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知識化
這個題目似乎不通。顧名思義,“知識分子”,當然是有知識的,有什麽“知識化”的問題?這裏所謂“知識”,不是指對某一學科的專業知識,而是指全麵的文化修養。
四十多年前,在昆明華山南路一家裱畫店看到一幅字,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是一個窄長的條幅,淺銀紅蠟箋,寫的是《前赤壁賦》。地道的,純正的文徵明體小楷,清秀瀟灑,雅韻欲流。現在能寫這樣文徵明體小楷的不多了!看看後麵的落款,是“吳興趙九章”!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趙九章是當時少有的或僅有的地球物理學家,竟然能寫這樣漂亮的小字,他真不愧是吳興人!我們知道華羅庚先生是寫散曲的(他是金壇人,寫的卻是北曲,愛用“俺”字),有一次我在北京市委黨校附近的商場看到華先生用行書寫的招牌,也奔放,也蘊藉,較之以寫字賺大錢的江湖書法家的字高出多矣!我沒有想到華先生還能寫字。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寫的字。我們知道,嚴濟慈先生,蘇步青先生都寫舊體詩。嚴先生的書法也極有功力。如果我沒有記錯,“歐美同學會”的門匾的筆力堅挺的歐體大字,就是嚴先生的手筆(歐體寫成大字,很要力氣)。我們大概四二、四三年間,在昆明雲南大學成立了一個曲社,有時做“同期”。參加“同期”的除了文科師生,常有幾位搞自然科學的教授、講師。許寶先生是數論專家,但許家是昆曲世家,許先生的曲子唱得很講究。我的《刺虎》就是他親授的。崔芝蘭先生(女)是生物係教授,幾十年都在研究蝌蚪的尾巴,但是酷愛昆曲,每“期”必到,經常唱的是《西廂記·樓會》。吳征鎰先生是植物分類學專家,是唱老生的。他當年嗓子好,中氣足,能把《彈詞》的“九轉貨郎兒”唱到底,有時也唱《掃秦》。現在,他還在唱,隻是當年曲友風流雲散,找一個笛的也不易了。
解放以後的教育過於急功近利。搞自然科學的隻知埋頭於本科,成了一個科技匠,較之上一代的科學家的清通淵博風流儒雅相去遠矣。
自然科學界如此,治人文科學者也差不多。
就拿我們這行來說。寫小說的隻管寫小說,寫詩的隻管寫詩,搞理論的隻管搞理論,對一般的文化知識興趣不大。前幾年王蒙同誌提出作家學者化,看來確實有這個問題。拿寫字說,前一代,郭老、茅公、葉聖老、王統照的字都寫得很好。聞一多先生的金文曠絕一代,沈從文先生的章草自成一格。到了我們這一輩就不行了。比我更年輕的作家的字大部分都拿不出手。作家寫的字不像樣子,這點不大說得過去。
提高知識分子的文化修養,這不是問題麽?
知識分子的文化修養普遍地提高了,這對提高我們全民族的文化修養將會起很大的推動作用。反之,如果知識分子的文化修養不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將會不堪設想。
一九九〇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