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戰守(下六)
“該死,他在幹什麽?”幾名箭樓上的瀚海勇士,目光迅速被講經人阿不德所吸引,刹那間,全都不寒而栗。
答案在他們心中呼之欲出,回紇人的薩滿在祭天之時,動作與火堆後的那名大食瘋子幾乎一模一樣。
隻是,回紇薩滿祭天,最奢侈的時候不過是宰一匹白馬,三頭青牛和五隻黃羊。而火堆後那名大食瘋子,所用的祭品,卻是活生生的人。
“殺了他!”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立刻得到了箭樓上所有勇士的響應。下一個瞬間,四張角弓同時瞄向了講經人阿不德,羽箭呼嘯著脫離弓弦,直奔此人的胸膛。
仿佛得到了魔鬼的示警,兩眼緊閉的阿不德忽然邁動雙腿,急速後退。淩空射來的四支羽箭,有兩支被火堆上的熱風吹歪,另外兩支正中他原來所站立的位置,在石頭上砸出數點火星。
“保護講經人!”兩名神仆大叫著衝過去,用身體護住阿不德,同時將兵器像風車一般在各自麵前揮舞。
“不用緊張,真神不會讓他們傷害到我!”阿不德笑著推開神仆,再度邁步向前,將身體快速貼向正在熊熊燃燒的草滾子,仿佛自己身上真的被神明扣上了一道看不見的護罩,可以讓自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風卷著火苗,烤的得他臉上發疼。他的頭發和皮膚,迅速散發出焦臭的味道。然而,他卻相信,這一些痛苦都物有所值。嘴裏念誦著經文,若無其事地將身體向火焰靠得更近,直有火星濺上了鎧甲表麵,才微笑著停住了腳步。
更多的羽箭淩空飛來,試圖將他射倒於地。但是,所有靠近火堆的羽箭,卻都詭異地偏離了方向,無法碰到他一根寒毛。
“妖術,妖術……”箭樓上的瀚海勇士們大驚失色,射向他的羽箭頓時變得淩亂且無力。而營地外的大食神仆們,卻一個個士氣大振,揮舞起兵器,驅趕起更多的葛邏祿人用身體去撞擊草滾子,將冒著火舌的草滾子推得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不是妖術,是風,火燒起來之後會生出熱風。”薑蓉的聲音忽然在營地內響起,帶著明顯的焦灼。
“是風,火燒起來會生出熱風!做飯時煙囪裏冒出的煙,也能吹歪羽箭。”婆潤得到提醒,迅速從自家師父傳授過的知識當中找到了相似答案,扯開嗓子努力安撫軍心。
已經徹底來不及,哪怕他將道理說得無比正確。就在營地裏的大部分瀚海弓箭手,注意力都被講經人阿不德所吸引的時候,最後七隻草滾子,噴著煙,冒著火,碾過最後的距離,撞上了營地最外圍的那層鹿砦。
“砰——”聲音很低,很沉,與草滾子發生接觸的鹿砦,立刻被撞倒,而那七隻草滾子,卻借著慣性繼續向前翻滾,轉眼就又與第二層鹿砦發生了接觸。
“砰!”聲音更低,更悶。草滾子接二連三碎裂,變成一座座巨大的大火堆。熊熊燃燒的幹草打著旋子落向四麵八方,將澆過水的鹿砦,烤得白汽翻滾。
“滅火,阿紮圖,快帶你的人過來滅火!壕溝裏有足夠的水。薩斯比,把你手下的弟兄全調過來,用弓箭堵窟窿。”婆潤大急,趕緊調派人手來對付火焰,隨即,又調來更多的弓箭手,防止敵軍趁機發起強攻。
圍繞在瀚海都護府營地四周的鹿砦,一共有三層。西側最外一層鹿砦,已經被燃燒的草滾子砸出了七個巨大的豁口。而木材即便泡了水,也擋不住火焰的長時間焚燒,如果不趕緊出手補救,火堆附近的第二道和第三道鹿砦,早晚會燒起來,化作灰燼。
“得令!”特勤阿紮圖答應著,去組織營地裏的青壯救火。別將薩斯比,則點起五百弟兄,用弓箭封鎖第一道鹿砦上被剛剛被撞開的缺口。
“嗚嗚嗚,嗚嗚嗚——”仿佛在驗證婆潤的判斷,營地外的羊毛大纛下,很快就又響起了催命般的號角聲。兩千多名葛邏祿仆從,舉著木頭做的盾牌,提著撓鉤與鐵鍬,大步向前推進,每個人的臉上的表情,都非常麻木,仿佛是一群活著的死人。
一千多名突厥狼騎,策馬緊隨其後。隊伍像一隻倒扣的月芽,將葛邏祿仆從們緩緩包圍。月芽的兩端處,每一名狼騎手中都持著騎弓,羽箭也輕輕地扣上了弓臂,隨時準備將試圖逃走的葛邏祿仆從,當場射殺。
因為婆潤那邊應對及時,講經人阿不德的計策,隻成功了一半兒,未能將瀚海都護府營地西側的三層鹿砦全部摧毀。所以,接下來的開路工作,將由狼騎押著葛邏祿仆從來完成。
