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夢見沈從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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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夢沈從文先生。

夢見《人民文學》改了版,成了綜合性的文學刊物。除整塊整塊的作品外,也發一些文學的隨筆、雜記、評論。主編崔道怡。我到編輯部小坐。屋裏無人。桌上有一份校樣,是沈從文的一篇小說的續篇。拿起來看了一遍,寫得還是很好。有幾處我覺得還可再稍稍增飾發揮,就拿起筆來添改了一下。拿了校樣,想找沈先生看一看,是否妥當。沈先生正在隔壁北京市文聯開會(沈先生很少到市文聯開會)。一出門,見沈先生迎麵走來,就把校樣交給他。沈先生看了,說:“改得好!我多時不寫小說,筆有點僵了,不那麽靈活了。筆這個東西,放不得。”

“……文字,還是得貼緊生活。用寫評論的語言寫小說,不成。”

我說現在的年輕作家喜歡在小說裏摻進論文成份,以為這樣才深刻。

“那不成。小說是小說,論文是論文。”

沈先生還是那樣,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長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挾著一摞書,神情溫和而執著。

在夢中我沒有想到他已經死了。我覺得他依然溫和執著,一如既往。

我很少做這樣有條有理的夢(我的夢總是飄飄忽忽,亂糟糟的),並且醒後還能記得清清楚楚(一些情節,我在夢中常自以為記住了,醒來卻忘得一幹二淨)。醒來看表,四點二十分。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沈先生在我的夢裏說的話並無多少深文大義,但是很中肯。

一九九七年四月三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