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紳弄鬼

第一百三十四章失魂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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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牆壁、粉色的天花板,粉色的床單、白衣,充滿消毒水的味道和螢光燈的醫院裏,無論什麽時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因而劉耀勇對現實中的季節早已沒有時間感可言,但看來來往往的訪客穿著初春適用的長袖套頭衫,中年大夫則穿著薄襯衣,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在冰天雪地裏行動的樣子。那麽,醫院外還是春天。雖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盡情綻放,醫院外的空氣帶有一種甜蜜的芳香,帶有一種暖意,濕濕的,溫柔地拂過肌膚。

劉耀勇輾轉反側,他問自己,我到底被關在這個醫院的圍牆內多久了?幾天、幾個月、幾年?他回憶中那個可怕的情景,桃花盛開著,所以應該是春天。因此,每當黑夜的另一端飄來陣陣甜蜜的芳香時,就會令他感到些許不安。

這是不是桃花的芳香?或許,在黑夜的盡頭,那個扭曲著臉的女鬼正在桃花樹下等他。但是,如果要他二選一的話,他還是會選擇離開,而不願意留在醫院。

"現在是幾月?……"

"三月了,剛過了幾天。"

走在他前麵的人,頭也不回地回答道。劉耀勇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是個年輕的女子,但看到她的臉,卻又覺得似會相似。

那個人說他叫劉耀勇,而她是他的妹妹,叫劉細君。隻要她做他的簽字保證人,他就可以立刻離開。但劉耀勇總覺得似乎另有隱情。他們似乎不止是兄妹關係。

但他想這也無所謂。不管劉耀勇是誰,無論女子帶他去的地方將會發生什麽,隻要能離開這家醫院就好。隻要能夠遠離已經滲透他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他死,他也心甘情願。

踏出醫院的側門,劉細君突然問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剛才和醫生說話時的口氣,女子的語氣粗魯而直率。他卻覺得這樣比較好。因為他已經厭倦了那些人掛在嘴邊的彬彬有禮和滿臉假笑,卻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麽。

"睡不好。"

他也用相同的語氣回答。

"你怎麽知道?"

"你有黑眼圈。"

他,或者說劉耀勇有點不太高興。他麵目全非的臉本來就已經夠醜了,再有黑眼圈,簡直醜斃了。他,照片上的劉耀勇雖然同樣是男生,也是同樣的一張臉,但精氣神在哪裏,整個人卻比他漂亮一百倍。他低下了頭,用雙手捂住臉。

"為什麽遮住臉?"

"不想……被別人看到。"

"為什麽不想被別人看到?"

"因為,他太醜了。"

"誰說的?"

女子用一種很嚴厲的語氣問他,他嚇得縮成一團。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沒錯,曾經有人對他說過。

你很醜——裏裏外外都是。

因為你長得像她,所以很醜——醜到靈魂深處。

他很醜——汙濁不堪。

所以,他才會拋棄她——

是誰的聲音?他不知道。但……是他熟悉的聲音,詛咒般不停地縈繞在他耳邊,像從喉嚨吐出鮮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這個聲音令他感到非常厭惡。他很想要大叫:"別再說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趕快逃離。然而,他做不到。因為,他這麽做會讓那個人更傷心。他不想讓那個人傷心。但他無能為力,隻能安靜地聽著這個聲音。

你很醜——

因為你長得像他,所以很醜——

他很醜——

所以,他才會拋棄他——

她恨——

她恨那個女人搶走了他——

恨那個比他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們搭車去一家很大的酒店住宿。

為什麽不回家?

現在不合適。

劉耀勇在車子裏和酒店大廳時一言不發,但進了房間,隻剩下她們兩個人時,他突然用嚴肅的口氣問了劉細君許多事。關於他做的那個可怕的夢,他連醫生和心理醫生都沒說,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劉細君。

說到一半時,他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頓時感到一陣茫然。因為,他怕劉細君懷疑他並沒有真的失去記憶。以前在醫院時,他們也問了他好多問題,好像他在騙人一樣。

