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鍋與死神（引子）
寒蟬淒切
對長亭晚
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
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
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裏煙波
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麻辣火鍋，起源於重慶，最開始流行於川渝一帶，隨著時代的發展，如今遍布全國，成為廣受歡迎的美食種類。當然味道最正宗的麻辣火鍋，還是集中在成都、重慶兩座城市，川南一帶的也不錯。北方就要差些了。就像在四川吃不到最正宗的涮羊肉一樣，在北方也很難吃到非常正宗的麻辣火鍋。其實問題不是出在食材或者底料上，因為如今交通便利，這些東西全都能從產地運過來。究其根本，還是口味問題——為了迎合當地人的口味，勢必會把原本的味道做一些調整和改變，這就變得不正宗了。
也有不妥協的，堅持要做最正宗的川味麻辣火鍋，即便因此損失客人也在所不惜。這年頭，在美食理念和經營方針上如此執著的商家，已然是不多了。
這座北方小城一家名為“院裏火鍋”的小店，就是如此。老板是四川人，年紀四十多歲，對麻辣火鍋有種近乎偏執的固守。他家的火鍋全部由老板親自炒製底料，嚴格按照川味火鍋的品質來把關。可對於北方人來說，這樣的味道就未免太濃烈了些，特別是“麻”、“辣”二字的體現，可謂是淋漓盡致。很多人來吃過一次後，直呼受不了，不敢再來吃第二次了。
老板了解這一情況，卻不肯做出絲毫妥協，仍然一意孤行地炒製麻辣到極致的火鍋底料。有人跟他建議，說能不能推出鴛鴦鍋，讓吃不了辣的人至少可以在白鍋裏涮燙食物。老板卻說：“吃不了辣來吃什麽麻辣火鍋？吃涮羊肉不就好了嗎？白鍋我不會做！”言語之中充滿對白鍋的鄙夷，仿佛製作白鍋湯底，是對麻辣火鍋的褻瀆一般。本來受眾就有限，再加上孤傲的態度，更是得罪了不少客人。導致生意越來越差，有時候整晚都沒有兩桌客人。但這老板估計是佛係的，一點不心焦，有生意就做，沒生意就樂得清閑。他家店如其名，開在一條老街的宅子裏，有個環境清雅的小院，隻能擺上四張八仙桌。生意冷清的時候，他就泡上一壺清茶，坐在院裏的竹製躺椅上，翹起二郎腿，優哉遊哉地哼小曲兒、看小說，或者自己涮燙火鍋吃，再倒上二兩白酒，慢慢嘬飲、細細品味，一個人吃得自得其樂、饒有興味，真個比神仙還快活。
今天晚上，院裏火鍋迎來了第一個客人——一個三十歲上下、戴著眼鏡的男人。火鍋這東西，通常適合跟親朋好友一起吃，一個人吃火鍋，相對少見。眼鏡男選了張桌子坐下來，店裏唯一的一位員工遞上菜單。男人說：“一個小鍋，葷菜要麻辣牛肉、鹵肥腸和自製午餐肉，素菜要貢菜、藕片和寬粉。”
“好的。”年輕夥計記錄下來，進廚房去了。不一會兒，他端出一口鐵鍋，上麵覆蓋著厚厚一層牛油和滿滿的辣椒、花椒。小夥子又端來了蘸碟、調料和各道菜品。火鍋沸騰之後，男人便開始燙煮食物，大快朵頤起來。
剛吃不一會兒，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走進院內，穿著素淨，體態均勻。他坐在了第三張桌子上，把菜單仔細地看了一遍後，對店員說：“自製午餐肉、麻辣牛肉、鹵肥腸、藕片、老豆腐，就這些吧。”
“好嘞！”夥計轉身準備菜品去了。坐在旁邊的眼鏡男瞄了這老者一眼，沒有說話。
店員把菜全部上齊之後，老者並不急於吃，而是端視著這些菜品，仿佛學者在做研究一般。許久後，他才把一些菜下入鍋中，等待煮熟。
這時又一個客人上門了。今天也真是巧了，來吃火鍋的全是一個人，且均為男性。這是個中年胖子，他選了另一張桌子坐下，店員剛要遞上菜單，這胖子肥手一擺，說道：“不用看了，鹵肥腸來兩份，麻辣牛肉和自製午餐肉各一份，素菜隨便！”
店員有些犯難：“大哥，隨便……這個不好弄呀。”
胖子說：“哎呀，你就隨便上兩三個素菜吧。我來你們家主要是吃那三樣葷菜的，素菜吃不吃都無所謂。對了，給我來兩瓶啤酒。”
“好，我知道了。”店員去了。這一次，眼鏡男和老者都望向了他。不止他們，坐在屋門口喝茶的老板，也望向了這個男人。
