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262章 烈火與磐石

“殺!”“殺進去,人伢不留!”

“抓婆潤,抓薑簡,讓他們兩個給泥步設跳旋舞!”

“殺,誰先殺到中軍帳,裏邊所有值錢的東西歸誰。”

……

鬼哭狼嚎聲,在羯盤陀的前後左右響成了一片。遠道而來的突厥狼騎們忘記了連日來的疲憊,高舉著大唐配發的橫刀,如醉如癡。

草原上沒有中原那樣的堅城,也沒有人工開鑿的護城河。鹿砦被拆毀之後,任何部落的營地,都會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女人,在他們麵前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這是他們一路燒殺搶掠,所總結出來的經驗。透過火光和濃煙,他們已經看到了黃燦燦的銅錢,白花花的銀子,滿臉痛苦卻無處躲藏的女人,還有血,讓他們倍感興奮而又刺激的血。

車鼻可汗一路執行下來的殺戮政策,成效斐然。如今,狼騎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變得像野獸一樣嗜血。他們不認為洗劫別人有什麽錯,哪怕後者曾經是他們的盟友。他們也不會再給予弱者絲毫憐憫,哪怕後者手無寸鐵。他們將屠殺視為理所應當,將毀滅視為日常。他們越來越像一群狼,而不是人類。

他們咆哮著衝向營地深處,順手點燃視線範圍之內的所有可燃之物。他們用橫刀挑開帳篷,以最快速度將裏邊洗劫一空,甚至不放過鋪在地麵上的獸皮和掛在架子上的臉盆。他們甩出繩索拉住望樓,將後者一座接一座拉倒在地。他們策動坐騎橫衝直撞,殺死看到了一切活物,無論其是人類還是受驚的牲口。

夜襲進展得無比順利,被驚醒的瀚海唐軍努力阻擋狼騎的腳步,卻被殺得節節敗退。不多時,回紇可汗的銀帳,已經出現在羯盤陀的視野之內。而他身後,烈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同時也將整個瀚海都護府營地,照得亮如白晝。

“衝過去,壓垮他們。別給他們列陣的機會!”伯克伊裏斯一馬當先,帶領自己麾下的狼騎從左側超過了羯盤陀,殺向回紇可汗銀帳前的唐軍。

“跟我來,抓婆潤,讓他給泥步設跳旋舞!”伯克火骨也咆哮著策馬前衝,帶領自己的嫡係撲向銀帳。

倉促組織起來的瀚海唐軍,根本來不及爬上戰馬,隻能徒步與突厥狼騎交戰。依靠帳篷、馬車和臨時堆放在可汗銀帳附近的草料和雜物,他們成功打亂了狼騎的隊形。然而,他們自己也同樣混亂不堪,很快,他們被狼騎衝垮,不得不放棄抵抗,落荒而逃。

伯克伊裏斯和伯克火骨哈哈大笑,帶領各自麾下的嫡係緊追不舍。眼看著勝利近在咫尺,伯克昭南和伯克沙律,也興奮得大聲咆哮,帶領各自麾下狼騎們一擁而上。

隻有伯克呼延奇好歹還記得主帥是誰,在衝鋒之前,扭過頭,主動向羯盤陀示好,“泥步設稍待,末將先去清理了婆潤的銀帳,再請您入內接受將士們的祝……”

“不對勁兒!”一句話沒等說完,羯盤陀已經皺著眉頭打斷,“情況不對勁兒,回紇人沒有這麽弱。咱們這一路上,根本沒遇到像樣的抵抗。”

“回紇人被打懵了,就像咱們昨天夜裏一樣!”伯克呼延奇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解釋。

“即便被打懵了,咱們也應該能殺掉很多人,而不是光殺了幾百頭牛羊!”狠狠橫了呼延奇一眼,羯盤陀厲聲咆哮,“還有這火,燒得太快了一些。一路上到處都能看到柴堆。”

“冬天,燒柴取暖不是正常麽?”呼延奇也皺起了眉頭,仍舊沒覺得情況有什麽異常。

回紇汗庭相當於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裏邊居住的不止有軍隊,還有官員和普通牧民。而無論是官員之家,還是普通牧民之家,冬天都得生火取暖和做飯。取暖做飯,就離不開柴火。砍上足夠的幹柴,堆放在自己的帳篷旁,隨時用隨時取,理所當然。

“不對,幹柴是他們故意留下的。”羯盤陀忽然像蜜蜂蟄屁股般,從馬鞍上直直地站了起來,揮舞著橫刀高聲命令,“吹角,傳令,所有人向我靠攏。傳令給伊裏斯,火骨、昭南和沙律,讓他們帶著弟兄們,趕緊向我靠攏!”