但劉細君似乎並沒有對此表示懷疑。雖然和心理醫生一樣,問了一堆問題讓他回答,但對劉耀勇卻不會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好聽話。女子用一種嚴肅得近乎可怕的神情聽著他說話。當他說到因為做了可怕的夢膽顫心驚,或是頭痛不已,卻無能為力時,劉細君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夠感同身受。

發現這一點後,他更加喜歡劉細君。即使劉細君並不是他的妹妹,卻比醫生和心理醫生更真心關懷他。既然她為了他著想,盡可能讓他回憶,他就必須要努力思考。雖然他很害怕回憶以往,雖然回憶會讓他聽到那個說他很醜、像詛咒般的聲音,讓他心情很不好,覺得死亡或者是解脫。

最終,他還是無法回憶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樣可怕的女人,然後,一切就在一聲像煙火般的聲音中消失了。就像電視故障一樣,"啪"地變成一片漆黑,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他好傷心,好懊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我的頭殼壞掉了。"

聽他這麽說,劉細君立刻安慰他。

"不是這樣的。你不可以這麽說。"

"如果記憶會讓人覺得害怕、痛苦,讓人痛不欲生,人就會選擇遺忘。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人就無法活下去。"

"你也是這樣嗎?"

"應該是吧。"

劉耀勇,他很高興有人說他頭殼沒有壞,但他還是搞不太懂。那個在花下的女人或許會讓他感到害怕,但為什麽他會連自己的家,連自己的父母也忘了呢?

"劉細君,你是從我們的父母那裏來嗎?"

"對。"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之前的我是怎麽差點死掉的?我的父母親現在在哪裏?他們為什麽不來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憶起這些事。"

劉細君說話時轉過臉去,並沒有看著他。

"但我什麽都忘了。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親他們,就無法活下去?"

劉細君沒有立刻回答,但女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煩惱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劉細君才回答,但似乎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可能某人做錯了。她原本是想要幫助你,但好像變成了她自作主張地把你拉進她的世界,把她所承受的負擔加諸在你的身上。如果對你來說,忘記昨天不是一種詛咒,而是一種恩寵,那你就不應該再繼續回憶。"

"劉細君,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劉細君轉過頭來,再度看著他。她的臉色蒼白,好像戴著一張令人生畏的假麵具。

"你在回憶的時候,是不是會頭痛?回憶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頭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麽辦?"

他大聲問道。

"難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在那家醫院的白牆裏一直活下去嗎?這根本不算是活著,如果必須過這樣的生活,我幹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嘛。我到底是誰?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裏?"

劉細君終於吐出二個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樣,一直在尋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什麽來曆,到底在想什麽。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明天,說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雖然和你消失的記憶不一定有直接的關係,但並不是毫無關係。如果能夠因此喚起你其他的記憶——不,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

他完全聽不懂劉細君說的話,但他還是窮追不舍。

"劉細君……妹妹,你認為一旦我恢複記憶,會比現在痛苦一百倍嗎?"

"對。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醫院。我要靠自己回憶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賴我人,對不對?"

"沒錯。不管能不能喚起你的回憶,我都要向你道歉。因為,隻有我能夠做到這一點。"

劉耀勇不明白,劉細君為什麽要向他道歉?這也是他要回憶的事嗎?但他不再追問,雖然睡不著,但還是躺在**,閉上眼睛。即使閉上雙眼,隻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這裏不是醫院,不再有討厭的消毒水味道。一覺醒來,就是明天了,阻擋在他麵前的灰色帷幕即將拉開。

"明天。"

他小聲地確認著。

"到了明天,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對不對?"

劉細君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明天嗎?我和於祖佳對望一眼,知道對方同樣想到了一種可能。為了了解案發的那一天,這裏發生的事的真相,我們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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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耀勇臉色蒼白如死,卻繼續說下去。

從醫院到酒店時,我們坐的是出租車,但今天早晨,劉細君卻帶我坐公交車。公交車上沒什麽人,公交車搖搖晃晃行駛在街道中,橫衝直撞,發出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音。我的心卻靜不下來,腦海一片混亂。我不敢張開眼睛,但一閉上眼,馬上又覺得暈頭轉向。

難道,據說身嬌肉貴的我以前搭過這類公交車?當我努力回憶時,思緒馬上陷入混亂,這代表我不應該去回憶嗎?當我恢複記憶時,將有可怕的事實等待我嗎?難道是因為事實太可怕了,所以,我選擇遺忘?

