫了三四次。為什麽要重寫?因為我還沒有挖掘到這個生活片段的更深、更廣的意義。我寫過一篇小說很短,大概也就是兩千字吧,改寫過三次。題目是《職業》,劉心武拿到稿子,說:“這樣短的小說,為什麽要用這樣大的題目?”他看過之後,說:“是該用這麽大的題目。”《職業》是個很大的題目。職業是對人的限製,對人的框定,意味著人的選擇自由的失去,無限可能性的失去。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正是學齡兒童,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學,他過早地從事了職業,賣兩種淡而無味的食品:椒鹽餅子西洋糕。他挎一個腰圓形的木盒,一邊走一邊吆喝。他的吆喚是有腔有調的,譜出來是這樣:

# 5 5 6 — —|5 3 2 — —

椒 鹽 餅 子 西 洋 糕

(這是我的小說裏唯一帶曲譜的。)

這條街(文林街)上有一些孩子,比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略小一點,他們都在上學。他們聽見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吆喚,就跟在身後摹仿他,但是把詞兒改了,改成:

# 5 5 6 — —|5 3 2 — —

捏 著 鼻 子 吹 洋 號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並不生氣,愛學就學去吧!

他走街串巷吆喚,一心一意做生意。他不是個孩子,是個小大人。

一天,他暫時離開了他的職業。他姥姥過生日,他跟老板請了半天假,到姥姥家去吃飯。他走進一條很深的巷子,兩頭看看沒人,大聲吆喚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是對自己的揶揄調侃。這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他的幽默是很苦的。凡幽默,都帶一點苦味。

寫到這裏,主題似乎已經完成了。

寫第四稿時我把內容擴展了一下,寫了文林街上幾種叫賣的聲音。有一個收買舊衣爛衫的女人,嗓子非常脆亮,吆喚“有——舊衣爛衫我來買!”一個貴州人賣一種叫化風丹的藥:“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每天傍晚,一個蒼老的聲音叫賣臭蟲藥、跳蚤藥:“壁虱藥、虼蚤藥”。苗族的女孩子賣楊梅、賣玉麥(即苞穀)粑粑。戴著小花帽,穿著板尖的繡花布鞋,聲音嬌嬌的。“賣楊梅——”、“玉麥粑粑——”她們把山裏的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

這些叫賣聲成了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背景。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樣,內涵就更豐富,主題也深化了,從“失去童年的童年”延伸為:“人世多苦辛”。

我寫過一篇千字小說,《虐貓》,寫“**”中的孩子。“**”把人的惡德全都暴露出來,人變得那麽自私,那麽殘忍。孩子也受了影響。大人整天忙於鬥爭,你鬥我,我鬥你。孩子沒有人管,他們就整天瞎玩,他們後來想出一種玩法,虐待貓,把貓的胡子剪了,在貓尾巴上掛一串鞭炮,點著了。他們想出一種奇怪的惡作劇。找四個西藥瓶蓋,翻過來,放進萬能膠,把貓的四隻腳在裏頭。貓一走,一滑,非常難受。最後想出一個簡單的玩法,把貓從六樓上扔下來,摔死。這天他們又捉住一隻大花貓,用繩子拴著拉回來。到了他們住的樓前,樓前圍著一圈人:一個孩子的父親從六樓上跳下來了,這幾個孩子沒有從六樓上把貓往下扔,他們把貓放了。

如果隻寫到這幾個孩子用各種辦法虐待貓,是從側麵寫“**”對人性的破壞,是“傷痕文學”。寫他們把貓放了,是人性的回歸。我們這個民族還是有希望的。

想好了最後一筆,我才能動手寫這篇小說,一千字的小說,我想了很長時間。

談談語言的四種特性: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動性。

一般都把語言看作隻是表現形式。語言不僅是形式,也是內容。語言和內容(思想)是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語言不隻是載體,是本體。斯大林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現實,我以為是對的。思想和語言之間並沒有中介。世界上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也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讀者讀一篇小說,首先被感染的是語言。我們不能說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這支曲子不錯,就是旋律和節奏差一點。我們也不能說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這句話是不能成立的。可是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評論。語言不好,小說必然不好。語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語言的鄙陋就是內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寫得好。聞一多先生在《莊子》一文中說過:“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我把它發展了一下:寫小說就是寫語言。

