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難得最是得從容——《裘盛戎影集》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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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一淨裘盛戎,

遺像宛然沐清風。

虎嘯龍吟餘事耳,

難能最是得從容。

裘盛戎幼年失學,文化不高,但是對藝術有特殊的秉賦。他的藝術感極好,對劇情、人物理解極深,反應極快,而且表現得非常準確。導演有什麽要求,一點就破,和編劇、導演很默契。導過他的戲的導演都說:給盛戎導戲,很省事,不用“闡述”、“啟發”這一套,幾句話就行了。

《杜鵑山》(老本)有一場“打長工”,雷剛認為長工和地主是一回事,把長工打了,事後看到長工身上的傷痕,非常後悔。有這樣兩句唱:

他遍體傷痕都是豪紳罪證,

我怎能在他的舊傷痕上再加新傷痕!

唱腔是流水。練唱的時候我在旁邊,說:“老兄,你不能就這樣‘數’過去,得有個過程,得真看到傷痕,心裏悔恨。”盛戎想了想說:“我再來來。”其實也很簡單,他把“舊傷痕上”唱“散”了,加了一個單音的彈撥樂小墊頭,然後再回到原尺寸。這樣,眼裏、心裏就都充滿仇恨。在場聽唱的,齊聲說:“好!就是這樣!”《杜鵑山》有一稿有一場“烤番薯”。毒蛇膽在山下殺人放火,殘害鄉親,雷剛受軍紀約束,一時不能下山拯救百姓,心如火焚,按捺不住。山上斷糧,隻能每人發一個番薯當飯。番薯在火裏烤出了香味,勾起雷剛想起鄉親們多年對他的好處:

一塊番薯掰兩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盛戎把兩句壓低了音量,唱得很“虛”,表現出雷剛對鄉親們的思念,既深且遠。

盛戎善於運用音色、體形的變化塑造不同的人物。他演的姚期端肅威重,儼然是一位坐鎮一方的開國老臣,一位王爺。他演的周處(《除三害》),把開氅往肩上一搭,迤裏歪斜地就下了場了,完全是一個痞子,一個天橋耍胳臂的“雜不地”。——這種不從程式而從生活出發塑造人物的方法在花臉裏很少見。

盛戎的身體條件不太好,不像“十全大麵”金少山那樣的魁梧。他比較瘦,但是也有他的優越條件:肩寬,腰細,扮戲很“受裝”。他扮出來的《盜禦馬》的竇爾墩,箭衣板平。這樣的箭衣裝當得起北京人愛說的一個字:帥。裘派裝是很講究的。盛戎有一件平金白蟒,全用金線,繡的是一條整龍。這件一條龍的平金繡蟒真是美極了,——當然也得看是什麽人穿。

盛戎的臉比較瘦削,勾出臉來不易好看,但是他能彌補自己的缺陷。他一般不演曹操,因為曹操的盔頭壓得低,更顯得演員臉小。盛戎勾臉的特點是幹淨,細致,每一筆都有起落,有交待。姚期的眉子是略有深淺的,不是簡單兩個圓形的黑點子。包拯兩頰揉紅,恰到好處,不像有些唱花臉的演員把臉畫成了兩個大海茄子。即便是竇爾墩的花三塊瓦,也是清清楚楚,一筆是一筆,不讓人有“亂七八糟”之感。他彌補臉形的訣竅是以神帶形,首先要表現出人物的品格氣質,這樣本來是一般化的臉譜就有了不一般的表情。他演的姚期,透過眼窩還能充分表現出眼神,並且眼神的內涵很豐富。

盛戎的戲也有節奏較快的,如《盜禦馬》,但是快而不亂。一般人物都演得很從容,不火暴,不論是什麽性格,都有一種發自於中的儒雅,即一般常說的“書卷氣”。這就提高了人物品格,增加了人物的深度。花臉而有書卷氣,此裘派之所以為裘派,這是尋常花臉所達不到的。

盛戎不大愛活動。他常出來遛個小彎,從西河沿到虎坊橋,腳步較慢,不慌不忙,瀟瀟灑灑,比許多知識分子更像知識分子,——盛戎曾自嘲,說他是個沒有文化的文化人,一個沒有知識的高級知識分子。到虎坊橋練功廳略坐一坐,找人聊聊天,功夫不大,就遛達回去了。他的家居生活也比較清簡,他不喜歡高朋滿座,吵嚷喧嘩。偶爾在家請幾個熟朋友,菜不過數道,但做得很講究。有一次請唐在炘、熊承旭和我吃飯,有一盤香菜炒雞絲。香菜是特供的,香菜肥而極嫩。有一次在鴻賓樓請我吃涮肉,涮的不是羊肉,而是鴻賓樓特為給留下的一塊極嫩的牛肉。不要亂七八糟的佐料,隻是一碟醬油,切幾個蒜片。盛戎這種飲食口味,淡而能濃,存本味,得清香,和他對藝術的賞鑒是相關的。

除了看看報,給兒子拉胡琴吊嗓子,教徒弟,作身段示範,大部分時間盤膝坐在**一個人捉摸戲。晚年特別重視氣口。他說:花臉一句唱得用多少氣?年輕時全憑火力壯,現在上了歲數,得在氣口上下功夫。他精研氣口,深有心得。比如《智取威虎山》李勇奇唱的“掃平那威虎山我一馬當先”,一般花臉都唱成“一馬——當先”,盛戎說,叫我,我唱成這樣:“我一馬當——先”,“當”字唱在上麵,和“一馬當”一口氣,然後換氣,再單獨唱“先”,這樣“先”字氣才顯足。他很欣賞《智取威虎山》“同誌們語重心長”的“長”字唱斷,不拖泥帶水。他是唱花臉的,但對程派興趣很大,認為花臉運腔,可以參考。

盛戎在台上,在平常生活裏,都從容不迫,他走得可是過於匆匆了。他去世時才五十六歲,活到今天,也隻是八十歲,本來可以留下更多的東西,現在隻搜集到不多的圖片,可供後人凝眸懷想,是可悲也。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