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208章 歸來(下)

“不用救我,殺了他,殺了他!”茨畢伯又羞又氣,一邊掙紮,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後頸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茨畢兩眼一翻,立刻暈了過去。卻是薑簡嫌他噪聒,翻過黑刀,用刀背狠狠朝著他的脖子狠狠來了一記。

“茨畢伯克有令,讓爾等讓開道路!”陳遠敬反應快,緊跟著扯開嗓子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語招呼。

“來,跟我一起喊,讓路,茨畢伯克要他們讓路!”瓦斯特勤愣了愣,隨即高聲向跟上來的瀚海精銳們吩咐。

“茨畢伯克有令,讓爾等讓開道路!”眾瀚海精銳們心領神會,齊聲高呼。同時揮動兵器,將幾個剛剛從側麵衝過來的狼騎砍下馬背。

戰場上聲音嘈雜,大多數突厥狼騎根本聽不清楚茨畢剛才喊的內容是什麽,也沒看清楚薑簡給此人後脖頸上來的那一下重擊。

而回紇語跟突厥語又極為接近,彼此之間根本不需要翻譯。聽到瀚海勇士們所喊的話,又看到茨畢伯克耷拉著腦袋,趴在唐軍主將的馬背上一動不動,哪怕是再凶悍頑固的狼騎,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紛紛垂下刀,拉緊坐騎的韁繩,眼睜睜地看著薑簡等人從自家隊伍中央橫穿而過。

“命令斥候接力傳訊,通知杜長史率兵回來接應。”發現突厥狼騎全都六神無主,薑簡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扭過頭,向瓦斯特勤吩咐。

剛才他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沒有將茨畢擊殺,就是為了以這廝充當人質,帶領弟兄們平安脫身。

眼下眾狼騎隻是暫時被打懵了,卻未必徹底心服。萬一臨時推舉一個首領再追上來,他即便斬殺了茨畢,身後邊的弟兄們,也沒有幾個能夠活著脫離險境。

“是!”瓦斯特勤隊薑簡的佩服已經刻進了骨頭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將手籠在嘴巴旁,發出一連串貓頭鷹鳴叫,“哈哈,啊啊,嘎嘎嘎——”

“哈哈,啊啊,嘎嘎嘎——”“哈哈,啊啊……”幾名傳令兵策馬衝向曠野,將貓頭鷹的叫聲一遍遍重複。

“哈哈,啊啊,嘎嘎嘎嘎——”遠處的丘陵後,更遠處的戈壁灘,也有同樣刺耳的貓頭鷹叫聲響了起來。彼此連成串兒,將消息向東南方接力傳遞。

茫然不知所措的突厥狼騎們,立刻**了起來。轉瞬,**又自行平息,眾人的臉上,震驚與慚愧的表情交織。

他們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多瀚海都護府斥候,埋伏在夜幕之下。更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沒跳過對手的眼睛。如此看來,即便剛才沒遭到突然襲擊,他們被瀚海唐軍擊敗,也是必然的事情,差別隻在早晚。

“勸告狼騎各回各家,他們的軍糧已經被咱們一把火燒光了。羯盤陀必敗無疑。他們留下來,隻能為羯盤陀殉葬。”薑簡擔心出現意外,一邊加速拉開與突厥狼騎們的距離,一邊向羯盤陀吩咐。

“你們還愣著做什麽?軍糧已經被我們燒光了,羯盤陀餓著肚子,怎麽可能打得贏?他們現在往回趕,大雪封路之前,還來得及與妻兒團聚。”瓦斯特勤立刻扯開嗓子,將薑簡的話稍加潤色,向眾狼騎高聲重複。

“你們還愣著做什麽……”眾瀚海精銳齊齊轉身,扯開嗓子,用同樣的話勸說敵軍,唯恐狼騎們聽不清楚。

原本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千三百多突厥狼騎,再次發生了**,緊跟著,像炸了窩的螞蟻般,四散而去。轉眼間,就走得隻剩下了兩百出頭。

令薑簡和瓦斯特勤兩個都沒想到是,這兩百出頭狼騎,竟然策動戰馬,遙遙跟在了自家隊伍身後。自己這邊加速,這夥狼騎也跟著加速,自己這邊放慢腳步,這夥狼騎也放慢腳步。既沒表現出多少敵意,也堅決不肯被落得太遠。

“嗯——”馬背顛簸,茨畢伯克很快就從昏迷中被顛醒。張口吐掉嘴裏的汙穢之物,艱難地轉頭看了看自己所處的環境,隨即,他再度扯開嗓子高喊,“殺了我,趕緊殺了我。你是個英雄,死在你手裏我心甘情願。侮辱我,你得不到任何好處!”