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後麵都有文化的積澱。古人說:“無一字無來曆”,其實我們所用的語言都是有來曆的,都是繼承了古人的語言,或發展變化了古人的語言。如果說一種從來沒有人說過的話,別人就沒法懂。一個作家的語言表現了作家的全部文化素養。作家應該多讀書。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對的。除了書麵文化,還有一種文化,民間口頭文化。李季對信天遊是很熟悉的。趙樹理一個人能唱一出上黨梆子,口念鑼鼓過門,手腳齊用使身段,還誤不了唱。賈平凹對西北的地方戲知道得很多。我編過幾年《民間文學》,深知民間文學是一個海洋,一個寶庫。我在蘭州認識一位詩人。蘭州的民歌是“花兒”。花兒的形式很特別。中國的民歌(四句頭山歌)是絕句,花兒的節拍卻像詞裏的小令。花兒的比喻很豐富,押韻很精巧。這位詩人懷疑這是專業詩人的創作流傳到民間去的。有一次他去參加一個花兒會,跟婆媳二人同船。這婆媳二人把這位詩人“唬背了”。她們一路上沒有說一句散文,所有對話都是押韻的。韻腳對民歌的歌手來說,不是鐐銬,而是翅膀。這個媳婦到娘娘廟去求子。她跪下禱告,不是說送子娘娘,你給我一個孩子,我為你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隻有三句話:

今年來了我是跟您要著哪,

明年來了我是手裏抱著哪,

咯咯嘎嘎地笑著哪。

三句話把她的美好的願望全都表現出來了,這真是最美的禱告詞。這三句話不但押韻,而且押調。“要”、“抱”、“笑”都是去聲,而且每句的句尾都是“著哪”。

民歌的想象是很奇特的。樂府詩《枯魚過河泣》:

枯魚過河泣,

何時悔複及。

作書與魴。

相教慎出入。

研究樂府詩的學者說:“漢人每有此奇想”。枯魚(幹魚)怎麽還能寫信呢?

我讀過一首廣西民歌,想象也很“奇”,與此類似:

石榴花開朵朵紅。

蝴蝶寫信給蜜蜂,

蜘蛛結網攔了路,

水漫藍橋路不通。

我曾經想過一個問題:民歌都是抒情詩(情歌)。有沒有哲理詩?少,但是有。你們湖南邵陽有一首民歌,寫插秧,湖南叫插田:

赤腳雙雙來插田,

低頭看見水中天。

行行插得齊齊整,

退步原來是向前。

“低頭看見水中天”,有禪味,“退步原來是向前”,是哲學的思辨。

民歌有些手法是很“現代”的。我在你們湖南桑植——賀老總的家鄉,讀到一首民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給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好比天上蛾眉月。

這種想象和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的“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有相似處。

我讀過一首傣族的民歌,隻有兩句:

斧頭砍過的再生樹,

戰爭留下的孤兒。

兩句,說了多少東西!這不是現代派的詩麽?一說起民歌,很多人都覺得很“土”,其實不然。

我覺得不熟悉民歌的作家不是好作家。

語言的美要看它傳遞了多少信息,暗示出文字以外的多少東西,平庸的語言一句話隻是一句話,藝術的語言一句話說了好多句話,即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本是刺探一下當前文風所尚,寫的卻是一個新嫁娘: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窗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四句詩沒有一句寫到這個新嫁娘的長相,但是宋朝人(是洪邁?)就說這一定是一個絕色的美女。

崔灝的《長幹歌》:

君家在何處,

妾住在橫塘。

停舟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這四句詩明白如話,好像沒有說出什麽東西,但是說出了很多很多東西。宋人(是蘇轍?)說這首詩“墨光四射,無字處皆有字”。

中國畫講究“留白”,“計白當黑”。小說也要“留白”,不能寫得太滿。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作者和讀者的關係變了。十九世紀的小說家是上帝,他什麽都知道,比如巴爾紮克。讀者是信徒,隻有老老實實地聽著。二十世紀的讀者和作者是平等的,他的“參與意識”很強,他要參與創作。我相信接受美學。作品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如果一篇小說把什麽都說了,讀者就會反感:你都說了,要我幹什麽?一篇小說要留有餘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讓讀者可以自由地思索認同、判斷,首肯。

要使小說語言有更多的暗示性,唯一的辦法是盡量少寫,能不寫的就不寫。不寫的,讓讀者去寫。古人說:“以己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寫少了,實際上是寫多了,這是上算的事——當然,這樣稿費就會少了。——一個作家難道是為稿費活著的麽?

