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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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年要發一次瘧疾。從小學到高中,一年不落,而且有準季節。每年桃子一上市的時候,就快來了,等著吧。

有青年作家問愛倫堡:頭疼是什麽感覺?他想在小說裏寫一個人頭疼。愛倫堡說:這麽說你從來沒有頭疼過,那你真是幸福!頭疼的感覺是沒法說的。中國(尤其是北方)很多人是沒有得過瘧疾的。如果有一位青年作家叫我介紹一下瘧疾的感覺,我也沒有辦法。起先是發冷,來了!大老爺升堂了!——我們那裏把瘧疾開始發作,叫做“大老爺升堂”,不知是何道理。趕緊鑽被窩。冷!蓋了兩床厚棉被還是冷,冷得牙齒得得地響。冷過了,發熱,渾身發燙。而且,劇烈地頭疼。有一首散曲詠瘧疾:“冷時節似冰淩上坐,熱時節似蒸籠裏臥,疼時節疼得天靈破,天呀天,似這等寒來暑往人難過!”反正,這滋味不大好受。好了!出汗了!大汗淋漓,內衣濕透,遍體輕鬆,瘧疾過去了,“大老爺退堂”。擦擦額頭的汗,餓了!坐起來,粥已經煮好了,就一碟甜醬小黃瓜,喝粥。香啊!

杜牧詩雲:“忍過事則喜”,對於瘧疾也隻有忍之一法。挺挺,就過來了,也吃幾劑湯藥(加減小柴胡湯之類),不管事。發了三次之後,都還是吃“藍印金雞納霜”(即奎寧片)解決問題。我父親說我是陰虛,有一年讓我吃了好些海參。每天吃海參,真不錯!不過還是沒有斷根。一直到一九三九年,生了一場惡性瘧疾,我身體內部的“古老又古老的瘧原蟲”才跟我徹底告別。

惡性瘧疾是在越南得的。我從上海坐船經香港到河內,乘滇越鐵路火車到昆明去考大學。到昆明寄住在同濟中學的學生宿舍裏,通過一個間接的舊日同學的關係。住了沒有幾天,病倒了。同濟中學的那個學生把我弄到他們的校醫室,驗了血,校醫說我血裏有好幾種病菌,包括傷寒病菌什麽的,叫趕快送醫院。

到醫院,護士給我量了量體溫,體溫超過四十度。護士二話不說,先給我打了一針強心針。我問:

“要不要寫遺書?”

護士嫣然一笑:“怕你燒得太厲害,人受不住!”

抽血,化驗。

醫生看了化驗結果,說有多種病菌潛伏,但是主要問題是惡性瘧疾。開了注射藥針。過了一會,護士拿了注射針劑來。我問:是什麽針?

“606。”

我趕緊聲明,我生的不是梅毒,我從來沒有……

“這是治療惡性瘧疾的特效藥。奎寧、阿脫平,對你已經不起作用。”

606,瘧原蟲、傷寒菌,還有別的不知什麽菌,在我的血管裏混戰一場。最後是606勝利了。病退了,但是人很“吃虧”,醫生規定隻能吃藕粉。藕粉這東西怎麽能算是“飯”呢?我對醫院裏的藕粉印象極不佳,並從此在家裏也不吃藕粉。後來可以喝蛋花湯。蛋花湯也不能算飯呀!

我要求出院,醫生不準。我急了,說,我到昆明是來考大學的,明天就是考期,不讓我出院,那怎麽行!

醫生同意了。

喝了一肚子蛋花湯,暈暈忽忽地進了考場。天可憐見,居然考取了!

自打生了一次惡性瘧疾,我的瘧疾就除了根,半個多世紀以來,沒有複發過。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