想到這樣,腦海裏又開始閃現各種情景。紛紛飄落的桃花、桃花花瓣的另一端,穿著家居服的女人、像鬼一樣扭曲的女人的臉。或許,那是我叫做小媽的女人。

記憶中的小媽總是溫柔體貼,但此刻她卻是滿臉凶惡地瞪著我。為什麽呢?

想起來了,是因為我不乖。對,沒錯。小媽不經常罵我。但在小媽麵前,有幾句話是說不得的,我卻常常忘記,惹小媽生氣,每次都被訓得很慘,無地自容。

當時臉頰灼熱的感覺又不經意地出現,那感覺如此真實,讓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這應該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記憶。對,我有這樣的感覺。

看起來像麵具般的臉漸漸清晰。是小媽。她在哭泣。她在生氣。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卻似笑非笑地向上揚著。

我好怕這樣的小媽。以前,每次父親生氣時,小媽都會袒護我,但現在卻發過來了,父親卻不在。小媽似乎在嘶吼著,說父親拋棄了我們。

但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大聲叫著,父親沒有拋棄我。然後,才"啊"地驚覺自己的失言。小媽的臉漸漸變得蒼白,這話是不能在小媽麵前說的。

然後——

然後又發生了什麽——

一聲巨響。什麽東西爆炸的聲音。然後,綻放出鮮紅的花。小媽躺在花瓣上,一動也不動,不再大聲嘶吼。隻是,張大著眼睛瞪著我。

小媽的嘴唇微微地動著。小偷。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她用嘴型這麽說。

"小偷,你把他從我身邊偷走了。凶手。你殺了他,現在又殺了我。我不能原諒你,不原諒,絕對不原諒。我不會讓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凶手——這是在說我嗎?——我殺了小媽?

我們下了車,走出車站,目光所及是高樓大廈組成的高尚小區,某座大樓頂上異彩紛呈,那裏的天台上有一整排桃花樹。整個小區都被盛開的桃花香氣包圍著,沿路紛紛揚揚落下的,都是原本開滿枝頭,卻被風兒吹落的桃花。

"怎麽了?臉色怎麽那麽蒼白?不舒服嗎?"

劉細君輕聲問道。我垂著眼睛,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

"我,討厭桃花。"

我在夢裏殺了小媽。這種事,我怎麽說得出口?然而,一旦回憶起來,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一看到桃花樹,就覺得小媽滿臉怨恨地站在樹下瞪著我。

"那你抓住我,看著地上走路。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說,我現在就想回酒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這麽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試圖想要幫助我的人,如果聽到我剛才想起來的事,將會多震驚。女子一定會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好像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或許會立刻離我而去。所以,我說不出口。

我抓著劉細君的手,看著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拚命低著頭,覺得頭好暈,鼻血都快要流出來了。但多虧為了忍耐產生的不適,才使我不再繼續想更可怕的事。劉細君牽著我的手,不斷地向前走著。我突然覺得腳步好沉重,我不想走進那小區裏。早晨晴朗的天空漸漸陰沉下來,整個壓在我的頭頂。

"你可以抬頭了。已經沒有桃花樹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才戰戰兢兢地抬起一直低著的頭。已經到了路的盡頭,前麵好像是個門崗。正前方是高高的圍牆,廊柱間的黑色大門深鎖著。從門上可以看到桃紅色的大廈屋頂。門崗的屋簷向前凸出,由二根圓形柱子支撐著。我覺得好像希臘的神殿,雖然外形絕對不會讓人討厭,但當我望向門崗深處昏暗的光線下緊閉著的大門時,卻覺得門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著我,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湧上心頭。

幸好,劉細君沒有立刻走向門崗。

當劉細君走到那大廈底下,伸手推開單元門時,我終於大聲地問道:

"劉細君,那個桃花盛開的房子是哪裏?我好害怕。"

"沒關係,沒什麽好怕的。隻是……現在沒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這麽說了,劉細君還是帶我上了電梯,電梯門開了。她伸手握住大大的圓環,推開了大門。大門發出一陣尖銳的"吱——"聲。我一從門縫裏看到被打通的一整層房子,不禁大聲慘叫。

"這個房子,我有看過!我有來過這裏!劉細君,不可以進去。不可以進去這裏,有女鬼住在裏麵!"

