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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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好大。小輪船的跳板濕了。

小輪船靠在禦碼頭。

這條輪船航行在運河上已經有幾年,是高郵到揚州的主要交通工具。單日由高郵開揚州,雙日返回高郵。輪船有三層,底層有幾間房艙,坐的是縣政府的科長,縣黨部的委員,楊家、馬家等幾家闊人家出外就學的少爺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廳的工程師。房艙貴,平常坐不滿。中層是統艙。坐統艙的多是生意買賣人,布店、藥店、南貨店的二掌櫃,給學校采購圖書儀器的中學教員……給茶房一點錢,可以租用一張帆布躺椅。上層叫“煙篷”,四邊無遮擋,風、雨都可以吹進來。坐“煙篷”的大都自己帶一塊油布,或躺或坐。“煙篷”乘客,三教九流。帶著鋸子鑿子的木匠,挑著錫匠挑子的錫匠,牽著猴子耍猴的,細批流年的江湖術士,吹糖人的,到繅絲廠去繅絲的鄉下女人,甚至有“關亡”的、“圓光”的、挑牙蟲的。

客人陸續上船,就來了許多賣吃食的。賣牛肉高粱酒的,賣五香茶葉蛋的,賣涼粉的,賣界首茶幹的,賣“洋糖百合”的,賣炒花生的。他們從統艙到煙篷來回竄,高聲叫賣。

輪船拉了一聲汽笛,催送客的上岸,賣小吃的離船。不過都知道開船還有一會。做小生意的還是抓緊時間照做,不過把價錢都減下來了一些。兩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樣從從容容喝酒,把酒喝幹了,才把豆綠酒碗還給賣牛肉高粱酒的。

輪船拉了第二聲汽笛,這是真要開了。於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匆匆忙忙,三步兩步跨過跳板。

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時候,有兩個人逆著人流,搶到船上。這是兩個賣唱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細高條,高鼻、長臉,微微駝背,穿一件退色的藍布長衫,渾身帶點江湖氣,但不討厭。

女的麵黑微麻,穿青布衣褲。

男的是唱揚州小曲的。

他從一個藍布小包裏取出一個細磁藍邊的七寸盤,一雙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磁盤,食指中指捏著竹筷,搖動竹筷,發出清脆的、連續不斷的響聲;左手持另一隻筷子,時時擊盤邊為節。他的一隻磁盤,兩隻竹筷,奏出或緊或慢、或強或弱的繁複的碎響,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姐在房中頭梳手,

忽聽門外人咬狗。

拾起狗來打磚頭,

又怕磚頭咬了手。

從來不說顛倒話,

滿天涼月一顆星。

“那位說了:你這都是淡話!說得不錯。人生在世,不過是幾句淡話罷了。等人、釣魚、坐輪船,這是‘三大慢’。不錯。坐一天船,難免氣悶無聊。等學生給諸位唱幾段小曲,解解悶,醒醒脾,衝衝瞌睡!”

他用磁盤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緊湊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二人涼。

鬆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牆。

手扶欄杆口歎一聲,

鴛鴦枕上勸勸有情人呀。

一路鮮花休要采吔,

幹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著意人哪!

這是短的,他還有比較長的,《小尼姑下山》、《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點,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個經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點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興奮起來。統艙的客人也都擠到“煙篷”裏來聽。

唱了七八段,托著磁盤收錢。給一個銅板、兩個銅板,不等。加上點唱的錢,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錢。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

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對小妹細說端詳。

最可歎你死在那夢裏以內,

高堂哭壞二老爹娘……

這是《槍斃閻瑞生·蓮英驚夢》的一段。槍斃閻瑞生是上海實事。蓮英是有名的妓女,閻瑞生是她的熟客。閻瑞生把蓮英騙到郊外,在麥田裏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鑽戒。案發,閻瑞生被槍斃。這案子在上海很轟動,有人編成了戲。這是時裝戲。飾蓮英的結拜小妹的是紅極一時的女老生露蘭春。這出戲唱紅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傳到裏下河。幾乎凡有留聲機的人家都有這張唱片,大人孩子都會唱“你把那冤枉事”。這個女的聲音沙啞,不像露蘭春那樣響堂掛味。她唱的時候沒有人聽,唱完了也沒有多少人給錢。這個女人每次都唱這一段,好像也隻會這一段。