語言是活的,滾動的。語言不是像蓋房子似的,一塊磚一塊磚疊出來的。語言是樹,是長出來的。樹有樹根、樹幹、樹枝、樹葉,但是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樹的內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動,百枝搖。初學寫字的人,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書法家寫字是一行行地寫出來的。中國書法講究“行氣”。王羲之的字被稱為“一筆書”,不是說從頭一個字到末一個字筆劃都是連著的,而是說內部的氣勢是貫串的。寫好每一個句子是重要的。福樓拜和契訶夫都說過一個句子隻有一個最好的說法。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句與句之間的關係。你們湖南的評論家淩宇曾說過:汪曾祺的語言很奇怪,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我想誰的語言都是這樣的,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問題是怎樣“放在一起”。清代的藝術評論家包世臣論王羲之和趙子昂的字,說趙字如市人入隘巷,彼此雍容揖讓,而爭先恐後,麵形於色。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攜帶幼孫,痛癢相關,顧盼有情。要使句與句,段與段產生“顧盼”。要養成一個習慣,想好一段,自己能夠背下來,再寫。不要寫一句想一句。

中國人講究“文氣”,從《文心雕龍》到桐城派都講這個東西。我覺得講得最明白,最具體的,是韓愈。韓愈說:

氣猶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輕重者皆浮。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後來的人把他這段話概括成四個字:氣盛言宜。韓愈提出一個語言的標準:“宜”。“宜”,就是合適、準確。“宜”的具體標準是“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語言構造千變萬化,其實也很簡單:長句子和短句子互相搭配。“聲之高下”指語言的聲調,語言的音樂性。有人寫一句詩,改了一個字,其實兩個字的意思是一樣的,為什麽要改呢?另一個詩人明白:“為聲俊耳。”要培養自己的“語感”,感覺到聲俊不俊。中國語言有四聲,構成中國語言特有的音樂性,一個寫小說的人要懂得四聲平仄,要讀一點詩詞,這樣才能使自己的語言“俊”一點。

結構無定式。我曾經寫過一篇談小說的文章,說結構的精義是:隨便。林斤瀾很不滿意,說:“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我後來補充了幾個字:“苦心經營的隨便”,斤瀾說:“這還差不多。”我是不讚成把小說的結構規定出若幹公式的:平行結構、交叉結構、攢珠式結構,橘瓣式結構……我認為有多少篇小說就有多少種結構方法。我的《大淖記事》發表後,有兩種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這篇小說的結構很不均衡。小說共五節,前三節都是寫大淖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沒有人物,主要人物到第四節才出現。有人認為這篇小說的好處正在結構特別,我有的小說一上來就介紹人物,如《歲寒三友》。《複仇》用意識流結構,《天鵝之死》時空交錯,去年發表的《小芳》卻是完全的平鋪直敘。我認為一篇小說的結構是這篇小說所表現的生活所決定的。生活的樣式,就是小說的樣式。

過去的中國文論不大講“結構”,講“章法”。桐城派認為章法最要緊的是斷續和呼應。什麽地方該切斷,什麽地方該延續;前後文怎樣呼應。但是要看不出人為的痕跡。劉大櫆說:“彼知有所謂斷續,不知有無斷續之斷續;彼知有所謂呼應,不知有無呼應之呼應。”章太炎論汪中的駢文:“起止自在,無首尾呼應之式。”這樣的結構,中國人謂之“化”。蘇東坡說:“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答謝民師書》)文章寫到這樣,真是到了“隨便”的境界。

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要寫好。

古人雲:“自古文章爭一起。”孫犁同誌曾說過:開頭很重要,開頭開好了,下麵就可以頭頭是道。這是經驗之談。要寫好第一段,第一段裏的第一句。我寫小說一般是“一遍稿”,但是開頭總要廢掉兩三張稿紙。開頭以峭拔為好。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原來的第一句是:“滁之四周皆山”,起得比較平。後來改成“環滁皆山也”,就峭拔得多,領起了下邊的氣勢。我寫過一篇小說《徙》。這篇小說是寫我的小學的國文老師的。他是小學校歌的歌詞的作者,我從小學校歌寫起。原來的開頭是:

世界上曾經有過很多歌,都已經消失了。

我到海邊轉了轉(這篇小說是在青島對麵的黃島寫的),回來換了一張稿紙,重新開頭。

很多歌消失了。

這樣不但比較峭拔,而且有更深的感慨。

奉勸青年作家,不要輕易下筆,要“慎始”。

其次,要“善終”,寫好結尾。

往往有這種情況,小說通篇寫得不錯,可是結尾平常,於是全功盡棄。結尾於“謀篇”時就要想好,至少大體想好。這樣整個小說才有個走向,不至於寫到哪裏算哪裏,成了沒有腦線的一風箏。

有各式各樣的結尾。

湯顯祖評《董西廂》,說董很善於每一出的結尾。湯顯祖認為《董西廂》的結尾有兩種,一種是“煞尾”,一種是“度尾”。“煞尾”“如駿馬收韁,寸步不移”;“度尾”“如畫舫笙歌,從遠處來,過近處,又向遠處去”。湯顯祖不愧是大才子,他的評論很形象,很有詩意。我覺得結尾雖有多種,但不外是“煞尾”和“度尾”。

我已經講得不少,占用了大家很多時間。謝謝!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日在湖南婁底講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七日在北京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