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切除(1)
你還記得嗎 記憶的炎夏
散落在風中的已蒸發
喧嘩的都已沙啞
沒結果的花 未完成的牽掛
我們學會許多說法
來掩飾不碰的傷疤
因為我會想起你
我害怕麵對自己
我的意誌 總被寂寞吞噬
因為你總會提醒
過去總不會過去
有種真愛不是我的
——《愛》
每天早上一碗清湯牛肉米粉,搭配幾瓣現剝的生蒜,是路新平多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四十歲的他孑然一身,三餐都在外麵吃。午飯在醫院的食堂解決,晚飯依心情照顧不同的館子。這些都可以變,唯獨早上這碗清湯牛肉米粉,是不可取代的。這家米粉店開了十多年,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但老板是個隨性的人,也不去學人家搞什麽宣傳、營銷、推廣,反正賺的錢夠一家人吃喝就行。沒生意的時候,他也落得清閑。路新平喜歡他們家米粉的味道,更重要的是跟這位老板脾性相投——他也是這種與世無爭的人。倆人天天見麵,往往還會聊上幾句,多年過去,早就成為知無不言的朋友了。
倆人愛互相調侃。特別是店裏客人少的時候。今兒早上,老板端上牛肉米粉的時候,坐在路新平對麵的凳子上幫他剝蒜,一邊剝,一邊說:“你一個外科主任,天天接觸這麽多病人,還吃蒜,合適嗎?”
路新平從筷籠裏抽出一雙筷子:“有什麽不合適的?我是看病的大夫,又不是接客的小姐,還要在乎用戶體驗呀?”
“話不能這麽說吧。得了病的人本來就不舒服,再聞到你那滿嘴的蒜味兒,心情好得了嗎?”
“心情好不好不歸我管。那是心理科的事。我隻管他們身體有沒有出問題。再說大蒜是殺毒的,聞這味兒對他們有好處。”
“你就扯吧!”老板大笑起來。“我看你呀,就是不想太多病人來找你看病,想把病人快點兒打發走!”
路新平嗦了一口米粉,說道:“你這話還真是說對了。就像你也不希望店裏生意太好一樣,我也不希望找我的病人太多,累,煩人。”
“你不想升職加薪嗎?以後當副院長、院長之類的。”
路新平悶哼一聲:“你看我像在乎這些的人嗎?”
“你不在乎當官,總要在乎下自己的個人問題吧?就打算一直這麽單著?說真的,你那頭發……也太油膩了點,我一個大男人都看不下去了,還是稍微修點邊幅吧。”
路新平停下吃粉,望著老板:“你今年多少歲?”
“四十九呀,怎麽了?”
“哦,怪不得呢。這就對了。”
“什麽就對了?”
“這個年紀,正好是男性更年期的高發期,睾酮水平下降,性功能減退,雄激素缺乏——難怪你越來越像我媽了。”
“去你的吧!我哪有性功能減退?晚上生龍活虎的呢!”
說話的時候,正好有一對母女走進店來。老板尷尬地打著哈哈,招呼她們坐,問她們吃什麽米粉。路新平在一旁偷笑。
給母女倆煮完米粉,老板又坐過來找路新平聊天。路新平不想再聊自己的事,把話題扯到了對方身上:“誒,你兒子呢?這幾天怎麽沒見他到店裏來幫忙?”
“那臭小子,說不想跟著我賣米粉,跟幾個朋友一起合計做什麽生意,我懶得管他!”
“那也挺好。年輕人嘛,闖**下江湖可以增長閱曆。”
倆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路新平吃完了米粉,掃牆上的二維碼支付了十二元。老板說:“跟你說多少次了,記賬就行。你天天都來吃,幹嘛每次付款呀?”
路新平說:“不習慣欠賬。”他站起來,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走出米粉店。
路新平工作的醫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公立醫院,每天人滿為患,排隊看病的人從早上七點過就等候在了醫院大門口,比上班的醫生和護士還趕早。路新平的家距離醫院,隻需步行十五分鍾。他每天的生活十分有規律,七點半起床,洗漱之後去樓下的米粉店吃牛肉米粉,然後步行到醫院上班,時間剛好合適。
路新平穿過眾多病患和家屬,跟幾個值夜班的醫生和護士打了招呼,步行上樓,到了三樓的外科診斷室。進入其中後,他打開櫃子,拿出白大褂披上,坐在藤椅上休息了一會兒,就到九點了。外麵的護士開始喊號,今天的第一個病人走進診斷室。路新平按部就班地詢問和查看病情,開處方或檢查單。送走一個病人,又迎來第二個……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已經接待了十四位有各種傷患的外科病人。
第十五個病人是一個麵容憔悴、頭發淩亂的中年女人。現在是夏季,她穿著素淨的短袖襯衫和長褲,戴著口罩,進來後還沒說話,路新平已經看到她手臂上的淤青和傷痕了,問道:“你怎麽了?在哪兒受的傷?”
