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長的婚事
偶讀徐文長的雜劇《歌代嘯》,順便把《徐渭集》(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翻了一遍,對徐文長的生平略有了解。文長是一大奇人。奇事之一是殺妻。把自己的老婆殺了,這在中國文人裏還沒聽說過有第二人。徐文長殺的是其繼室張氏,不是原配夫人。
徐文長的原配姓潘。徐文長二十歲訂婚,二十一歲結婚。文長自訂《畸譜》雲:
二十歲。庚子,渭進山陰學諸生,得應鄉科,歸聘潘女。
二十一歲。寓陽江,夏六月,婚。
文長和潘氏夫人是感情很好的。《徐渭集》卷十一:嘉靖辛醜之夏,婦翁潘公即陽江官舍,將令予合婚,其鄉劉寺丞公代為之媒,先以三絕見遺。後六年而細子棄帷,又三年聞劉公亦謝世。癸醜冬,徙書室,檢舊劄見之,不勝淒惋,因賦七絕:
一
十年前與一相逢,
光景猶疑在夢中。
記得當時官舍裏,
熏風已過荔枝紅。
二
華堂日晏綺羅開,
伐鼓吹簫一兩回。
帳底畫眉猶未了,
寺丞親著絳紗來。
三
筵前半醉起逡巡,
窄袖長袍妥著身。
若使吹簫人尚在,
今宵應解說伊人。
四
聞君棄世去乘雲,
但見緘書不見君。
細子空帷知幾度,
爭教君不掩荒墳。
五
掩映雙鬟繡扇新,
當時相見各青春。
傍人細語親聽得,
道是神仙舍裏人。
六
翠幌流塵著地垂,
重論舊事不勝悲。
可憐惟有妝台鏡,
曾照朱顏與畫眉。
七
篋裏殘花色尚明,
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來不覺西窗暗,
飛盡寒梅雪未晴。
這七首詩除了第四首主要是寫劉寺丞的舊劄的外,其餘六首都是有關潘氏夫人的。癸醜那年,徐文長三十三歲,距離與潘氏結婚已經十二年,離潘之死,也八年了。當時情景,曆曆在目,文長蓋無一日忘之,詩的感情的確是很淒惋的。從詩裏看,潘夫人是相當漂亮的。
緊挨著第七首詩後麵的是“內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還母所服,潞州紅衫,頸汗尚泚,餘為泣數行下,時夜天大雨雪”:
黃金小紐茜衫溫,
袖折猶存舉案痕。
開匣不知雙淚下,
滿庭積雪一燈昏。
詩寫得很樸實,睹物思人,隻是幾句家常話,但是感情很真摯,是悼亡詩裏的上品。
卷五有《述夢二首》:
一
伯勞打始開,
燕子留不住,
今夕夢中來,
何似當初不飛去?
憐羈雄,
嗤惡侶,
兩意茫茫墜曉煙,
門外烏啼淚如雨。
二
跣而濯,
宛如昨,
羅鞋四鉤閑不著。
棠梨花下踏黃泥,
行蹤不到棲鴛閣。
這兩首詩第二首很空靈,第一首則頗質實。看詩意,也是寫潘夫人的。詩裏寫的女人洗腳,不是夫妻咋行?從“憐羈雄,嗤惡侶”看,詩是在文長再娶之後寫的,做這個夢時,文長已是四十歲以後了。
徐和潘不但感情好,脾氣性格也相投。這位潘夫人生前竟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她死後徐文長給她起的。《亡妻潘墓誌銘》曰:“君姓潘氏,生無名字,死而渭追有之。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給夫人起這樣一個名字,稱得起是知己了。潘夫人地下有知,想也是感激的。《墓誌銘》稱“介君彗而樸廉,不嫉忌”。徐文長容易生氣,愛多心,潘夫人是知道的,每當要跟文長說點正經事,一定先考慮考慮,別說出什麽叫徐文長不愛聽的話。“與渭正言,必擇而後發,恐渭猜,蹈所諱。”看來潘夫人對徐文長遷就的時候多。因此,閨中相處六年,生活是美滿的。
文長再婚後,對原先的夫人更加懷念不置。
徐文長共結過三次婚。第二個夫人姓王,隻共同生活了三個月左右。《畸譜》:
三十九歲。徙師子街。夏,入贅杭之王,劣甚。始被詒而誤,秋,絕之,至今恨不已。
四十歲時與張氏訂婚,四十一歲與張結婚。四十六歲時殺了張氏。《畸譜》:
四十六歲。易複,殺張下獄。隆慶元年丁卯。
徐文長到底為什麽要殺妻,這是個弄不清楚的問題。
他和張氏的感情是不好的,甚至很壞,文長對張氏雖不像對王氏那樣,認為“劣甚”,“至今恨不已”,但是“憐羈雄,嗤惡侶”的“惡侶”似乎說的是張氏,不是王氏。因為文長入贅王家時間甚短,《述夢》不會是恰恰寫於這段時間。文長集中對張隻字不提,——他為潘夫人寫了多少好詩!《畸譜》中隻記了一筆:“殺張下獄”,在監獄裏所寫的詩也隻寫了對關心他的人、營救他的人表示感謝,對殺妻這件事沒有態度,看不出他有什麽後悔、內疚。
徐文長殺妻,都說是出於猜疑嫉妒。袁宏道謂“以疑殺其繼室”,陶望齡謂“渭為人猜而妒,妻死後有所娶,輒以嫌棄(按,此指王氏),至是又擊殺其後婦,遂坐法係獄中”。猜疑什麽?是疑其不貞?以無據可查,不能妄測。
比較站得住的原因,是文長這時已經得了精神病,他已經瘋了。他曾用錐子錐進自己的耳朵。袁宏道《徐文長傳》謂“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許,竟不得死”。陶望齡《徐文長傳》謂“……遂發狂,引巨錐刺剚耳,刺深數寸,流血幾殆”。這是文長四十五歲時的事。《畸譜》:
四十五歲。病易。丁剚其耳,冬稍瘳。
殺妻是四十六歲,相隔不到一年,他的瘋病本沒有好,這年又複發了。
一個人幹得出用錐子錐自己的耳朵,幹出像殺妻這樣的事,就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一個人為什麽要發瘋?因為他是天才。
梵高為什麽要發瘋,你能解釋清楚嗎?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