唱了一回,客人要休息,他們也隨便找個旮旯蹲蹲。

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一批客人,等客人把包袱行李安頓好了,他們又唱一回。

到了揚州,吃一碗蝦籽醬油湯麵,兩個燒餅,在城外小客棧的硬板**喂一夜臭蟲,第二天清早蹚著露水,趕原班輪船回高郵,船上還是賣唱。

揚州到高郵是下水,船快,五點多鍾就靠岸了。

這兩個賣唱的各自回家。

他們也還有自己的家。

他們的家是“蘆席棚子”。蘆笆為牆,上糊濕泥。棚頂也以“鋼蘆柴”(一種粗如細竹、極其堅韌的蘆葦)為椽,上覆茅草。這實際上是一個窩棚,必須爬著進,爬著出。但是據說除了大雪天,冬暖夏涼。禦碼頭下邊,空地很多,這樣的“蘆席棚子”是不少的。棚裏住的是叉魚的、照蟹的、撈雞頭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說的“冰糖葫蘆”)的、煮牛雜碎的……

到家之後,頭一件事是煮飯。女的永遠是糙米飯、青菜湯。男的常煮幾條小魚(運河旁邊的小魚比青菜還便宜),炒一盤鹹螺螄,還要喝二兩稗子酒。稗子酒有點苦味,上頭,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麽能收到那麽多稗子做酒,一畝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飯,他們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漁的船上的燈,聽聽下雨一樣的蟲聲,七搭八搭地閑聊天。

漸漸的,他們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來開一個小雜貨店,就在禦碼頭下麵不遠,日子滿過得去。他好賭,每天晚上在火神廟推牌九,把一間雜貨店輸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別人,他沒臉在街裏住,就用一個盤子、兩根筷子上船混飯吃。

女的原是一個下河草台班子裏唱戲的。草台班子無所謂頭牌二牌,派什麽唱什麽。後來草台班子散了,唱戲的各奔東西。她無處投奔就到船上來賣唱。

“你有過丈夫沒有?”

“有過。喝醉了酒栽在大河裏,淹死了。”

“生過孩子沒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這麽一個人幹唱,有誰要聽?你買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會拉。”

“不會拉……這麽著吧,我給你拉。”

“你會拉胡琴?”

“不會拉還到不了這個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不是吹的。你別把土地爺不當神仙。告訴你說,橫的、豎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來。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件件稀鬆。不過給你拉‘你把那冤枉事’,還是富富有餘!”

“你這是真話?”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裏喂王八!”

第二天,他們到揚州轅門橋樂器店買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頭彈彈蛇皮,彈彈胡琴筒子、擔子,擰擰軫子,撅撅弓子,說:“就是它!”買胡琴的錢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鬆香,安了琴碼,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黃,說:“聲音不錯!——來吧!”男的拉完了原板過門,女的頓開嗓子唱了一段《蓮英驚夢》,引得蘆席棚裏鄰居都來聽,有人叫好。

從此,因為有胡琴伴奏,聽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來。

男的問女的:“你就會這一段?”

“你真是隔著門縫看人!我還會別的。”

“都是什麽?”

“《賣馬》、《斬黃袍》……”

“夠了!以後你輪換著唱。”

於是除了《蓮英驚夢》,她還唱“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孤王酒醉桃花宮”。當時劉鴻聲大紅,裏下河一帶很多人愛唱《斬黃袍》。唱完了,給錢的人漸漸多起來。

男的進一步給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沒有?”

“有一點。”

“你可以一個人唱唱生旦對兒戲:《武家坡》、《汾河灣》……”

最後女的竟能一個人唱一場《二進宮》。

男的每天給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來”了,高亮打遠,有味。

這樣女的在運河輪船上紅起來了。她得的錢竟比唱揚州小曲的男的還多。

他們在一起過了一個月。

男的得了絞腸痧,折騰一夜,死了。

女的給他刨了一個墳,把男的葬了。她給他戴了孝,在墳頭燒錢化紙。

她一張一張地燒紙錢。

她把剩下的紙錢全部投進火裏。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丟進火裏。

首先發出爆裂的聲音的是蛇皮,接著畢卜一聲炸開的是琴筒,然後是擔子,最後軫子也燒著了。

女的拍著墳土,大哭起來: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紮到底。可你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個好人!

“你是個好人!

“你是個好人哪!”

她放開聲音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樹上的烏鴉都驚飛了。

第二天,她還是在輪船上賣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

露水好大。

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