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老
範泉先生:
捧接來書,真同隔世。你曆盡坎坷,重返故地,仍理舊業,從來信行文及字跡看,流利秀雅,知身心並甚健康,深可欣慰。承囑為文談老年心態,自當如命,但恨隻能作泛泛之談,無深意耳。
糊裏糊塗,就老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別人對我的稱呼從“老汪”變成了“汪老”。老態之一,是記性不好。初見生人,經人介紹,很熱情地握手,轉臉就忘了此人叫什麽。有的朋友見過不止一次,一起開會交談,卻怎麽也想不起該怎麽稱呼。有時接到電話,訂了約會,自以為是記住了,但卻忘得一幹二淨。但是一些舊事,包括細節,卻又記得十分清楚。這是老人“十悖”之一,上了歲數,都是這樣。另外一方麵,又還不怎麽顯老,眼睛還不老。人老,首先老在眼睛上。老人眼睛沒神,眼睛是空的,說明他已經失去思想的敏銳性,他的思想集中不起來。我自覺還不是這樣。前幾年《三月風》雜誌請丁聰為我畫了一張漫畫頭像,讓我寫幾句話作為像讚,寫了四句詩:
近事模糊遠事真,
雙眸猶幸未全昏。
衰年變法談何易,
唱罷蓮花又一春。
人總要老的,但要盡量使自己老得慢一些。
要使自己老得慢一點,首先要保持思想的年輕,不要僵化。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方法,是和年輕人多接觸。今年五月,我給青年詩人魏誌遠的小說集寫了一篇序,說:
去年下半年,我為幾個青年作家寫過序,讀了一些他們的作品。每一次都是一次新的經驗,都是對我的衰老的一次衝擊,對我這盆奇形怪狀的老盆景下了一場雨。
…………
誌遠這樣的作家是不需要“導師”的(誌遠是我在魯迅文學院所帶的研究生,我算是他的導師),誰也不能指導他什麽。任何一個作家都不需要什麽導師。我不是誌遠的導師,是朋友。因為年輩的相差,可以說是忘年交。凡上歲數的作家,都應該多有幾個忘年交。相交忘年,不是為了去指導,而是去接受指導,或者,說得婉轉一點,是接受影響,得到啟發。這是遏製衰老的唯一辦法。
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矯情。但這對一些人是不適用的。
要長葆思想的活潑,得常用。太原晉祠有泉曰“難老”,有亭,亭中有小豎匾,匾是傅青主所寫,曰“永錫難老”。泉水所以難老,因為流動。人的思想也是這樣,常用,則靈活敏捷;老不用,就會遲鈍甚至癡呆。用思想,最好的辦法是寫文章。平常想一些事情,想想也就過去了。倘要落筆寫成文章,就得再多想想,使自己的思想合邏輯,有條理,同時也會發現這件事所蘊藏的更豐富的意義。為寫文章,尤其是散文,就要讀一點書。平常讀書,稍有發現,常常是看過也就算了。到要寫一點什麽,就不同了。朱光潛先生說為寫文章而讀書,會讀得更細致,更深入,這是經驗之談。文章越寫越有,老不寫,就沒有。莊稼人學種地,老人們常說“力氣越用越有”,寫文章也是這樣。帶著問題讀書,常常會旁及有關的材料。最近重讀《閱微草堂筆記》,原來是為印證魯迅對此書的評價(我曾經認為魯迅的評價偏高),卻從書中發現紀曉嵐的父親紀姚安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思想非常通達,因寫了一篇散文《紀姚安的議論》,這是原先沒有想到的。我因此又對乾嘉之際的學者的思想產生興趣,很想讀一讀戴東原、俞理初的書,寫文章引起讀書的興趣,這是最大的收獲。寫作最好養成習慣。老舍先生說他有得寫沒得寫,一天至少要寫五百字,因此直到後來,筆下仍極矯健。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是生命狀態最充盈,最飽滿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孫犁同誌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我有同感。筆耕不輟,乃長壽之道。隻是老人寫作,譬如登山,不能跑得過猛。像年輕人那樣,不分日夜,一口氣幹出萬把字,那是不行的。
一個弄文學的人,倘不願速老,最好能搞一點現代主義,接受一點西方的影響。上個月,應台灣《聯合日報副刊》之邀,寫了一篇小文章。文章小,題目卻大:《二十一世紀的文學?》。我認為本世紀中國文學,顛來倒去,無非是兩個方向的問題:一個是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問題;一個是繼承民族傳統與接受外來影響的問題。前幾年,在北京市作協舉行的討論我的小說的座談會上,我於會議將結束時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題目是《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好像這是我的文學主張。所以說“回到”,是因為我年輕時接受過西方現代派的影響(範泉先生大概還記得我在《文藝複興》和《文藝春秋》上發表的那些作品)。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我覺得現實主義是仍有生命力的;一個人,不能脫離自己本土的文化傳統,否則就會變成無國籍的“懸空的人”,——我曾用這題目寫過一篇散文,記幾個美國黑人學者的心態,他們的沒有自己的文化,沒有曆史的深刻的悲哀。所謂“祖國”,很重要的成分是祖國的文化。為了怕引起誤會,我後來在別的文章裏作了一點補充:我所說的現實主義是能容納一切流派的現實主義;我所說的民族文化傳統是不排斥外來影響的文化傳統。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是可以融合的;民族文化和外來影響也並不矛盾,它們之間並非涇渭分明,作家也不必不歸楊則歸墨,在一棵樹上吊死。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可能是既是更加現實主義的,也是更加現代主義的;既有更濃厚的民族傳統色彩,也有更鮮明的西方文學的影響。針對中國大陸文學的現狀,我以為目前有強調對現代主義、西方影響更加開放的必要。人體需要接受一點刺激,促進新陳代謝。現實主義如果不吸收現代主義,就會衰老、幹枯,成為木化石。
“衰年變法談何易”,變法,我是想過的。怎麽變,寫那首詩時還沒有比較清晰的想法。現在比較清楚了:我得回過頭來,在作品裏溶入更多的現代主義。
不一定每篇作品都是這樣。有時是受所表現的生活所製約的。比如我寫的《天鵝之死》,時空交錯,有點現代派;最近為《中國作家》寫的《小芳》,就寫得很平實,初看,看不出有什麽現代派的影子。說要溶入更多的現代主義隻是一個主觀追求的傾向。
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都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作家不要自我設限,如孔夫子所說:“今汝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給我看過相的都說我能長壽。有一位素不相識的退休司機在一個小酒館裏自薦給我看一相,斷言我能活九十歲。我今年七十一,還能活多久,未可知也。我是希望能多活幾年的,我要多看看,看看世界的變化,國家的變化,文學的變化。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