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當代野人係列三篇 三列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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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三國演義》,“列”是《東周列國誌》,“馬”是馬克思主義。

耿四喜是梨園世家,幾代都是吃戲飯的。他父親是在科班抄功的,他善於抄功,還善於“打通堂”。科班裏的孩子嘴饞,有的很調皮,把老板放在冰箱裏的燒雞偷出來,撕巴撕巴吃了,老板知道了,“打通堂!”一個孩子在台上尿了褲子,“打通堂!”全科班的孩子都打屁股,叫做“打通堂”。耿四喜的父親在鼻窩裏用鼻煙抹了個蝴蝶,用一條大白手絹纏了手腕,叫學生挨個兒趴在板凳上,把供在祖師爺牌位前的板子“請”下來,一人五板或十板。用手絹纏腕子是防備把腕子閃了。每人每板,都一樣輕重,不偏不向,打得很有節奏。打完一個,提上褲子走人,“下一個!”這些孩子挨打次數多了,有了經驗,姿勢都很準確利落。“打通堂”培養了他們的同學意識,覺得很甘美。日後長大了,聚在一起,還津津樂道,哪次怎麽挨的打,然後舉杯共進一杯二鍋頭:“幹!”

耿四喜是個“人物”。

他長得跟他父親完全一樣,四楞子腦袋,大鼻子,闊嘴,渾身肌肉都很結實,腳也像。這雙腳寬,厚,筋骨突出,看起來不大像人腳,像一種什麽獸物的蹄子。他走路腳步重,抓著地走。凡是“練家”都是這樣走,十趾抓地。他很能吃,如《西遊記》所說“食腸大”。早點四兩包子,兩碗炒肝;中午半斤豬頭肉,一斤烙餅;晚上少一點,喝兩大碗棒子粥就得。

他學的是武花臉,能唱《白水灘》這樣的摔打戲,也演過幾場,但是台上不是樣兒,上下身不合,“山東胳臂直隸腿”,以後就一直沒有演出。劇團成立了學員班,他當了學員班抄功的老師。幾代家學,抄功很有經驗。他說話有個特點,愛用成語,而且把成語的最後一個字甚至幾個字“歇”掉。學員練功,他總要說幾句話勉勵動員:

“同學們,你們都是含苞待,將來都有錦繡前。練功要硬砍實,萬萬不可偷工減。現在要是少壯不,將來可就老大徒了!踢腿!——走!”

他愛瞧書,《三國演義》、《東周列國誌》看得很熟。京劇界把《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誌》合列為“三列國”。三國戲和列國戲很多,不少人常看這兩部書,但是看得像耿四喜這樣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的,全團無第二人。提出“三列國”上的大小問題,想考耿四喜,絕對考不倒!全團對他都很佩服,送了他一個外號:“耿三列”。沒事時常有人圍著要他說一段,耿四喜於是繪聲繪色,口若懸河,不打一個“撥兒”,一講半天。於是耿四喜除了“耿三列”之外,還博得另一個外號:“耿大學問”。

“**”,天下大亂,一塌糊塗。成立了很多“戰鬥隊”。幾個人一捏估,起一個組名:“紅長纓”、“東方紅”、“追窮寇”……找一間屋子,門外貼出一條濃墨大字,就可以占山為王,革起命來:“勒令”“黑幫”交待問題,寫大字報,違反憲法,闖入民宅,翻箱倒籠,搜查罪證。耿四喜也成立了一個戰鬥組。他的戰鬥組的名字隨時改變,但大都有個“獨”字:“獨立寒秋戰鬥組”、“風景這邊獨好戰鬥組”,因為他的戰鬥組隻有他一個人,他既是組長,又是組員。他不需要擴大隊伍,增長勢力。後來“革命群眾”逐漸形成兩大派,天天打派仗,他哪一派也不參加,自稱“不順南不順北戰士”。北京有一句土話,叫做“騎著城牆罵韃子——不順南不順北”。不過鬥黑幫的會,不論是哪一派召開的,他倒都參加的。同仇敵愾,義憤填膺,口沫橫飛,聲色俱厲。他鬥黑幫永遠隻是一句話,黑幫交待問題,他總是說:“說那沒用!說你們是怎麽黑的!”

中國的事情也真是怪,先給犯錯誤、有問題的人定了性,確立了罪名,然後發動群眾,對“分子”圍攻,迫使“有”問題的人自己承認各種莫須有的問題,輪番轟炸,疲勞戰術,七鬥八鬥,鬥得“該人”心力交瘁,隻好胡說八道,把自己說成狗屎堆,才休會一兩天,聽候處理。這種辦法叫做“搞運動”。這大概是中國的一大發明。

黑幫對耿四喜還真有點怵。不是怕他大喊大叫,而是怕他的“個別教練”。他每天晚上提出一個黑幫,給他們輪流講馬列主義。他喝了三兩二鍋頭、一瓶啤酒,就到“牛棚”門外叫:“×××,出來!”這×××就很聽話地隨著他到他的戰鬥組,耿四喜就給他一個人講馬列主義,這叫“單個教練”。耿四喜坐著,黑幫站著。每次講一個小時,十二點開始,一點下課。耿四喜真是個“大學問”,他把十二本“幹部必讀”都精讀了一遍。“剩餘價值論”、“政治經濟學”、“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都能講得下來。《矛盾論》、《實踐論》更不在話下。他講馬列主義也是愛用歇後語:“剩餘價”、“上層建”、“經濟基”……

因為耿四喜熟讀馬列主義經典著作,使劇團很多人更加五體投地,他們把他的外號“耿三列”修改了一下,變成了“三列馬”。

“**”結束後,耿四喜調到戲校抄功,他說話還是愛用歇後語。

耿四喜忽然死了,大麵積心肌梗塞,搶救無效,嗚呼哀哉了。

開追悼會時,火葬場把蒙著他的白布單蓋橫了,露出他的兩隻像某種獸物的蹄子的腳,顏色發黃。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