小夥子熟練地端鍋、配菜。三個男人各自用餐，老板看著他們吃火鍋，不禁笑了起來，自語般地說道：“今兒可真有意思，巧了。”
三個男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老板。除了最後一位客人之外，另外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老板說的“巧了”是什麽意思。胖子有些不解，問道：“老板，你說什麽巧了？”
“我這家店開了也有兩年多了，還是第一次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你們三位，都是一個人來吃火鍋，而且你們點的葷菜，一模一樣。”老板說。
胖子遂望向隔壁兩桌，發現果然如此。他嘿嘿一笑，說道：“看來大家挺有緣呀！”
另外兩位男士皆微微一笑。老板說：“我有個提議，不知道你們是否願意。”
“什麽提議？”眼鏡男問。
“你們三位各點了一個小鍋，菜也是差不多的。大家既然這麽有緣，不如我換口大鍋，你們仨拚在一起吃，怎麽樣？”
三個男人對視在一起。眼鏡男說：“我倒是沒意見，看他們吧。”
胖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也沒意見，隻是我的食量估計比你們大，如果你們不怕吃虧的話……”
老者哈哈大笑起來：“都是大老爺們，誰會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老實說，我吃不了多少，剩下也是浪費，跟你們拚桌一起吃，正好。”
老板說：“好，既然如此，我就幫你們換成大鍋了。”他對夥計說，“小雙，你去端口大鐵鍋來。”
“好嘞！”小夥子轉身進了廚房，端出一口烏黑鋥亮的大鐵鍋，架在第四張桌子的燃氣灶上，然後把三口小鍋裏的底湯匯集在這一口大鍋中，又分別幫客人把菜轉移到這張桌子上。三位客人端著各自的調料碗坐了過來，互相點頭致意。老者說：“老板，幹脆你和這位小兄弟也一起坐過來吃吧，今兒這頓我來請客。”
老板說：“不，哪有這個道理？怎麽能讓客人請店主吃飯？要請也該是我來請。”
老者說：“那就更沒這個道理了。你們開店做生意，怎麽能賠錢呢？”
胖子說：“你們別爭了。這樣，飯錢咱們仨平攤。老板請喝酒，不就行了嗎？”
這老板也是個性情中人，笑道：“行，就這麽辦！今天晚上啤酒管夠，大家開懷暢飲！”
接著又對夥計說：“小雙，你去把門關了，今晚不接待別的客人了。”
眼鏡男說：“這……不合適吧？耽擱你們做生意了。”
老板爽朗地笑道：“無所謂，今兒就算你們三位包場了。生意嘛，天天都可以做，錢這東西，賺得完嗎？要是能交上幾位好朋友，比賺錢開心多了。”
胖子豎起大拇指說：“老板，你這性格，我喜歡！”
“小雙，關門。”
“得嘞！”小夥子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口，把院門關上了。之後，他又去抱了兩件啤酒來，咧嘴一笑：“老板讓隨便喝，那我就不客氣了。”
“聽這口氣，你酒量不錯呀，小夥子。”老者說。
“嘿嘿，啤酒的話，十瓶不在話下。”
“年輕人就是厲害。”老者微笑道。
“再加點菜吧，你們還想吃什麽？”老板問。
“當然是我們點的那三樣。”胖子說。
“沒問題。不過，我能問一下，為什麽你們三位，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這三道菜嗎？我這菜單上一共有二十多樣菜，也沒有注明‘特別推薦’之類的呀。”老板問。
眼睛男說：“我上回跟朋友來吃過一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三道菜。但我那些朋友覺得太辣了點，吃不慣，我就一個人來吃了。”
胖子說：“我是四川人，現在在北方工作，最想念的就是家鄉的麻辣火鍋。但這座城市裏，就找不出一家正宗的火鍋。直到一個朋友跟我推薦，說這家火鍋的味道正宗，並特別推薦了那三道菜。所以我連菜單都沒看，就直接點了這三道菜。”
老者說：“對，我也是聽別人推薦的。說這三道菜是你們家最有特色的菜品，就慕名前來品嚐了。”
老板點頭道：“看來，這座北方城市，還是有真正懂火鍋的人。不瞞你們說，這三道菜，確實是我的拿手好菜，算是本店的招牌。來，咱們邊吃邊聊！”
