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騎了毛驢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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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裏長征,

辭卻了五朝宮闕。

暫駐足,

衡山湘水,

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楨幹質,

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西南聯大校歌

日寇侵華,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南遷,組成一個大學,在長沙暫住,名為“臨時大學”。後遷雲南,改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這是一座戰時的,臨時性的大學,但卻是一個產生天才,影響深遠,可以彪炳於世界大學之林,與牛津、劍橋、哈佛、耶魯平列而無愧色的,窳陋而輝煌的,奇跡一樣的,“空前絕後”的大學。喔,我的母校,我的西南聯大!

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飛向昆明的大學生,大概有幾條路徑。

一條是陸路。三校部分同學組成“西南旅行團”,由北平出發,走向大西南。一路夜宿曉行,埋鍋造飯,過的完全是軍旅生活。他們的“著裝”是短衣,打綁腿,布條編的草鞋,背負薄薄的一卷行李,行李卷上橫置一把紅油紙傘,有點像後來的大串聯的紅衛兵。除了擺渡過河外,全是徒步。自北平至昆明,全程三千五百裏,算得是一個壯舉。旅行團有部分教授參加,聞一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聞先生一路畫了不少鉛筆速寫。其時聞先生已經把胡子留起來了,——聞先生曾發願:抗戰不勝,誓不剃須!

另一路是海程。由天津或上海搭乘怡和或太古輪船,經香港,到越南海防,然後坐滇越鐵路火車,由老街入境,至昆明。

有意思的是,輪船上開飯,除了白米飯之外,還有一籮高粱米飯。這是給東北學生預備的。吃高粱米飯,就鹹魚、小蝦,可以使“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的流亡學生得到一點安慰,這種舉措很有人情味。

我們在上海就聽到滇越路有瘴氣,易得惡性瘧疾,沿路的水不能喝,於是帶了好多瓶礦泉水。當時的礦泉水是從法國進口的,很貴。

沒有想到惡性瘧疾照顧上了我!到了昆明,就發了病,高燒超過四十度,進了醫院,醫生就給我打了強心針(我還跟護士開玩笑,問“要不要寫遺書”)。用的藥是606,我趕快聲明:我沒有生梅毒!

出了院,暈暈惚惚地參加了全國統一招生考試。上帝保佑,竟以第一誌願被錄取,我當時真是像做夢一樣。

當時到昆明來考大學的,取道各有不同。

有一位曆史係學生姓劉的同學是自己挑了一擔行李,從家鄉河南一步一步走來的。這人的樣子完全是一個農民,說話鄉音極重,而且四年不改。

有一位姓應的物理係的同學,是在西康買了一頭毛驢,一路騎到昆明來的。此人精瘦,外號“黑鬼”,寧波人。

這樣一些莘莘的學子,不遠千裏,從四麵八方奔到昆明來,考入西南聯大,他們來幹什麽,尋找什麽?

大部分同學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也有些沒有明確目的,糊裏糊塗的。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隻是聽說這三座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我就是衝著吊兒郎當來的。

我尋找什麽?

尋找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