劉細君稍微側著頭,低頭看著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時的冷漠眼神,看著我。

"沒錯。你來過這裏。"

我完全不了解女子低聲嘀咕的聲音到底有什麽涵意。

"是誰帶你來的?是誰告訴你那些話的?"

我的嘴唇不自覺地動著。

"——是小媽……。"

這次,並沒有像剛才那樣浮現出小媽般的女人麵孔。當時,我從比現在更低的位置抬頭看著這幢灰色調的奢華房子。房子好大,給我很大的壓迫感。我看不到小媽……或者父親。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小媽的手?那隻手像石頭般堅硬而冰冷,帶著一絲的顫抖。

"你說的沒錯,以前有一個女鬼住在這裏。"

劉細君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但是,現在已經不在了。"

"不在嗎?"

"不在了。因為她已經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雖然劉細君這麽說著,但我一抬頭,看到她的臉色蒼白。握著我右手的手,也是那麽冰冷,帶著一絲的顫抖。

我搞混了,仿佛劉細君和小媽已經合為一體。但我覺得小媽站在桃花樹下那種可怕的表情,就像惡魔一樣。難道,住在這個家裏的女鬼,就是我的小媽?

雖然我不想踏進大門,但更討厭劉細君離我而去。所以,就任憑劉細君牽著我的手,默默地跟著她走了進去。

走近時,才發現這幢灰色調的房子有多龐大,讓我覺得很害怕。

我們上了天台。

那裏有一棵很大的樹,我一開始竟然沒發現,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盛開的垂枝桃就像是支配整個天台的美麗公主。劉細君告訴我這是從劉家老宅遷來的。

有人站在那裏。是劉細君嗎?不,劉細君在我的身後,那個人比劉細君更高,但我又覺得那個人也可能是個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不喜歡這樣毫無預警地和陌生人見麵。是劉細君找他來的嗎?我不喜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別人隨便觀察,就像我在醫院裏被那些醫生暗中觀察一樣。我已經受夠了。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我自己一個人先進去房子裏。

我轉過身,想要和劉細君打聲招呼,說我想自己先走一走,卻遞尋不著劉細君的身影。

難道妹妹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先走了嗎?

好不容易才看到劉細君倚著房子一側的窗戶站著,臉色蒼白,滿臉緊張的神情。

那種表情,好像在凝視某種異常可怕的東西。然後,她慢慢地將雙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別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著手槍。

劉細君將交握的雙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準目標,準備射擊。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這樣告訴我——看到那棵垂枝桃,以及站在樹下的那個陌生人。

劉細君的表情和姿勢實在太緊張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僵在那裏。一個人在殺人時,應該就是那樣的表情。想到這裏,我突然害怕起來。雖然我心裏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殺死人。

"劉細君,"我想要大叫,一邊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腳步,但腳底突然一滑,腳下的地麵突然變軟,變成了好像沾滿水的毛巾,幾乎要吞噬我的右腳。我低下頭,不知何時,地上浮起一團水跡,倒映出我的臉……不,那不是我,是原先的劉耀勇,更令我驚愕的事情發生了,那張臉孔宛如臘像融化,五官開始崩塌融合,同時發出些微聲響,就像是東西碎裂聲音一樣。接著……吱吱吱吱吱吱吱!

從裂痕處流出數以百計如泥團般肉塊——宛如嬰兒剛生下來時那一團粉紅的小東西,肉塊猶如泥漿般自行蠕動、長大,在鋼筋水泥地麵刻畫出微斜線條,順勢向四方延伸,裂痕直達天台側麵。隨著沙沙聲響,塵土與大量水,一同流至地麵邊緣,形成泥雨。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來,想要把腿抽出來,結果,連左腳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的泥沼。泥沼的邊緣已經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澤地一般,而且被濃密的裂痕遮住了。隻要我的身體一動,雙腿就會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一隻手神兵天降。

我拚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隻手。那隻手將我從泥沼中拉了出來,雖然我知道自己隻沉入泥沼中短暫的幾秒鍾,卻覺得時間過了好久好久,我的心髒大力地起伏跳動著。

低下頭看去……沒有泥沼、沒有肉塊、沒有怪臉,什麽也沒有!