眾人一齊點頭，分別夾起一片牛肉。這牛肉有巴掌那麽大一片，切得厚實。這種牛肉的特色在於，每片肉都裹著厚厚的辣椒麵，但是伸到沸騰的鍋中涮燙，辣椒麵居然沒有被濃湯涮掉，而是仍然緊緊地附著在牛肉表麵。十秒之後，五個人不約而同地把牛肉從湯底中夾起來，放到加了蒜蓉和香菜的芝麻油蘸碟中，咬上一大口，那紮實的口感和濃鬱的肉香充斥整個口腔，讓人無比滿足。
“好吃，真是太好吃了！”胖子讚不絕口。另外兩個人也不住地點頭，讚美之情溢於言表。
“一個廚師，或者說一道美食，能遇到懂他（它）的人，是幸運的。就像千裏馬需要伯樂來發現一樣。”老板端起酒杯，“今天能同時遇到三位知己，實在是我的榮幸。我敬你們一杯。”
大家端起酒杯，老者說：“感謝你做出了這麽美味的食物，讓我們得以享受。”眾人碰杯，一飲而盡。
“我看出來了，三位都是火鍋方麵的行家。”老板微笑道。
“何以見得呢？”眼鏡男問。
“一個細節就能看出來。”老板說，“這盤麻辣牛肉，我並沒有告訴你們要煮多久。但你們都在燙了十秒後將牛肉夾了起來。這個時間是最恰當的。少一秒，牛肉可能沒熟；多一秒，口感可能偏老。你們能夠根據牛肉的部位和厚度，準確地推測出它的最佳涮燙時間，不是行家是什麽？”
三個人相視而笑。眼鏡男說：“老板，不僅如此，我還能把你做這道麻辣牛肉的秘訣說出來。”
“哦？講來聽聽。”
眼鏡男說：“這道牛肉，你是用手掌或者小錘，把辣椒麵反複捶打到牛肉當中，這樣湯底才不會把辣椒麵涮掉。並且，由於鍋底已經很辣了，包裹牛肉的辣椒麵，不適合再用很辣的辣椒。你選用的是香而不辣的辣椒品種，目的是為了增加香味和口感。所以這道看上去裹滿辣椒的牛肉，實際上並沒有那麽辣，吃到口中，隻會唇齒留香。”
“哈哈哈哈……”老板發出爽朗的大笑，端起酒杯，“佩服佩服，你僅僅是吃了一次，就把我的秘密看穿了。我敬你一杯！”
“過獎了。”眼鏡男微微一笑，跟老板舉杯共飲。
接下來，他們又分別品嚐了鹵肥腸和自製午餐肉。每一樣，都各具特色，美味無窮。關鍵是，這三位食客，不僅能品出味道來，還能說出其中的講究，實屬難得。老板喝得興高采烈、臉頰緋紅，吩咐夥計把三樣招牌菜又端了好幾盤出來。看來遇到誌同道合的朋友，的確是一件比賺錢更開心的事。
三個人大快朵頤，吃得異常滿足。喝酒方麵，喝得最多的是店員小雙和那胖子，這兩人都是海量，已經稱兄道弟起來。其次是老板。眼鏡男和老者相對控製一些。
胖子喝到興頭上，說道：“不瞞你們說，我吃過全重慶、乃至全中國最好吃的火鍋。每家的特色菜，都各有千秋。在品鑒火鍋這件事上，我要是第二，沒人敢說第一了。”
眼鏡男擺了擺手：“胖兄，不是我非得跟你抬這個杠，我在火鍋方麵的研究，恐怕不是你能比的。”
老板饒有興趣地望向老者：“老先生，你覺得他們倆誰更勝一籌？或者是，他們其實都不如您？”
老者微微一笑：“他們都有點喝醉了，我又何必跟年輕人爭輸贏呢？”
胖子醉醺醺地說：“我沒喝醉。我也聽出來了，您分明就是不服氣嘛。”
“不是服不服氣的問題，關鍵是爭這個有什麽意義呢？有人給你頒獎嗎？”
胖子說：“是沒人頒獎，但這是信念的問題。火鍋在我心目中是很神聖的。不瞞你們說，我跟火鍋，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呢。”
眼鏡男說：“我也是。而且我的這個故事，不但跟火鍋有關，還十分詭異，估計你們這輩子都沒聽說過這麽離奇的事。”
老者說：“巧了，我也有一個關於火鍋的故事，隻是不知道這故事適不適合講出來。”
“三位都有關於火鍋的故事？那真是太好了。”老板說，“咱們今天這麽有緣，又如此盡興，不妨你們都把故事講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怎麽樣？”
三個人對視一眼。眼鏡男說：“可以啊，但前提是，每個人都要講。”
“行啊。”胖子說。老者也點了點頭。
“那麽，誰先講？”老板問。
沉默一陣後，老者說：“反正都要講的，那我先來吧。”
“好，我們洗耳恭聽。”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中，這三個人，分別講述了一個跟火鍋有關的故事。此時的他們，認為這隻是飯後的閑聊罷了。
誰也想不到，死神正悄無聲息地跟隨在這些故事背後，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