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三突出”和“主題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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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板戲”創作的理論基礎是“三突出”和“主題先行”。

“三突出”,是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麵人物,在正麵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三突出”是於會泳的創造,見於《智取威虎山》的總結。把人物劃分三個階梯,為全世界文藝理論中所未見,實在是一大發明。連江青都覺得這個模式實在有些勉強。她說過:“我沒有說過‘三突出’,我隻說過‘一突出’。”江青所說的“一突出”即突出主要英雄,即她不斷強調的“一號人物”。把人物排隊編號,也是一大發明。《沙家浜》的主角本來是阿慶嫂,江青一定要把郭建光樹成一號人物。芭蕾是“絕對女主角”,《紅色娘子軍》主角原是吳清華,她非把洪常青樹成一號不可。為什麽要這樣搞?江青有江青的“原則”。為什麽郭建光是一號人物?因為是武裝鬥爭領導秘密工作,還是秘密工作領導武裝鬥爭?為什麽洪常青是一號?因為洪常青是代表黨的,而吳清華隻是在洪常青教育下覺醒的奴隸。這種劃分,和她的題材決定論思想是有關係的。結果是一號人物怎麽樹還是樹不起來,給人印象較深的還是二號人物。因為二號人物多少還有點性格,有戲。“樣板戲”的人物,嚴格說不是人物,不是活人,隻是概念的化身,共產主義倫理道德規範的化身,“黨性”的化身。他們都不是血肉之軀,沒有家室之累,兒女之情,一張嘴都是豪言壯語。王蒙曾在一篇文章裏調侃地說:“樣板戲的人物好像都跟天幹上了,‘衝雲天’,‘衝霄漢’。”“主題先行”,也是於會泳概括出來的。這種思想,江青原來就有,不過不像於會泳概括得這樣簡明扼要。江青抓戲,大都是從主題入手。改編《杜鵑山》的時候,她指示:“主題是改造自發部隊,這一點不能不明確。”她說過:“主題是要通過人物來體現的。”反過來說,人物是為了表現主題而設置的。這些話乍聽起來沒有大錯,但實際上這是從概念出發,是違反創作規律的。“領導出思想”,江青除了定主題,定題材,還要規定一個粗略的故事輪廓。這種故事輪廓都是主觀主義,憑空設想,毫無生活根據的。她原來抓了很長時期的《紅岩》,後來又認為解放前夕四川黨就爛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四川黨那時還有王明路線!”她隨便一句話,四川黨就被整慘囉!她決定放棄《紅岩》,另寫一個戲,寫:從軍隊上派一個女的政工幹部到重慶,不通過地方黨,通過一個社會關係,打進兵工廠,發動群眾護廠,迎接解放。不通過地方黨,通過一個社會關係開展工作,黨的秘密工作有這麽幹的麽?我和另一個編劇閻肅都沒有這樣的生活(也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隻好按她的意旨編造了一個提綱,向她匯報,她竟然很滿意。那次率領我們到上海(江青那時在上海)的是北京市委宣傳部長李琪。我們把提綱念給李琪聽了,李琪冷笑著說:“看來沒有生活也是可以搞創作的噢?”這個戲後來定名為《山城旭日》,彩排過,沒有演出。她原來想改編烏蘭巴幹的《草原烽火》,後來不搞了,叫我們另外寫個戲,寫:從八路軍派一個政工幹部(她老愛從軍隊上派幹部),打進草原,發動奴隸,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爺。我們幾個編劇四下內蒙,搜集生活素材。搜集不到。我們訪問過烏蘭夫和李井泉,他們都不讚成寫這樣的戲。當時黨對內蒙的政策是:蒙古的王公貴族和牧民團結起來,共同抗日。烏蘭夫說寫一個壞王爺,牧民是不會同意的。李井泉說:你們寫這個戲的用意,我是理解的,但是我們沒有幹過那種事。我不幹那種事。他還給我們講了個故事:紅軍長征,路過彝族地區,毛主席叫他留下來,在這裏開辟一個小塊根據地。第二天毛主席打來一個電報,叫他們趕快回來。這個地區不具備開辟工作的條件。李井泉等人趕快走。身上衣服都被彝族剝光了。寫這樣的戲不但違反生活真實,也違反黨的民族政策。我們回來,向於會泳匯報,說沒有這樣的生活。於會泳說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話:“沒有生活更好,你們可以海闊天空。”“四人幫”垮台後,文化部召集了一個關於文藝創作的座談會,會議主持人是馮牧。我在會上介紹了於會泳的這句名言。馮牧說:“什麽叫‘海闊天空’,就是瞎編!”一點不錯,除了瞎編,還能有什麽辦法?這個戲有這樣一場:日本人把幾個鹽池湖都控製了起來,牧民沒有鹽吃。有一天有一個蒙奸到了一個浩特,帶來一袋鹽,要分給牧民,這鹽是下了毒的。正在危急關頭,那位八路軍政工幹部飛馬趕到,大叫:“這鹽不能吃!”他抓了一把鹽,倒一點水在碗裏,把鹽化開,讓一隻狗喝。狗喝了,四腳朝天,死了。在給演員念這一場時,一個演員說:你們真能瞎造。我隻聽說大牲口喂鹽的,沒聽說過給狗喝鹽水。狗肯喝嗎?再說哪找這麽個狗演員去?舉此一例,足可說明“主題先行”會把編劇憋得多麽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