女人說:“昨天騎自行車,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溝裏了。”
“昨天摔的,怎麽今天才來處理?昨天就該來呀。”路新平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我以為不是很嚴重,就自己簡單處理了下。結果今天早上起床,肩膀疼得厲害,才到醫院來了。”
“你哪些地方摔傷了?”
“胳膊、肩膀、後背,還有大腿……”
路新平站起來,走到辦公室後麵,把白色的布簾拉上,說道:“進來吧,把衣服和褲子都脫了,我看下你身上的傷。”
女人顯得有些猶豫。路新平說:“怎麽,你還不好意思呀?我是外科醫生!我的工作就是給病人檢查身體,別浪費時間,後麵還有好多病人在排隊呢!”
女人不敢耽擱了。她走進布簾內,坐在病**,脫下了襯衫和長褲,隻剩下胸罩和**。她用手遮掩著胸口,路新平也沒朝敏感的地方看。他檢查著女人的身體,發現她身上有多處淤青,手臂上甚至還有燙傷,他指著那燙傷問:“這也是騎自行車摔的?”
“嗯……啊,不,這個,是之前做家務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女人吞吞吐吐地說。
路新平皺起眉頭,暫時沒有說話。他發現女人的左肩膀上貼了好幾張創可貼。他伸手把這些創可貼揭開,濃水和血水立刻從女人的肩膀上流了下來,他吃了一驚,說道:“這麽大一道口子!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了!”
女人忍著劇痛說:“我就是覺得肩膀痛得受不了了,才到醫院來的……”
路新平嗬斥道:“你這簡直是胡鬧!好幾厘米的一道傷口,創口也很深,怎麽能貼幾張創可貼來處理?你這麽大的人了,一點兒常識都沒有嗎?這種傷口必須到醫院來縫針呀!”
女人被罵得不敢開腔,眼眶中湧出了眼淚,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憐。路新平歎了口氣,不好再責怪她了,他拿起旁邊的藥棉,一邊幫她擦拭膿血,一邊問道:“你臉上是不是也有傷?把口罩摘了我看看。”
女人緩緩地摘下口罩,果然,她的下嘴唇腫得非常厲害,而且已經破皮出血了。路新平搖頭道:“你這身上,幾乎沒有一個地方……”
話沒說完,他倏然停下,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麵前的女人。女人也詫異地望著他,之前,她都是埋著頭的,此刻才真正地凝視醫生的麵龐。倆人彼此看了幾秒,同時一驚,認出了對方是誰。路新平大叫道:“曉慧……你是章曉慧?!”
“路新平?”
“對!是我!”
“你怎麽成醫生了?”
“我大學不是隻讀了三年嗎?當時你們專升本了,我卻想換個專業,就去讀了醫學院的本科,後來又讀了碩士,畢業之後,就當醫生了呀!”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同學會,你都沒來參加。”
“不是我不想參加!而是我們讀書那會兒,大家都沒有手機,所以畢業之後,就失聯了。加上我後來又讀醫學院去了,原來那批大學同學就更難聯係上我了。沒想到,居然在這兒碰到你了!曉慧,我們有接近二十年沒見麵了吧?”
“是呀。”
章曉慧一邊說,一邊把脫在一旁的衣服扯過來遮住身體,臉頰發紅。路新平也意識到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說道:“曉慧,咱們一會兒再聊,現在我馬上幫你處理傷口,然後打麻藥、縫針。”
“好的。”
“你等一下。”
路新平走到門口,對護士說:“我這兒有個病情比較嚴重的傷者,需要立刻進行縫合,耽擱的時間會有點長。你跟掛號室的人說,今天上午不掛我的號了,然後把之前排隊的人,轉到二、三外科門診去。”
“好的,路主任。”護士點頭表示知道了。
路新平關上門,回到病床前,對老同學說:“曉慧,我現在要用雙氧水給你清創,然後塗抹碘伏消毒。之後才能打麻藥和縫針。一開始會有點痛,你要忍著點呀。”
“好的。”
路新平開始進行一係列外科治療的常規操作。他的動作盡量輕柔,但章曉慧仍然痛徹心扉,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來,豆大的汗水和淚珠卻止不住地往下滴落。路新平看在眼裏,痛在心中。類似的處理,他進行過幾百遍了,但隻有今天,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襟,仿佛對方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他都能感同身受。
幾十分鍾後,縫合完成了,路新平長吐一口氣,說道:“好了,曉慧,你肩膀上的傷是最嚴重的,身上的其他傷都還好,我再給你塗些活血化瘀的藥就行了。”
“謝謝你了,新平。”
“客氣什麽,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接下來,路新平用棉簽把藥膏塗抹在章曉慧身上的各處淤青上。兩人沉默了許久,路新平終於忍不住了,說道:“曉慧,你身上的這些傷,不可能是騎自行車摔的,也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傷——起碼不全是。有些是舊傷,至少一個星期以上了。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章曉慧抿著嘴唇不說話。路新平不知道她有什麽難言之隱,隻能試探著問:“是不是被人打的?”
