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我這樣說,不是說林斤瀾是一個形式主義者。矮凳橋係列小說有沒有一個貫串性的主題?我以為是有的。那就是:“人”。或者:人的價值。這其實是一個大家都用的,並不新鮮的主題。不過林斤瀾把它具體到一點:“皮實”。什麽是“皮實”?斤瀾解釋得清楚,就是生命的韌性。
“石頭縫裏鑽出一點綠來,那裏有土嗎?隻能說落下點灰塵。有水嗎?下雨濕一濕,風吹吹就幹了。誰也不相信,誰也不知覺,這樣的不幸,怎麽會鑽出一片兩片綠葉,又鑽出紫色的又樸素又新鮮的花朵。人驚叫道:‘皮實’。單單活著不算數,還活出花朵叫世界看看,這是‘皮實’的極致。”(《蚱蜢舟》)
他們當中有人意識到,並且努力要證實自己的存在的價值的。車鑽冒著危險“破”掉矮凳橋下“碧沃”兩個字,“什麽也不為,就為叫大家曉得曉得我”。笑杉在坎肩上釘了大家都沒有的古式的銅扣子,徜徉過市,又要一錘砸毀了,也是“我什麽也不為,就為叫你們曉得曉得我”。有些人並不那樣意識到自己的價值,但是她們各各兒用自己的所作所為證實了自己的價值,如溪鰻,如李地。
李地是一位母親的形象。《驚》是一篇帶有寓言性質的小說。很平淡,但是發人深思。當一群人因為莫須有的尾巴無故自驚,炸了營的時候,李地能夠比較鎮靜。她並沒有泰然自若,極其理智,但是她慌亂得不那麽厲害,清醒得比較早。她所以能這樣,是因為她經曆的憂患較多,有一點曾經滄海了。這點相對的鎮靜是美麗的。長期的動亂,造就了這樣一位沉著的母親。李地到供銷社賣了一個雞蛋,六分錢。她胸有成竹地花了這六分錢:兩分鹽;兩分線——一分黑線一分白線;一分石筆;一分冰糖(冰糖是給笑翼買的)。這本是很悲慘的事(林斤瀾在小說一開頭就提明這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故事,我們都是從六十年代初期活過來的人,知道那年代是怎麽回事),但是林斤瀾沒有把這件事寫得很悲慘,李地也沒有覺得悲慘。她計劃著這六分錢,似乎覺得很有意思。這一分冰糖讓她快樂。這就是“皮實”。能夠度過困苦的、卑微的生活,這還不算;能於困苦卑微的生活覺得快樂,在沒有意思的生活中覺出生活的意思,這才是真正的“皮實”,這才是生命的韌性。矮凳橋是不幸的。中國是不幸的。但是林斤瀾並沒有用一種悲愴的或是嘲弄的感情來看矮凳橋,我們時時從林斤瀾的眼睛裏看到一點溫暖的微笑。林斤瀾你笑什麽?因為他看到綠葉,看到一朵一朵樸素的紫色的小花,看到了“皮實”,看到了生命的韌性。“皮實”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普遍的品德。林斤瀾對我們的民族是肯定的,有信心的。因此我說:《矮凳橋》是愛國主義的作品。——愛國主義不等於就是打鬼子!
林斤瀾寫人,已經超越了“性格”。他不大寫一般意義上的、外部的性格。他甚至連人的外貌都寫得很少,幾筆。他寫的是人的內在的東西,人的氣質,人的“品”。得其精而遺其粗。他不是寫人,寫的是一首一首的詩。溪鰻、李地、笑翼、笑耳、笑杉……都是詩,樸素無華的,淡紫色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