這幾句,用的竟然是唐言,隨便不標準,也讓薑簡聽明白他的意思。後者佩服他硬氣,扭頭喊人拉過一匹備用坐騎,單手將他放了上去,“老實點兒,我可以不殺你。過些日子就放你回家!”

“我不降,寧死不降!給多少好處也不會投降。你們大唐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茨畢伯克身體剛剛坐穩,就立刻高聲重申,“趕緊殺了我,嗯——”

叫嚷聲忽然變成了呻吟,他眉頭緊皺,麵孔抽搐成了一團。卻是屁股上的棍瘡受到馬鞍的擠壓,刹那間痛得鑽心。

這下,可是徹底毀了他的形象。包括薑簡在內,四周圍所有人都扭過頭看向他,先是滿臉好奇,隨即忍俊不禁。

“我不是因為傷口疼。”茨畢別克又羞又氣,紅著臉,梗起脖子叫嚷,“我屁股上有傷。如果不是屁股上有傷……”

叫嚷到一半兒,他忽然又喪了氣,低下頭,將後半句話全都憋回了自己肚子裏。

的確,他是因為屁股上受了傷,才在薑簡麵前連一個回合都沒走完,就被生擒活捉。然而,他屁股上的傷,卻不是戰場上所受,而是被羯盤陀下令責打。

至於羯盤陀責打他的原因,更沒臉跟外人說。明明他當初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保住了整個右營。卻被羯盤陀揪出來,為此人指揮無方背了黑鍋!

“我聽人說過,你前幾天挨了軍棍。”薑簡實在覺得此人可憐,收起笑容,低聲安慰,“老實說,挺冤枉的。”

“哼!”茨畢伯克冷哼著扭頭,堅決不跟他目光相接。然而,卻沒有繼續催促他動手殺掉自己。

想死,自己有的是機會,也有的是辦法。屁股被自家上司打爛又被對手生擒的人,實在沒臉充什麽視死如歸的英雄。

“你是陟苾的人,還是沙缽羅的人?”薑簡也不生氣,看了他兩眼,饒有興趣地詢問。“否則,羯盤陀為何非要除掉你而後快?”

“你休要挑撥離間,我不會上你的當!”茨畢伯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再度梗起脖子,大聲怒吼。

刹那間又有一股刺痛從屁股處傳來,令他的身體一僵,隨即像被針戳了的豬尿泡般蔫了下去。

有些話,也就能騙騙自己。

剛剛背完了黑鍋,羯盤陀立刻讓他帶領右營來纏住薑簡。美其名曰看中他的謹慎老練,實際上,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必死任務。

即便他成功將薑簡絆在外邊,無法順利回援瀚海都護府,最後,他本人也擋不住薑簡的含恨一擊。

“你這個人看起來很能服眾,哪怕吃了敗仗,仍舊有一批弟兄對你不離不棄。”將此人的反應與前幾天從史金嘴裏獲得的供詞相互對照,薑簡愈發覺得此人可憐,歎了口氣,主動換了個話題,“我不想殺他們,也不想讓他們傷害到我麾下的弟兄,你能不能幫我喊幾句話,讓他們別繼續跟著了?”

最後幾句話,完全發自內心,因此,他理所當然地采取了商量的口吻。因為在他看來,自己生擒了茨畢之後,就已經完成了擺脫對方糾纏的戰鬥目標,沒必要為了追求殺敵數量,讓麾下弟兄再承受更多的損失。

而茨畢伯克聞聽,卻如遭雷擊。迅速踩著馬鐙站直身體,扭頭向背後觀望,果然,發現在四百多步之外,仍舊有一小群狼騎默默地跟著瀚海唐軍的隊伍,沒有展示出任何攻擊意圖,隊形也很散亂,卻不離不棄。

心口處瞬間湧起一股熱浪,茨畢比克眼睛發紅,鼻子迅速發酸,說出來的話語不成句,“他們,他們,他們跟我,跟我來自同一個,同一個部落。我,我是他們的吐屯。他們,他們不會離開,除非帶走我,或則帶走我的屍體。”