“獻祭“這種勾當,不但講經人阿不德會做。突厥泥步設羯盤陀一樣精通。豁出去代價,他相信自己肯定能將瀚海都護府的鹿砦,硬生生撕開一道缺口。
“瘋子,羯盤陀簡直就是個瘋子!”婆潤又一次猜出了對手的打算,氣得咬牙切齒。
葛邏祿人戰鬥力底下,士氣消沉,忠誠度也不怎麽可靠。但是,用來拆毀剩餘的鹿砦,卻綽綽有餘。
哪怕瀚海都護府這邊的健兒們,將葛邏祿人全部射死。對於羯盤陀那邊來說,實力也沒損失分毫。
“他手頭沒多少軍糧了,所以,死掉的葛邏祿人越多,狼騎就能堅持得越久!”對人性之惡,曲彬的認識,遠比婆潤深刻。朝地上啐了一口,在旁邊低聲分析。
突厥狼騎沒抵達瀚海都護府之前,葛邏祿仆從對於他們來說,作用相當於奴隸和輔兵,他們舍不得斬盡殺絕。而現在,敵我雙方已經展開了決戰,葛邏祿仆戰鬥力又弱到可以忽略不計,再留著他們,對突厥狼騎來說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如果沒有合適理由,將葛邏祿仆從盡數斬殺,消息傳開之後,肯定會讓其他追隨車鼻可汗的小部落感到心寒。而驅趕他們去破壞鹿砦,借助瀚海唐軍之手殺光他們,則既達到了節約糧食的目的,又不會壞了名頭,一舉兩得。
手段極其歹毒,然而,婆潤和曲彬兩個,看得即便再清楚,短時間內,也想不出任何破解之策。
而時間,也不準許他們兩個仔細考慮對策。很快,葛邏祿仆從們就已經超過了那些在半路上熊熊燃燒的幹草滾子,接近了第一層鹿砦。
“上去,一起上去。推平了鹿砦,就放你們到一旁觀戰。講經人對真神發誓,絕不食言。”大食神仆們士氣高漲,揮舞著長劍,驅趕各自身邊殘存的葛邏祿仆從,加入進攻隊伍,不管對方兩手空空且焦頭爛額。
僥幸沒有死於烈火的那批葛邏祿仆從們,已經徹底忘記了反抗,踉蹌著與剛衝上來的自家族人匯合,然後在大食神仆和突厥狼騎的驅趕下,衝向瀚海都護府營地,一個個如同行屍走肉。
瀚海弓箭手們,不敢再做任何猶豫,拉動角弓,將一排排羽箭射向衝過來的葛邏祿仆從。後者身上根本沒有鎧甲提供防護,手裏的盾牌也使用得非常笨拙,轉眼間,就有上百人被射倒在地,紅色的血槳與黑色的草木灰混在一起,一道道甚為醒目。
然而,沒有被射中的葛邏祿仆從們,卻不敢停住腳步,嘴裏發出一連串絕望的尖叫,前進的速度反而突然加快了一倍。
更多的羽箭,如飛蝗般射至,將葛邏祿仆從們一排接一排射倒。營內地的瀚海弓箭手們,明知道葛邏祿人身不由己,卻無法手下留情,也不敢給與對方任何憐憫。
葛邏祿仆從要催毀的是瀚海都護府的鹿砦,是回紇汗庭的屏障。此刻他們對葛邏祿人的任何同情,將來都會化作鋼刀和利箭,落在他們或者他們袍澤和族人身上。他們除了盡可能將葛邏祿仆從放倒在前進的路上之外,別無選擇。
戰鬥剛剛開始,就變得無比慘烈。一排葛邏祿仆從被羽箭射倒,第二排葛邏祿仆從尖叫著踏過自家同伴的屍體。第二排葛邏祿仆從被射到,很快,又撲上來第三排,循環往複,無止無休。
忽然間,有幾十名葛邏祿仆知道了害怕,尖叫著脫離隊伍,逃向戰場兩側。押陣的突厥狼騎立刻鬆開弓弦,用羽箭將他們全部覆蓋。
逃命者的身上,刹那間插滿了箭矢,圓睜著雙眼栽倒。突厥狼騎獰笑著再度將羽箭搭上弓弦,不瞄準營地中的瀚海唐軍,隻管瞄準其他葛邏祿人的後背。
僥幸還沒死在敵我雙方羽箭之下的其他葛邏祿仆從們,立刻放棄了逃走的打算,認命地舉著盾牌,揮舞著鐵鍬、撓鉤,加速邁步前衝。身邊不停地有同伴死去,他們隻能裝作沒有看到。耳畔慘叫聲連綿不斷,他們也努力讓自己不去聽。
在付出了數以百計的同袍生命為代價之後,終於,有十幾名葛邏祿人沿著幹草滾子壓出來的豁口,突破了第一層鹿砦。
射向他們的羽箭,受到正在熊熊燃燒的火堆影響,立刻失去了準頭,而他們,卻不知道躲在火堆之後苟延殘喘,隻管埋著頭繞過火堆,揮舞起鐵鍬、盾牌,撓鉤,朝著第二層鹿砦亂砸。
“嗖嗖嗖——”又一排羽箭射至,將衝得太靠前的葛邏祿仆從全部放翻在地。新一波葛邏祿仆從,尖叫著後退閃避,隨即無師自通,在緊貼著火堆的位置,尋找到各自的破獲目標,揮舞盾牌、撓鉤和鐵鍬,努力替突厥狼騎開辟道路,對端著水盆衝過來救火的瀚海健兒們,同樣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