我渾渾噩噩的抬起頭來,這時,我才發現救我的不是劉細君。是剛才站在垂枝桃下的那個人嗎?我的雙腿滿是泥濘,抬頭一看,發現那個人麵對著正朝這裏飛奔而來的劉細君。

那個人是個男人,卻垂著長長的劉海,遮住了整個臉,讓我覺得有點納悶。但我從下麵看時,可以看到他粉色如新生兒的下巴和嘴角,看起來那臉也不像是非遮起來不可。

我覺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平台上,聽著劉細君和那個人交談。他們好像認識,看起來像是交情不錯的朋友。為什麽劉細君剛才會對他做出舉槍的動作?

"怎麽樣?"

劉細君問道。

"我在那裏找到另一個證據。"

那個人伸手指著垂枝桃。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來,那樣的話,整棵樹可能就完蛋了。"

"能夠聽到你調查的內容,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希望不會辜負你的期待。"

"對不起,拜托你這種傷腦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興趣。"

"已經進去家裏看過了吧?"

"已經詳細看了。那一天,你父親的豔遇對象應該基本上到齊了,有人還找了代理人來,不過,總共也隻有五個人,以劉震撼的身家來說算是少的,哼哼。"

"沒關係。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麽真相。"

"不管結論是什麽,你都不會再耿耿於懷了,對不對?"

劉細君並沒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臉的那個人仍然窮追不舍。

"當初是因為你向我保證,不會再對死去的人耿耿於懷,我才會來這裏。我想,你應該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你才會帶他來這裏吧?"

兩個人一起看著我。劉細君的眼神好可怕,我將身子蜷縮成一團。

"你,知道他是誰嗎?"

很難想像劉細君會發出這種像老人般嘶啞的聲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縮起身體。

但陌生人看著我微笑著,劉海下露出的嘴唇浮起一絲微笑。

"當然知道。他和朱琦長得很像。"

"胡說——。"

我忍不住嘀咕著。

"胡說。我根本不像小媽……我那麽醜。我是殺了小媽的壞孩子。"

終於,我終於說了出來。

"雖然不是這麽漂亮的垂枝桃,但也是在桃花樹下。小媽瞪著我,小媽討厭我。

所以,我也討厭小媽。然後,一聲巨響……鮮紅的,血……"

我什麽都不想說,但嘴卻停不下來。我用雙手捂住臉。左右搖著頭,似乎想要逃避這一切。好丟臉,太丟臉了。雖然心裏這麽想,卻無法停止下來。這時,我耳邊傳來平靜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實話?"

劉細君聽了,立刻將臉皺了起來,好像被觸到了痛處。

"他深陷痛苦,為什麽見死不救?"

"因為——。"

"都是我的錯!"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把自己想起來的事告訴劉細君,不是劉細君的錯。是劉細君帶我離開醫院的,劉細君一點都沒有錯——。"

我哭個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托著我的手肘,讓我站了起來。

然後,蹲在我的麵前,把我身上的枯葉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來。

"先進家裏歇歇,養好精神再去見讚助人吧。"

"讚助人……?"

"對。為了展出朱琦的遺作,相關的人都已經到了。你也是為此而來的。"

"我不要。我不想見任何人。"

"這也是你小媽的期望。"

我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去看劉細君。劉細君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張假麵具,但仍然看著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也很害怕了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來,就可以為我增加勇氣。你要不要一起來,和我一起麵對,哥哥?"

"叫我哥哥嗎?"

好奇怪的感覺。完全不覺得這是叫自己的感覺,好像是劉細君剛才送我的新稱呼。我喜歡這個稱呼,但並不是因為我之前就習慣被叫這個身份,而是因為劉細君剛才送我的關係。

之後的回憶乏善可陳,劉耀勇甚至分不清他所經曆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我和於祖佳交換眼神,看來,劉細君才是關鍵人物。

“劉耀勇對作案凶器的描述確實非常活靈活現,但他那時候還在住院,按說不會對從未接觸過的場景產生記憶。那麽劉耀勇為何會擁有射殺朱琦的記憶?於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劉耀勇並不是殺害朱琦的凶手,那麽……嫌疑突然轉向我一直忽視的某個人,使我膽戰心驚。想到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電話給軍區總院的護士長,請她告訴我,之前你是不是天天在那裏陪護?”

