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歸來(中)
時間流逝的速度仿佛突然加快,幾乎是一眨眼功夫,樹林外就響起了激烈的馬蹄聲。
二十幾名突厥斥候分成前後四組,沿著樹林的邊緣急衝而過,手裏的橫刀和鎧甲上的飾物,都被瓦斯特勤看得一清二楚。
瓦斯特勤果斷伏低身體,同時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自家戰馬的脖頸。讓自己和戰馬都保持安靜,以免吸引突厥斥候的注意力。在他身邊和身後,所有來自大唐瀚海都護府的勇士們,也幾乎都采取了同樣的動作。
他們是精銳中的精銳,每個人都參加過五場以上的戰鬥。他們像天山的雪豹一樣有耐心且經驗豐富,靜靜地等待真正的獵物送貨上門。
大夥兒今夜的伏擊目標,突厥伯克茨畢,還遠在三裏之外。此刻正沿著樹林邊緣衝過的二十幾名突厥斥候,不過是其派出來的探路兵。如果大夥兒被突厥斥候發現,或者主動衝出去與突厥斥候展開廝殺,狡猾的茨畢就會立刻撥轉戰馬,再次逃之夭夭。
所以,大夥兒必須耐心地等待,並且盡可能地保持人和馬的安靜。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也不能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樹影搖曳,擋住大夥的身體。夜風呼嘯,給大夥兒又增添了一層屏障。
連續三天的反複纏鬥,將茨畢麾下的突厥狼騎們,也被拖得精疲力竭。從樹林外衝過來的斥候們速度雖然很快,人看起來卻不是很有精神。一個個佝僂著脊背,盡量將身體貼近戰馬的脖頸以節省體力。
“十七、十八、十九……”瓦斯特勤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默默地在心中數數,以緩解心情的緊張。
這是胡教頭傳授給他的絕招,已經在實戰中證明過了,非常有效。當他把心思放在數數上的時候,呼吸會慢慢變得平穩,全身上下的肌肉,也不會繼續緊繃。
然而,今天這招卻有些失靈。還沒等他數到四十,五名突厥斥候忽然在他眼前不到二十步遠位置,放慢了坐騎。
刹那間,瓦斯特勤脊背處的寒毛就根根豎起,右手迅速握緊了橫刀的刀柄,心髒也直接跳到了嗓子眼兒。
夜色雖然很濃,但是頭頂上的星光卻很亮。能充當斥候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眼神好,夜間也能看清楚東西,是第一要求。隻要那五名斥候稍加留意,不難發現樹下有馬蹄踩過的痕跡,甚至能直接發現伏兵的身影。
“如果他們發現了我,我就立刻衝出去,砍倒其中兩個,然後裝作斥候逃之夭夭。”身體緊張得顫抖,瓦斯特勤的大腦卻高速運轉。想要不讓伏兵暴露,這幾乎是唯一的選擇。隻是接下來,他就要獨自麵對二十名突厥斥候的追殺,活下來的機會微乎其微。
就在他的雙腳,已經準備夾緊戰馬小腹的刹那,薑簡的手,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沒有很用力,卻讓他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
“再等等,不要動,放鬆。”薑簡的聲音,也緊跟著傳入了他的耳朵。很低,可以被風聲和樹枝搖動聲輕易地掩蓋。
瓦斯特勤努力放鬆身體,調整呼吸,兩隻眼睛卻死死盯著樹林外那五名突厥斥候。
對方的戰馬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人在馬背上伸長了脖子,左顧右盼。然而,短短兩三個彈指之後,那五名斥候卻又再度佝僂起腰,策動戰馬去追趕自家同伴,隻留下了幾聲低低的抱怨。
眼看著茨畢伯克派出來探路的斥候終於遠去,既沒有進入樹林搜索,也沒有傳出任何警訊。瓦斯特勤長出了一口氣,心髒跳得宛若擂鼓。
前後不過是短短二十幾個彈指功夫,他的後背,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握在手心處的刀柄,也變得又濕又滑。
鬆開刀柄,他將自己的手掌在裙甲上緩緩擦拭,同時將頭扭向西方,用目光尋找今夜的獵殺目標,卻發現,除了一排排起伏的亮點兒之外,什麽都看不見。