“不,不是……”
“那為什麽一個星期前,你會受傷;昨天晚上,你又受傷了?你總不可能每周都摔到溝裏去一次吧?”
“……”
“還有,你明知道肩膀上的傷很嚴重,為什麽不及時就醫,要拖到傷口感染發炎了才來呢?”
“新平,別問了。”
“我是醫生,也是你的老同學。不管從那個方麵,你都該告訴我呀。”
“新平,求你,真的別問了……”章曉慧哭了起來,不是因為疼痛——至少不是身體上的疼痛。“我不該來的。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謝謝你幫我處理傷口,我該回家了。”
路新平急了:“你慌什麽?我藥都沒塗完呢。”
“你給我塗的藥,我家裏也有,我可以自己回去塗。我今天來,主要就是想處理肩膀上的傷,現在已經好了……”
“才沒有好呢!你以為縫合完就萬事大吉了嗎?你肩膀上的傷很嚴重,需要塗抹另一種消炎藥,還要口服抗生素才行。”
“那就麻煩你幫我開下處方單吧,我去取藥。”
路新平發現章曉慧明顯是想逃避自己,他問道:“曉慧,因為醫生是我,你才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嗎?”
章曉慧垂著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路新平心如刀絞地說:“都過去二十年了,你還是這麽討厭我嗎?”
“不,”章曉慧抬起頭來,“我一點兒都不討厭你。讀大學的時候,我也沒有討厭過你。”
“那當初,你為什麽……”
路新平說不下去了,也許是因為當下的場合,實在不適合聊這種話題。他沉寂一會兒,說道:“算了,現在不說這些。我還是先給你開處方單吧。”
他坐到辦公桌麵前,在電腦上開處方單。章曉慧穿好了衣服和褲子,走出裏麵的隔間。路新平對她說:“單子開好了,你拿醫療卡去藥房,直接報姓名取藥就行。”
“好的,謝謝你,新平。那我走了。”
“等等。”
“怎麽了?”
“你不覺得,我們應該留個電話嗎?我都跟你們失聯二十年了,現在好不容易碰到你,我們不交換一下聯係方式?”
章曉慧遲疑著。路新平問:“你不願意?”
“不……隻是,新平,我把電話和微信留給了你,意味著你會跟以前的大學同學們聯係上。”
“那又怎麽樣?我不該跟他們聯係上嗎?”
“不是……”她又猶豫了一陣。“我不希望他們知道,我來過醫院……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同學們知道,我現在是這幅樣子。”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路新平說,“我甚至都不會加入群聊。曉慧,我隻想跟你聯係而已。另外,你10天之後要來醫院拆線。就算僅僅是醫患關係,你也應該有我的聯係方式吧?”
章曉慧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她把自己的電話和微信號告訴了路新平。
“今天晚上,你有空嗎?咱們能不能一起吃頓飯?”
“抱歉,晚上可能不行。”
“那中午呢?”
“中午我也要回去跟兒子做飯。”
“你兒子多大了?”
“14歲?”
“14歲應該讀初中了吧?中午不是應該在學校吃飯的嗎?”
“他的情況,有點特殊……”
“什麽意思?他沒去學校上學?”
“對。”
“為什麽?”
章曉慧又沉默了。
路新平看出來,老同學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情。她身上的傷,14歲卻沒去上學的兒子……這些事情背後一定是原因的。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你說他沒去上學,那他現在在哪兒?”
“他在……”章曉慧又吞吞吐吐起來。
“他現在就在醫院裏?陪你來的?”
章曉慧點了點頭。
“那麽,如果我邀請你和你兒子一起吃頓飯,你會同意嗎?”
章曉慧思索許久,終於答應了:“好吧,那就今天中午。”
“太好了。那這樣,我現在馬上跟院領導說一聲,請個事假。你和你兒子先去拿藥,然後坐在醫院一樓的長椅上等我。我十分鍾後就來找你們。”
“耽擱你工作,不大好吧。”
“沒關係,我的工作永遠是永遠處理不完的。這些你就別管了,先去拿藥,然後咱們在一樓大廳見,好嗎?”
章曉慧點了點頭,走出了外科門診室。
路新平用桌上的座機撥打院長的電話,說家裏出了點急事,他需要馬上去處理一下。院長準假了。路新平放下電話,長籲一口氣。他並沒有立刻走出辦公室,去樓下找章曉慧母子,而是背靠在藤椅的椅背上,眼睛望著斜上方,思緒飄向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