眼下正處於兩軍即將分出勝負的關鍵時刻,他又是茨畢麾下的大將之一。既然被薑簡擒獲,肯定不用奢求能活著離開。所以,跟過來的親信們再多,也不過是送他最後一程而已。

“我肯定不能放你離開,但是,也不會殺你。”正難過之際,薑簡的聲音卻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帶著年青人特有的真誠,“你盡管告訴他們,自己要去長安城住一段時間,讓他們放心回家。”

“你不殺我?”盡管到現在為止,仍舊好好活著,茨畢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如果換了他與薑簡易位而處,他之所以不馬上把薑簡砍死,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需要將此人押到瀚海都護府大門口去殺,借此打擊對手的士氣。絕對不會,留著此人白吃飯。

“我們大唐沒有誅殺俘虜的習慣,除非萬不得已或者他罪大惡極。”薑簡笑著看了茨畢一眼,滿臉驕傲地宣布。“我不能放你走,是因為俘虜了你之後,就必須將你送往長安。否則我自己會麵臨很多麻煩。至於朝廷怎麽處置你,可以參看頡利可汗和阿史那蘇尼失等人的先例!”

“嗯!”茨畢伯克的身體又晃了晃,這次卻沒有梗著脖子硬強,而是嘴裏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悶哼。

頡利可汗被大唐擒獲後,其本人和全家的性命都高枕無憂。阿史那蘇尼失作為頡利可汗的死黨,在頡利可汗投降之後才迫於形勢投降,大唐仍舊沒有碰他一根寒毛,還封他為懷德郡王,準許他帶領舊部為大唐鎮守邊境。

這些,都是在突厥人盡皆知的事實,任由車鼻可汗怎麽煽動對大唐的仇恨,都無法掩蓋。茨畢伯克的地位自然不能與頡利可汗相比,卻與阿史那蘇尼失差的不是太多。兩廂對照,他被送到長安後是否能保住性命,答案其實早已一清二楚。

“但是他們……”看茨畢伯克好像被自己說動,薑簡向遙遙綴在隊伍之後的那些突厥狼騎指了指,低聲補充,“如果不趕緊回家,恐怕在大雪封路之前,就來不及了。而如果他們跟到了瀚海都護府大門口,即便我不下令追殺他們,也保不準羯盤陀會做出什麽蠢事來!”

答案同樣是一清二楚,屁股上陣陣傳來的刺痛,已經告訴了茨畢,如果自己那些親信被羯盤陀看到,會是什麽下場。

羯盤陀不會管他們對突厥是否忠心,也不會欣賞他們對自己的不離不棄。為了避免影響士氣,羯盤陀即便不將他們立刻滅口,也會單獨立一座營地將他們軟禁起來,然後驅趕著他們去拿性命添壕溝。

想到這兒,茨畢眼睛又是一紅,抬手朝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兩把,咬著牙回應,“即便我向他們喊話,他們也不會走,除非帶回我的屍體。你既然要送我去長安,交給天可汗處置,我可以喊他們放下兵器,跟我一起去。隻要你給我一個承諾,別傷害他們,也別將他們送回突厥別部。”

“這……”變化太突然,薑簡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但是,他卻很快就向茨畢伸出了右手,“好,我跟你擊掌為誓。不傷害他們,也不送他們回突厥別部。”

“多謝!”茨畢伯克掙紮著坐直了身體,手撫胸口,著薑簡鄭重行禮,一次,兩次,三次。然後抬起右手,與薑簡的右手在半空中相擊,“啪”。

當清脆的擊掌聲消失之後,他忽然如釋重負,歎了口氣,苦笑著補充,“我也姓阿史那,懷德郡王是我的親叔叔。論阿史那家族的血脈,我比車鼻可汗還純正一些。去長安也好,至少,從今往後,不用天天擔心自己忽然會死得不明不白。”

這就是大唐的魅力所在了,雖然他也有很多令人不滿意之處,卻已經是全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地方。即便帝國的將領,走投無路之時,也知道去大唐是一個安全的選擇。

在長安那會兒,薑簡感覺不到。如今,距離長安數千裏之遙,他卻感覺得清清楚楚。並且再一次,為自己是一個唐人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