那是頭盔所反射的星光,伯克茨畢謹慎,從來都不肯像薑簡這樣身先士卒。哪怕是行軍,也將其自身,隱藏於大隊人馬的之間,不給任何人放冷箭偷襲他的機會。
一排起伏的亮點,是六名騎兵,二十排,就是一個大箭。突厥別部原本采用唐軍的”營團旅隊夥”編製,車鼻可汗造反之後,為了展示與大唐的不同,將其大肆篡改,並且針對性地做出了加強。
一個大箭,總轄一百二十名騎兵,對上唐軍的一個旅,就整整多出了二十個人。瓦斯特勤不能確定伯克茨畢的具體位置,卻能推測出,那廝至少會隱藏在五個大箭之後。
這意味著薑簡接下來帶領他和九十九名瀚海精銳,至少要殺穿六百名突厥狼騎的攔截,才能抵達伯克茨畢麵前。並且後者在此期間,肯定還會組織更多的兵馬進行反擊,或者見勢不妙撒腿就跑。
“天鵝神保佑。”一邊拚命調整呼吸,瓦斯特勤一邊在心裏頭默默禱告。他發現,自己這輩子,從沒有像今晚這般,對天鵝神如此恭敬。
他從未懷疑過薑簡的本事,他心中無比期盼薑簡今晚能夠帶領大夥,成功將茨畢的頭顱砍下。然而,這此時此刻,他卻惶恐得幾乎要窒息。
遠處的光點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光點兒之下,慢慢顯露出突厥狼騎的身體輪廓。一排接著一排,全副武裝,無窮無盡。整個隊伍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貼著樹林的邊緣迤邐前行。馬蹄踩得地麵微微戰栗,鎧甲相互撞擊摩擦,鏗鏘聲宛若湧潮。
一麵羊毛大纛,忽然出現在突厥人的隊伍深處。大纛下,隱約有個矮小粗壯的身影,端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是茨畢伯克!瓦斯特勤與此人從沒近距離見過麵,卻堅信自己的判斷沒錯。
“跟我來!”薑簡的聲音忽然響起,隱約也帶上的幾分戰栗。瓦斯特勤迅速收回目光,不做任何思索,習慣性地選擇了策馬緊隨。
他和薑簡的身影,隻錯開半個馬頭距離,先後衝出了樹林。緊跟著,就是九十九名大唐瀚海都護府精銳。整個隊伍在前衝過程中,形成了一個長矛形狀。與樹林外巨蟒般的突厥狼騎隊伍相比,單薄得就像一根針。
一根刺向巨蟒的銀針。
短小、纖細,卻百折不回。
正在急行軍的突厥狼騎,立刻受到了刺激。巨蟒般的隊伍,從中央處向北彎曲。緊跟著,數以百計的狼騎從“巨蟒”身上脫離,咆哮著擋在了“銀針”的必經之路上。
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到不足兩丈。夜幕無法再擋住彼此的視線,從頭頂傾瀉而下的星光,將雙方的身體輪廓和鎧甲上的每一個部件,都照得清清楚楚!
“啊啊啊啊————”兩名突厥狼騎大叫著撲向薑簡,試圖纏住他,進而遏製整根“銀針”的速度。他們手裏的橫刀揮舞得呼呼生風。
薑簡毫不猶豫地挺槊直刺,將其中一名狼騎挑離馬鞍。緊跟著揮槊橫掃,砸向第二名對手。後者慌忙橫刀招架,身上空門大露。瓦斯特勤策馬加速衝上,一刀砍在了此人腋下四寸。
來不及看中刀者死活,瓦斯特勤緊跟著薑簡繼續前衝。下一個瞬間,第三、第四名狼騎已經殺到了二人的戰馬之前。薑簡再度挺槊而刺,四尺長的槊鋒倒映起數點寒星。對手側身揮刀斜磕,“當啷”一聲,槊鋒被磕歪,無法再刺中目標。敵我雙方騎在馬背上繼續高速靠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不足五尺。
與薑簡交手狼騎迅速撤回橫刀,緊跟著就來了一記斜劈。卻看到薑簡的左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長槊,衝著自己用力揮舞。
下一個瞬間,有把三尺長的鐵叉,呼嘯而至,正中他的眼睛。
“啊——”狼騎慘叫著跌下馬背,砍向薑簡的刀隨著他的身體墜落,摔得不知去向。薑簡策馬從他身邊衝過,猛然轉身,雙手握住長槊由前方向側後橫掃,將與瓦斯特勤交戰的另一名突厥狼騎直接掃下了馬背。
“不用幫我,小心前麵,狼騎又來了!”瓦斯特勤紅著臉提醒,努力跟上薑簡的腳步。陳遠敬策馬默默地衝上來,護住薑簡的另外一側。三人組成品字形,繼續前衝,向沿途遇到的敵軍發起猛烈攻擊。短短四五個彈指功夫,就又將四名狼騎送回了老家。
