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懷念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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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熙原來是念物理係的,大學二年級,才轉到中文係來。他的數學底子很好。這樣,他才能和王竹溪先生合作,測定一件青銅器的容積。

我和德熙大一時就認識。我們的認識是因為在一起唱京劇。有時也一同去看厲家班的戲。後來雲南大學組織了一個曲社,我們一起去拍曲子,做“同期”,幾乎一次不落。我後來不唱昆曲了,德熙是一直唱著的。他的愛好影響了他的夫人何孔敬。他們到美國去,我想是會帶了一枝笛子去的。

德熙不蓄字畫。他家裏掛著的隻有一條齊白石的水印木刻梨花,和我給他畫的墨菊橫幅。他家裏沒有什麽貴重的擺設,但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瓶花燈罩樸樸素素,位置得宜,表現出德熙一家的審美趣味。

同時具備科學頭腦和藝術家的氣質,我以為是德熙能在語言學、古文字學上取得很大成績的優越條件。也許這是治人文科學的學者都需要具備的條件。

德熙的治學,完全是超功利的。在大學讀書時生活清貧,但是每日孜孜,手不釋卷。後來在大學教書,還兼了行政職務,往來的國際、國內學者又多,很忙,但還是不疲倦地從事研究寫作。我每次到他家裏去,總看到他的書桌上有一篇沒有寫完的論文,攤著好些參考資料和工具書。研究工作,在他是辛苦的勞動,但也是一種超級的享受。他所以樂此不倦,我覺得,是因為他隨時感受到語言和古文字的美。一切科學,到了最後,都是美學。德熙上課,是很能吸引學生的。我聽過不止一個他的學生說過:語法,本來是很枯燥的,朱先生卻能講得很有趣味,常常到了吃飯的鍾聲響了,學生還舍不得離開。為什麽能這樣?我想是德熙把他對於語言,對於古文字的美感傳染給了學生。感受到工作中的美,這樣活著,才有意思。

德熙是個感情不甚外露的人,但是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他對家人子女,第三代,都懷有一種含蓄,溫和,但是很深的愛。對青年學者也是如此。我不止一次聽他談起過裘錫圭先生,語氣是發現了一個天才。“君有奇才我不貧”,德熙就是這樣對待後輩的。

德熙對師長是很尊敬的,對唐立廠先生、王了一先生、呂叔湘先生,都是如此。他後來是國際知名的學者了,但沒有一般的“後起之秀”的傲氣。我沒有聽他說過一句關於前輩的刻薄話。

德熙樂於助人,師友中遇有困難,德熙總設法幫助他“

解決問題”。因此他的人緣很好。不少人提起德熙,都說“朱德熙人很好”。一個人被人說是“人很好”並不容易。我以為這是最高的稱讚。

德熙今年七十二歲(他、李榮和我是同年),按說壽數也不算短,但是他還有許多工作可以做,他應該再過幾年清閑安靜的日子,遽然離去,叫人不得不感到非常遺憾。

一九九二年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