“是!”親兵們瞪圓了眼睛答應,然而,動作卻拖泥帶水。

勝利近在咫尺,回紇王庭中的財物、女人和牛羊,也近在咫尺。自家泥步設卻忽然又犯了疑心病,決定放棄。無論是誰,都接受不了。

“把畫角給我!”嫌棄親兵們動作太慢,羯盤陀伸手搶過一把牛角號,親自吹響,“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親兵們無法再拖延時間,也隻好將其餘十幾把號角,盡數吹響。

令人失望的角聲,迅速傳開,傳入狼騎們的耳朵。幾名傳令兵背著旗幟,策馬前衝,一邊追趕伯克伊裏斯等將領,一邊將羯盤陀的決定高聲重複,“泥步設有令,所有人停止前進,速速向他靠攏。所有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有氣無力的號角聲中,狼騎們紛紛拉住了戰馬,皺著眉頭左顧右盼。

他們無法理解羯盤陀的命令,更無法接受眼睜睜地看著回紇可汗的銀帳伸手可及,卻不能衝進去洗劫的現實。大夥兒分明已經將瀚海唐軍的抵抗粉碎;大夥兒分明將還瀚海都護府鑿穿了一大半兒;大夥兒隻要再加一把勁兒,就能徹底鎖定勝局;大夥兒……

“撤,撤下去向泥步設靠攏!”伯克沙律忽然撥轉了坐騎,帶頭響應羯盤陀的命令。“全給我動起來,別發傻!火,火燒得太大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火?”伯克沙律身邊的狼騎仍舊滿頭霧水,詫異地向自己一路行來的方向掃視。

隻見一座座被蓄意點燃的火堆,已經連成了火牆。後續衝進來的狼騎,隻能在火牆的縫隙之間穿梭。而戰馬對火焰的畏懼,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它們一邊受本能的驅使,努力遠離火堆和火牆,一邊接受背上狼騎的控製,繼續前進,很快就變得東一簇,西一團,再也無法保持任何隊形。

上當了!剛剛拉住戰馬的突厥狼騎們,一個個寒毛倒豎,全身上下的肌肉本能地繃緊。

火堆並不都是他們點起來的。他們當中絕對大多數人在衝進回紇汗庭之後,都跟隨在自家伯克身後,直撲回紇婆潤的銀帳,根本沒時間點燃那麽多火堆。他們衝入回紇汗庭雖然很深,卻沒有向左右兩側擴大攻擊麵兒。而現在,火堆覆蓋寬度,足足是他們隊伍寬度的十倍!

這麽寬一片火場,不可能是狼騎自己點起來的。也不可能出自被擊潰的回紇士兵和牧民之手。那就隻剩下一種情況,回紇汗庭,也就是瀚海都護府,組織了大量勇士,先前一直在悄悄地替狼騎點火!

“撤,再不撤就來不及了!”不知道有誰扯開嗓子叫喊的一聲,刹那間,讓所有發現上當的狼騎,都明白了自己該怎麽做。

登時,超過一半的狼騎,包括幾個領兵伯克之內,都迅速撥轉戰馬,按照號角聲的指引,拚命向羯盤陀靠攏。然而,卻仍有將近一小半的狼騎,到現在為止還沒弄明白到底出現了什麽情況,拉緊了戰馬韁繩停在半路上東張西望。

擁擠和踩踏,不可避免地發生。很多狼騎一路上沒有受到瀚海唐軍的任何傷害,卻被自己人擠下了戰馬,隨即被馬蹄踩成了肉泥。很多狼騎被忽然掉頭後撤的自己人,直接撞下了馬背,隨即不知去向。

“咚咚咚咚……”有戰鼓聲忽然貼著地麵傳來,敲得人心驚肉跳。擠作一團的突厥狼騎們聞聲扭頭,隻看到一麵鮮紅色戰旗,忽然出現在回紇可汗的銀帳南側。戰旗下,一員老將帶領著數以千計的瀚海唐軍,邁開腳步,列陣而前,手中的長矛高高地豎起,宛若一片移動的鋼鐵叢林。

“有埋伏!”伯克昭南大叫,聲音瞬間就完全變了調!

“有埋伏!咱們上當了。敵軍提前布置下了埋伏!”

