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可有可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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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野人

誰都是可有可無的。

戲曲界多數演員學戲、唱戲,實在是一場誤會,根本不夠條件,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要個頭沒個頭。隻是因為幾代都是唱戲的,一出娘胎就注定是唱戲的命,別無選擇。孩子到了歲數,托托人,就往科班裏一送。科班是管吃住的。孩子坐了科,家裏就少一張嘴。出了科,能來個活,開個戲份,且比拉洋車、撿破爛強。唱紅,是沒有指望的。庹世榮就是這樣一塊料。蹲了八年大獄科班一般是八年畢業,生活很苦,規矩很嚴,學戲的都說這是八年大獄。,隻能當個底包,來個邊邊沿沿的角,“潲泔零碎”。後台管事在派角時,總是先考慮別人,剩下的,才在牙笏上寫上他湊數。他學的是架子花,至多來個“曹八將”、“反王”。他唱“點將”,有字無音,隻在最後一句“要把,狼煙掃”隨著別人吼一嗓子“點將”本是嗩呐曲牌《點絳唇》,因多用於元帥升帳、豪客排山,故通稱“點將”。“點將”的通用“大字”是:“將士英豪,兒郎虎豹,軍威耀,地動山搖,要把狼煙掃。”但“大字”常不唱,隻在最後齊唱:“——狼煙掃。”庹世榮亦依常例,不能算錯。。他的“玩藝兒”從來沒有得過“好”,隻有一次在一個小評劇團趕了一“包”,把評劇管彩匣子的“鎮”了一下。評劇原來沒有武打,沒有勾臉的架子花,為了吸引觀眾,有時也穿插一兩場武戲。武打演員都是從京劇班子裏約的。沒有“總講”,更沒有“單提”,演員連自己演的人物姓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隻要記住誰是“正的”,誰是“反的”,上去打一個“小五套”,“漫頭”,“鼻子”,“正的”打“反的”一個搶背,“反的”搗耳瞪眼,作驚恐狀,“四記頭”亮住,“反的”拖槍急下,“正的”大笑三聲:“啊哈,啊哈,啊喝哈哈……——追!”“槍下場”或“刀下場”,這一場就算完了。庹世榮勾了臉,管彩匣子的連聲讚歎:“還是人家京劇班的,這臉勾得多幹淨!”這件事庹世榮屢屢提起,正如他的名字,是一世之榮。就算他的臉勾得不錯,這又有什麽了不起呢?

解放後他參加了國營劇團。國營劇團定員、定工資,庹世榮有了固定收入,每月月初拿戳子到會計室領錢,再不用一晚上四處趕包,生活安定了。吃食上也好多了,除了熬白菜、炒麻豆腐,間長不短的來一頓燉肉。他愛吃豬下水、腸子、肚子、豬心、肺頭,吃起來沒個夠。大夫跟他說:“這不是什麽好東西,高膽固醇。”——“管那個呢!”照吃不誤。他有時一晚上沒有活,也不用說戲排戲,進門應個卯,得機會就出去滿世界遛彎,買點俏貨,到南橫街“小腸陳”來兩個鹵煮火燒,墊補墊補。時不常的,也到練功廳練練功。他的開蒙老師常說:“‘藝術’、‘藝術’,有藝還得有術。”“藝術”還可以這樣拆開來講,這是京劇界的一大發明。怎麽練,他的功也不會長了,但是活動活動也有好處,——吃飯香。他的練功,不過是拉個山膀,踢踢腳,耗耗腿,“大跟頭”是絕對不翻了。他過得很舒坦,很滿足。

“**”,他忽然出了一次大風頭。他寫不出大字報,也不能參加大辯論。但是他還是很積極,跑進跑出,傳遞消息,跟著喊“萬歲”,喊“打倒”,滿臉通紅,渾身流汗。革命戰士逐漸形成兩大派,甲派和乙派,成天打派仗。庹世榮經過觀察考慮,決定參加甲派效力,在熱火朝天的漩渦中亂轉。

一輛“解放”牌疾馳而來,在劇團門口停住,從車上跳下幾個乙派,還有幾個著軍裝,紮皮帶,套著大紅袖箍的紅衛兵,闖進牛棚,把幾個走資派推推搡搡押上車。原來乙派勾結了“西糾”(紅衛兵西城糾察隊),要把走資派劫走。甲派戰士蜂擁衝出大門,堅決不同意他們押走走資派。“西糾”所以支持乙派,押走劇團走資派,因想通過批鬥劇團走資派,捯出本市乃至中央的走資派,立一大功。甲派不同意劫走走資派,是因為走資派都沒有了,還叫他們批鬥誰?那甲派就完蛋了。雙方展開激烈的爭辯,劍拔弩張。一個“西糾”小頭領對司機下了命令:“開走!別管他們!”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庹世榮挾了一條席子往汽車前一鋪:“開走?姥姥!”他往席子上一躺:“有種的從我身上軋過去!”司機犯不上為這麽點事招惹一場人命,沒有開動。甲派幾個戰士跳上車,把本團走資派奪下來,押回牛棚去了。司機倒車,從另一條路走了。

庹世榮這一壯舉使全團為之刮目相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司機是個混愣的小夥子,真把車開過來,庹世榮可是吃什麽也不香了。

庹世榮的形象高大起來,他自己也覺得儼然是黃繼光、董存瑞式的英雄,進進出出,趾高氣揚。

但是好景不長,沒有多少日子,他身上耀眼的光輝就暗淡了。他參加了革委會,無建樹。後來又參加“五·一六”的調查、逼供信,愣把一個三八式的幹部逼得承認自己是“五·一六”。但是“五·一六”是“文革”中的一大糊塗公案,根本是“老虎聞鼻煙,沒有那宗事”。他還回演員隊演曹八將,吼半句“要把狼煙掃”,誰也不承認他真的是黃繼光、董存瑞。

他得了病,血壓高得異乎尋常,低壓一百二,高壓二百三。醫生告誡他不能再吃肉。有時家裏吃燉肉,他媳婦給他買兩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這兩根黃瓜給了他很大安慰:在家裏,他還算個人物。

他死了,死於多種病並發症。一個也是唱架子花臉的二路角演員說醫院的護士長告訴他,說:“你們那位庹同誌,給他驗血,抽了一試管血,竟有半試管是油!”這似乎不大可能。

要給他開追悼會,他媳婦不同意馬上開,她提出條件,要追認庹世榮為黨員。她以為如果老庹被追認為黨員,則在分房子、子女就業等問題上,就會得到照顧。

她的想法不是毫無道理,但是新產生的黨委會沒有同意,認為他不夠黨員條件。

遺體告別,生前友好大部分都去了,庹世榮比平常瘦小了好些,他抽抽了。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