“現在非得提起這個話題嗎?”某人戴著黑紗,冷淡的說。

我猛然看著劉細君。“有了這個想法後,我想到劉耀勇出院前後接觸的第一個人,也就是你……劉細君。據醫生說劉耀勇那時候身體虛弱,時常發燒昏睡說夢話,不管有沒有護士陪床,劉細君你總是守在一旁,聽劉耀勇說夢話,偶爾應答兩句。我猜,劉耀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記住了劉細君你對他說的話?劉耀勇的噩夢以及腦中的記憶畫麵,是不是你在這時候傳給了劉耀勇,變成了劉耀勇自己的記憶。”

石苓人將臉轉向劉細君。

劉細君臉色鐵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內所有人都注視著劉細君。

劉細君聲音緊張且低沉地緩緩開口說道。

"沒錯……我陪我哥哥有錯嗎?他是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我的名字叫劉細君。二十年來,我就是他的妹妹、他的青梅竹馬、也是最愛他的那個人,我們一起住在這裏……小心翼翼的恪守邊界。"

“嗬嗬,希望你父親也是這麽想的……”我裝作很同情她的樣子,“可是我聽說你父親想收山了?會不會和你……”

頭頂上"呼"地吹過一陣風。

微暖的風將天台內茂盛的樹枝吹得吱吱作響。

天空突然暗了下來。

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生活在共同的家裏……真可笑。家,何處為家啊!

自周代以來,唐宋元明清都是宗法社會,人們通過血緣關係組成宗法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對生活在其中的個體是又保護又控製的。一個宗法人,他的血緣、親緣、職緣、地緣關係,都在他所屬的宗法網絡中,宗法人長期地蜷縮在宗法網絡中,有家長、族長代表自己,不必自己麵對社會,其個性是萎縮的,離開了自己所在的宗法就會感到茫然,血濃於水,並不是一紙DNA可以涵蓋的。

於祖佳突然拔通了手機,對另一頭說:“老王!我想到一些新線索!你通知法醫鑒定科,請他們化驗一下劉耀勇與劉震撼的DNA,看看他們二人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

劉細君冷冷地看看我們,忽然笑了,坐在守住出口的於祖佳身邊,麵對著我說,“你在懷疑我是凶手?”

她這麽說,我也不好意思再裝了,“其實我有兩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什麽?”

“第一個問題,你小媽知道你喜歡你哥哥嗎?”

她哼了一聲,“也許吧。”

“她怎麽會知道的?你告訴她的?”

她雙手插在胸前,過了一會才說,“是,我告訴她的。”

於祖佳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劉細君,張了嘴卻終於沒說話。

“你能告訴我,你是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告訴她地嗎?”石苓人懶洋洋的發問。

她臉上笑意略顯,手托著腮搖搖頭,“我想你應該知道,小媽退出藝術界以後在本市首都大學任教,但你不知道,我和哥哥才是小媽的第一批學生。兩個孩子,沒學會扮家家酒,已經跟隨小媽四處寫生……過去的二十年,仿佛隻是一瞬間,隻是一瞬間而已,”劉細君的眼神傷感而眷戀,仿佛往事突然清晰起來,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在這比一秒鍾還短,但又比一輩子都長的時間裏,我和哥哥一起長大,我記得劉耀勇五歲時倔強而戒備地眼神;十歲時的叛逆,把父親教的一切都故意學錯,想惹他生氣;十七歲時離家出走的憤怒;二十歲時花天酒地的冷漠和現時生人勿近的偽裝,”

而這一切,都起源於那年夏天在北戴河避暑別墅發生的往事。

我在附近的小學裏玩耍,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麗,海麵閃爍的光芒猶如洪水般洶湧,浮現在寬廣的弧形水平線上。清爽的微風徐徐吹來,搖曳著鬆樹的樹枝。

我們兩人暫時不說話,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

回到家時,我們發現小媽獨自佇立在房間中央。

都已經這麽晚了,好暗,為什麽不開燈呢?