咆哮著撲過來攔路的狼騎隊伍,從正中央處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薑簡、瓦斯和陳遠敬三人揮舞著各自的兵器,奮勇開路。九十餘名瀚海精銳,緊隨其後。沿途不停地有狼騎結伴斜插過來,試圖將隊伍切斷,卻被瀚海精銳們接二連三地砍下了馬背。不停地有瀚海精銳受傷落馬,整個隊伍卻毫不停頓,繼續高速前衝,將自己與羊毛大纛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
“叮!”一支冷箭不知道從何處飛致,在薑簡的胸甲上濺起幾顆火星。薑簡微微皺眉,卻沒時間去找放冷箭者身在何處。手中長槊借著**青的速度奮力斜挑,他將一名剛剛殺到自己麵前的對手挑下馬背。緊跟著,他左手鬆開槊杆,從馬鞍後抽出一根鐵叉,猛然甩向側前方。一匹高速衝過來的鐵驊騮被鐵叉射中脖頸,瞬間深入半尺。
“轟!”鐵驊騮栽倒於地,將其背上的突厥大箭砸了個筋斷骨折。
**青邁開四蹄,從鐵驊騮的屍體上一躍而過。帶著薑簡,繼續高速向前。與羊毛大纛之間的距離,轉眼已經縮短到不足二十步。衝過來攔路的突厥狼騎數量增加了不止一倍,前仆後繼。
又一名突厥大箭揮舞著鐵鐧向他衝來,被薑簡挺槊刺中小腹。長槊在巨大的反衝力作用下彎成了一張弓,又瞬間彈直。突厥大箭的屍體被彈得騰空而起,直接砸向一名跟過來的自家同夥。後者慌忙閃避,薑簡策馬從此人身邊急衝而過,對此人不聞不問。
瓦斯特勤策馬跟上,將從左側衝向薑簡的一名狼騎死死攔住。陳元敬揮刀跟在薑簡的右側,半步不落。追過來的瀚海精銳們掄刀縱馬,阻止其他狼騎從後方幹擾薑簡。得到了大夥的支持,薑簡衝得更快,兩個彈指之後,已經能夠看見羊毛大纛下茨畢伯克那張青黑色的麵孔。
“攔住他,跟我一起攔住他,他堅持不了多久!”茨畢伯克的聲音已經變了調,揮舞著橫刀,就準備帶領親兵迎戰。
然而,沒等他的坐騎開始加速,一股鑽心的刺痛,就從屁股處直衝腦門。令他的身體晃了晃,差點兒直接從馬背上栽下。
那是上次他見勢不妙,果斷帶領麾下弟兄向自家主力靠攏之後,被羯盤陀處罰所造成的棍瘡,還沒來得及徹底痊愈,就又因為長時間在馬鞍上顛簸,被磨得鮮血淋漓。
“保護伯克!”“伯克先走!”“伯克避一避,敵將已經沒力氣了!”“波茨,你保護伯克先躲一躲!”茨畢身邊的親兵們立刻意識到問題出在了何處。大叫著拉起茨畢的戰馬韁繩,轉身就走。
突厥狼騎在兵力上占據絕對優勢,隻是驟然遇襲,暫時衝不過來幫忙而已。隻要他們幾個親兵能夠保護著自家伯克,避開唐將的這次衝鋒,接下來,就能慢慢穩住局勢,甚至反敗為勝。
隻可惜,他們的反應速度慢了半拍。
還沒等茨畢伯克的坐騎轉過身體,半空中,已經傳來了兵器的呼嘯聲。兩支短柄鐵叉,閃著寒光,直奔他**坐騎的脖頸和胸口。正在拉扯坐騎韁繩的親兵,不得不停止動作,與同伴們一道揮刀格擋,鐵叉被他們成功擊落,然而,一杆長槊卻已經近在咫尺。
一名親兵舍身撲上,被長槊刺穿了小腹。另一名親兵毫不猶豫地丟下兵器,縱身從馬背上撲落,雙手緊緊抓住了槊杆。薑簡果斷鬆手,隨即從身後抽出了一支黑色的闊背長刀。
刀身漆黑如墨,刀刃冰冷如霜。借著**青的前衝之勢,快速掃出一道弧線,三名突厥親兵相繼從馬背上跌落,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落荒而逃。
“啊——”伯克茨畢大叫著舉起橫刀格擋,屁股處卻疼得鑽心。這輩子不知道使了多少次的招數,忽然變得生疏,他的身體在馬背上搖搖晃晃。
手中的橫刀與黑刀相撞,“當啷!”一聲斷成了兩截。嘴裏的尖叫聲,瞬間變成了悲鳴。茨畢伯克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眼淚不受控製地從眼眶中滾滾而出。
薑簡手中的黑刀忽然改變了方向,貼著他的左肩膀砍落,將護肩的鐵板削去一小截兒。茨畢伯克的左肩膀處,立刻有鮮血湧出,疼得他眼前金星亂冒。
下一個瞬間,他忽然感覺腰間束帶一緊,整個人脫離了馬鞍。緊跟著,他的小腹和胸口就貼在了**青的後背上,胸骨被壓得幾乎斷裂,鮮血和肚子裏的晚餐同時從嘴裏狂噴而出。
“讓路,否則他死!”薑簡用黑刀壓住茨畢的脖頸,左手按住茨畢的後背,策動**青繼續向前狂奔。
剛剛衝過來和擋在他麵前的突厥狼騎們,紛紛策馬閃避,誰也不敢再靠近他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