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巷
程進生有異相,能“納拳於口”,——把自己的拳頭塞進自己的嘴裏。有人說這是福相。他自己也以此為榮。他的同學可不管他福相不福相,給他起了外號:大嘴丫頭。大嘴就大嘴吧,還要“丫頭”!他哪點像丫頭?他長得很壯實,一臉的“顆子”——青春痘。
他初中已經畢業,暑假後考高中。因為溫習功課,看“升學指南”,演算有名的高中曆屆的入學試題,要專心,要清靜,他從上堂屋原來的臥房搬到花園西側一間書房裏來住。書房西邊是一溜四扇玻璃窗,窗外是一個花壇,種了三棵丁香。玻璃窗總是開著,程進常由這裏出入,跳進來,跳出去。書房東邊的房門閂了,沒有人來打攪,他就住在裏麵頭懸梁,錐刺股。
他的弟弟程偉也搬到花園裏來住,在書房對麵的小客廳裏。
程家共有三房。大爺即程進和程偉的父親。“廢科舉改學堂”之後,他讀過舊製中學,現在在家享福,經營他的田產。他一心想開礦發財,他認為隻有開礦才能發大財。
二爺早故。
三爺是個畫家,他認為大哥的想法很可笑:你那點家產就想開礦?再說咱這裏也沒有什麽礦!——到外地去開?開礦是那麽簡單的事嗎?
三爺兩度喪妻,現在續娶的是第三位。是邵伯埭的人,姓邵,邵家是大地主。邵氏夫人的母親死得早,邵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她嫁過來時從娘家帶過兩個隨身的女傭人。邵伯人不知道為什麽把女傭人都叫成姓高。這兩個女傭人一個被叫成小高,一個叫大高。小高貼身伺候大小姐。大高做比較粗的活:拆洗被褥幔帳,倒馬桶……。小高嬌小玲瓏,大高比較高大。小高還沒有人家;大高結過婚,不到一年,去年,丈夫死了。小姐出嫁,帶過一個歲數不大的寡婦,有人家是要忌諱的。這事請示過程家的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知道邵小姐用慣了大高,離不開她,邵小姐特別愛幹淨,被褥不是大高洗,她不放心,想了想,就說:“讓她帶過來吧!”
大高怕熱,愛出汗。一天要用涼水抹幾次身。晚上,要洗一次澡。在花園裏,打一滿澡盆水,在別人都已經睡下的時候,閂了花園到正屋的六角門,嘩啦嘩啦大洗一次。擦幹後躺在竹**乘涼,四仰八叉,一絲不掛。用一個芭蕉扇趕蚊子,小聲唱“牌經”(這地方打麻將出牌報牌興唱“牌經”),“牌經”大都很“花”,比如打出一張白板,就唱:
“白篤篤的奶子粉撮撮的腰……”
大高唱這樣的“牌經”,似乎是對自己的讚美。
一直到露水下來了,她全身涼透了,才開了六角門回屋睡覺。
大高乘涼時,程進透過書房的西窗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得目瞪口呆。
程進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到旁邊好像有一個光溜溜的女人身子,光滑細膩……
程偉起來小便,聽到哥哥書房裏有一種奇怪聲音,他走近聽聽:兩個人在喘氣。他輕手輕腳,繞到丁香花下往裏看,月光如水:“哈!你們!給你告媽!”
程進的媽覺得這件事不好辦。大嫂子怎麽和三嫂子(這地方妯娌之間彼此稱呼都是“嫂子”,不興叫弟媳)去說這種事呢。想了想,還是得把大姑奶奶請回來。
姑奶奶在家中照例是很有權威的。程家姊弟中,她最年長,比程進的父親還大一歲。程家的事她做得一半主。
大姑奶奶和三弟媳談了談,說大高不宜在這個門裏呆下去了,傳出去不好。
三少奶奶找小高問了問:大高每天幾時進花園洗澡,什麽時候回屋。三少奶奶跟三少爺商量了一下,拿二十塊錢給大高,又揀了十幾件八九成新的自己穿過的衣裳,打了一個包袱,叫小高送大高搭船回邵家,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大高明白事情蓋不住,跟大小姐說了聲:“大小姐,我走了”,擦擦眼淚,走了。
程進考進了南京私立東方中學。南京私立中學不少,名聲都不大好。“要偷人,進惠文;吊兒郎當進東方”。惠文是女中,個別女生生活上是不大檢點,“偷人”不如流言所說的那樣普遍。東方的學生大都是公子哥兒,紈袴子弟。他們很少正經讀書,整天在外麵吃喝玩樂。到玄武湖劃船,打彈子,跳舞——南京中學生很多人會跳踢躂舞,吃女招待。“女招待,真不賴,吃三毛,給一塊。”有人甚至荒唐到把妓女弄到宿舍裏過夜。
南京妓女很多。她們一眼就看得出來,都在旗袍上襟別一個粉紅色的賽璐珞小桃花徽章。有的女學生不知就裏,覺得這很好看,也到百貨公司買一個來戴,後來才知道這是妓女的標誌!