“撤,趕緊撤,戰馬怕火,咱們衝不起速度來……”

……

更多的驚呼聲,在他身邊響起。作戰經驗豐富的突厥大箭、小箭們,臉色慘白,汗珠沿著眉梢鬢角淋漓而下。

騎兵麵對步兵有絕對優勢,然而,卻必須保證兩個前提。第一,騎兵能夠衝起速度。第二,步兵無法結陣,或者雙方都能保持完整的陣型。

而眼下,狼騎們因為倉惶後撤擠成一團,要速度沒速度,要陣型沒有陣型,麵對列陣而來的大唐步兵,哪裏還有任何優勢可言?再不趕緊撤離,就會成為弓箭和長槍的活靶子,任由唐軍從容宰割。

“不要慌,不要慌。沙律、昭南,你們兩個的弟兄位置靠外,先去泥步設那裏匯合。其他人,跟我一起整隊,整隊迎戰!”危急關頭,仍舊是老伯克伊裏斯最能沉住氣,果斷扯開嗓子高聲叫喊。

“沙律,昭南,你們兩個帶領各自麾下的弟兄先走。我跟伊裏斯兩個斷後!”伯克火骨也舉起兵器,高聲附和。

畢竟是百戰餘生的老將,此時此刻,他和伊裏斯兩個雖然心中也很慌亂,卻仍舊能在第一時間,就找出最切實可行的應對之策。那就是,接受夜襲失敗的事實,互相掩護著撤出回紇汗庭。

如此,即便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今晚跟著羯盤陀一道襲擊瀚海都護府的狼騎,至少也能撤出去一多半兒,回到金微山下稍作修整,再用牧民補充上缺額,就能重新拉上戰場。

“咚咚咚咚咚咚……”仿佛在嘲笑他們兩人的一廂情願,狼騎的隊伍兩側,也忽然響起了低沉的鼓聲。緊跟著,第二、第三麵猩紅色戰旗從數座帳篷之後挑起,上千名瀚海唐軍緊跟在戰旗之後,攻向亂做一團的狼騎。

三麵埋伏,還有烈火相助!瀚海唐軍先機占盡,氣勢如虹。回過頭再看突厥狼騎,連整理好隊伍且戰且退都做不到,除了伯克伊裏斯和伯克火骨兩人及其各自身邊的少量親信之外,其餘狼騎仍舊在你推我搡,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跟我來,莫讓別人笑話我突厥無男兒!”沒有時間繼續等待狼騎們恢複秩序,伯克伊裏斯扯開嗓子大喊一聲,策馬衝向了可汗銀帳南側壓過來的那路唐軍。

那路唐軍人數最多,麵前卻沒有太多火堆。突厥狼騎隻要能夠順利加起速度衝上去,即便無法組織起完整陣型,也未必不能搏出一線生機。

“跟上伊裏斯,殺回紇狗!”伯克火骨也高高舉起了橫刀,策馬緊跟在了伊裏斯身後。

“殺退他們!”“殺回紇狗!”喊殺聲轟然而起,伯克伊裏斯和火骨兩人麾下的鐵杆親信們,咆哮著策動坐騎,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們一路上搶到的錢財、物資和牲畜,大部分都已經由車鼻可汗派專人替他們送回了金微山下的老家。

他們一路上殺人無算,無論什麽時候戰死,都已經夠了本兒。

他們今天如果打輸了,落到唐軍手裏,肯不會得到寬恕。即便唐軍不殺死他們,那些被死裏逃生的各族“餘孽”,也會千方百計地向他們討還血債。

……

他們總人數不多,全部加起來也就四五百人。然而,他們在這一刻透出來的氣勢,卻超過了正在倉惶後撤的所有同夥。

他們高舉著大唐配發的橫刀,穿著大唐配發的鎧甲,衝向結陣而來的唐軍,一個個宛若飛蛾撲火。

有那麽多劫掠所得,他們即使死了,妻兒老小也不用再擔心挨凍受餓。他們早已無牽無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忽然變得激越,壓住突厥狼騎的咆哮。隨著雷鳴般的鼓聲,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天而降。

策馬逆衝的突厥狼騎隊伍,忽然停頓了一下,緊跟著,就出現了七八處缺口。僥幸沒有落馬的狼騎,卻在伯克伊裏斯和伯克火骨的帶領下,頂著羽箭繼續逆衝唐軍,宛若飛蛾撲火。

又一排羽箭落下,將更多的狼騎射倒在地。雙方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到了不足二十步,弓箭手已經來不及射出第三輪羽箭。唐軍隊伍第一排正中央,胡子曰手持長纓,奮力前指,“大唐男兒,舉矛!”

“舉矛!”“舉矛!”“舉矛”……上千人扯開嗓子,高聲響應。同時將長槍前指,正對急衝而來的敵軍。

第一排弟兄的長槍平端,指向戰馬的脖頸。第二排的弟兄將長槍從第一排弟兄的縫隙間探過,角度稍高,指向戰馬的眼睛。第三排弟兄的長槍,明顯比前兩排長出了一大截,架在第一排弟兄們肩膀上,直接刺向了馬背上的狼騎。

三排將士,堅固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