哥哥問:“小媽,你在看什麽?”

劉細君靠近小媽,發現小媽站在鏡子前麵,表情陰沉、空虛。

小媽手上拿著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她緊握著父親收藏的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頂在自己的喉嚨上。

小媽維持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玻璃珠般的眼睛毫無生氣,緊盯著鏡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臉龐因倒影而顯得消瘦,劉細君覺得鏡中的小媽好像老太婆。

她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為何燈也不開,站在那兒呢?

——小媽?

小媽驚覺回頭。發現劉耀勇和劉細君後,她才仿佛回過神來,放下拿著手槍的手。

——你怎麽了?

年長的劉耀勇身體僵直,天真無邪的劉細君跑向小媽身旁,小媽眼窩凹陷的眼裏露出微笑。

——你為什麽把手槍頂在喉嚨上呢?

劉細君睜大眼睛看著小媽,小媽神情倉皇。

——細君不可以做這種事哦。這裏有一條很粗的血管,隻要擊中它,身體內所有血液會在瞬間流光哦。隻要打斷這裏,就會在幾分鍾內……

小媽忽然停頓片刻。

——死掉。

劉細君聽不清楚小媽最後說的話。小媽抱著劉細君打開房間的燈之後,便為了準備晚餐離開房間。劉耀勇沒有跟來。

小媽沒有精神,一定是因為前兩天那個黃色衣服的女人。劉細君如此想著。

父親趁著工作忙亂的空當,好不容易前來探望她們。劉家兄妹興高采烈地跟著小媽前去迎接父親,兩人卻在半路上看到,父親正和一個帶著孩子般容顏的女人相談甚歡。

我和哥哥一前一後跟在後麵……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父親和她的關係。但我第一次看見哥哥那麽陰鬱的表情。

那女人是個大美女。黃色連衣裙十分華麗,非常適合她,特別是她也笑得好燦爛,一臉傾慕的神情特別有殺傷力。

劉細君抬頭看小媽,小媽麵無表情。和那女人相比,小媽端莊遜色太多了。

父親發現劉細君她們,瞬間露出尷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別。

——她來住這附近的別墅呢。

這是父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身體還好嗎”,也不是“謝謝你們來接我”。那女人在遠方緊盯著劉家兄妹和小媽,露出輕蔑的微笑,看來十分惡毒。

那一晚,斷斷續續聽見小媽淒厲的哀叫聲,父親以怒吼回應她。“她和你不一樣,朱琦,你始終活在過去,極度厭惡平凡的戀愛或是家庭。她不像你,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從不渴望自己是個特別的女人,隻是想談一場特別的戀愛。

“所以你才會……你才會……跑來這種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劉細君在黑暗中睜大雙眼——都怪那個女人。黑暗中,小男孩的表情冷靜,不知在等待些什麽。

隔天,寫生的劉細君目睹了一切。偶遇、嘲諷、廝打,野蠻人總是最後勝利。

“反正你已經當不了女人了!成天身體不舒服,又老得像個老太婆,不如退位讓賢……反正你們也是半路夫妻不是嗎?糟糠之妻……遲早有這一天的!”

朱琦鬱鬱寡歡,劉家兄妹臉上也不見歡顏,這讓事業蒸蒸日盛的劉震撼很不滿意。

隻有爸爸一人什麽也不知道,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兒女針對豔遇產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頭,打算把朱琦徹底擊潰的戰爭。劉耀勇離家出走了,這是劉耀勇對父親最大的叛逆,最後以失敗告終。賭輸的劉耀勇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了。從前劉耀勇隻對父親懷有憎恨,而無懼意,但自那天起他就開始對父親抱有莫大的恐懼。光是閑聊時提及父親的名字就能令他臉色發青。他還時常出氣似地亂摔房間裏的物品,在大宅中走動時也總是低著頭。現在隻有劉細君一個人,在家裏為了守護"媽媽",持續進行著絕望的戰鬥。

啊哦……聽起來還蠻悲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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