堂堂國府所在,為什麽要容納這樣多妓女,而且都讓她們戴上小徽章?答曰:有此必要,這對維持社會秩序穩定大有好處;讓她們戴上“桃花章”,可以區別良莠,且表示該妓女最近經過檢查,幹淨衛生,並無毛病,隻管放心嫖宿;她們要繳納“花捐”,才能領取徽章,公開從業。每月政府所收“花捐”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南京妓院大都集中在幾條巷子裏,釣魚巷是最有名的。釣魚巷即在東方中學學生宿舍的後麵。這些姑娘們時常在巷子裏進進出出,走來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起來嫋嫋婷婷。住在宿舍裏的學生對她們已經看得很熟,分得清誰是誰。姑娘們走過學生宿舍的後窗戶,大都向上看看,和一些熟識的學生招手點頭,眉來眼去(南京人叫做“吊膀子”)。妓女都有個**的名字,很多是從《紅樓夢》上取來的:林黛玉、史湘雲(林黛玉、史湘雲被妓女當了芳名,可算是倒了黴了!)……有一個最紅的,為學生最喜歡的姑娘叫“沙利文”。南京有個專賣麵包、西點的麵包房叫“沙利文”,出的麵包也就叫“沙利文麵包”。為什麽給妓女起這樣一個名字呢?因為她的兩個奶奶鼓鼓的,暄騰騰的很有彈性,恰像是沙利文剛烤出來的奶油圓麵包。“沙利文”有點天真,很喜歡和學生來往,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啦,到明孝陵、雞鳴寺去逛逛啦。這些公子哥兒都長得很帥,留了菲律賓式的長發(背發上塗了很多油)。學生總比較文雅,不像當官、做買賣的那樣俗氣,一點不懂憐香惜玉,如狼似虎,窮凶極惡。雖然當了妓女,總還希望能得到一點感情,被人看成是一個女學生,不是“婊子”。學生能給她們一小點感情,像《茶花女》裏那樣的感情。明知道這小點感情是假的,但是姑娘也就滿足了。學生從後窗戶把她們弄到宿舍裏去睡覺,她們大都很願意。她們覺得不隻是讓人玩,自己也玩了。
程進不止一次把妓女從後窗戶弄進宿舍裏來過夜。這種事他父親在讀舊製中學時就幹過,可以說是傳代。隻是方式有些不同。程進的父親用的是腰帶。那時興係腰帶,幾乎每人都有一條,湖藍色,綢製的。把兩根腰帶結起來,就可以把一個妓女拉上來。到程進時就改用了梯子。釣魚巷凡有學生是熟客的妓院,都準備了一架小梯子,幾步就上來了。
程進在和妓女做事時,有時會想起大高。他的**是大高開的蒙,而且大高全身柔軟細膩,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為了實現父親的願望,程進高中畢業,報考的大學是廣西大學礦冶係,考上了。
礦冶係畢業後在東北一個礦上工作,——他當然不可能獨資開一個礦。解放後作為工程技術人員留用。工作很好,屢受表揚,升為工程師。他在東北結了婚,生了一個男孩子。
反右運動中,追查他的曆史。因為他曾在孫立人的遠征軍中當過翻譯,在印度幹了一年。本來問題不大,甚至不是問題,但是鬥起來沒完。七鬥八鬥,他受不了冤屈,自殺死了。中國有許多知識分子本來都可以活下來,對國家有所貢獻,然而不行,非鬥不可!八億人口,不鬥行嗎?
程進的愛人還年輕,改嫁了。遺孤送回老家,由祖母撫養。這孩子不愛說話。他不懂父親為什麽要死,母親為什麽要嫁人。
大高回邵家後嫁了一次人,生病死了。
“沙利文”不知下落,聽說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
一九九五年歲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