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乾坤大挪移
天氣越來越冷,人和馬呼出來的水汽,被凍成了一團團白霧,在隊伍的頭頂飄飄****,縈繞不散。
整個隊伍長達五裏,行走在黃褐色的曠野上,宛若一隻渾身上下冒著白煙巨蟒。隊伍兩側,身披輕甲的突厥斥候左右各散出三裏遠,一邊搜索可能出現的瀚海唐軍,一邊用號角聲彼此聯絡。
與指揮大隊人馬的畫角聲不同,斥候們用的牛角號不要求聲音雄渾宏亮,卻要求發出來的聲音能夠傳得更遠。因此,每一支牛角號看起來都遠比畫角要細,發出來的聲音淒厲且悠長,一聲接一聲,宛若百鬼夜哭。
越冬的麻雀和野兔們無法忍受如此淒厲的聲音,從幹枯的雜草和灌木叢中鑽出來,或飛或逃,倉皇遠遁。狼群和黃羊也提前邁開四蹄,提前避開突厥大軍行動路線。大多數野生動物,對殺氣都很敏感,知道如何趨吉避凶,雖然突厥大軍身上的殺氣既看不見也碰不到。隻有渾身漆黑的烏鴉,成群結隊地跟在突厥大軍身後,始終與大軍保持著兩裏左右的距離,起起落落,仿佛一團團不甘心離去的冤魂。
突厥狼騎以往走一路殺一路,從來沒有為遇害者收斂屍體的習慣。烏鴉喜歡食腐肉且遠比尋常鳥類聰明,發現跟在突厥狼騎身後不斷有屍體可以啄食,就果斷追隨,沿途還不停地呼朋引伴。不過,這次它們聰明得有些過了頭,從白馬湖畔跟著狼騎的隊伍之後飛了整整兩個白天,都沒發現任何屍骸可供食用。
越是在寒冷的天氣裏活動,體力消耗越快,這一點,人和鳥獸並沒任何區別。眼看黃昏將近,烏鴉們餓得頭暈眼花,不斷降低高度,縮短跟狼騎之間的距離。隊伍最後負責看管運糧馬車的數百名突厥狼騎,被來自身後的烏鴉尖叫聲,吵得頭皮陣陣發乍,紛紛從馬背上轉過身,張弓搭箭,作勢欲射。
烏鴉叫聲立刻變得愈發嘈雜,聰明鳥兒早就從人類的自相殘殺畫麵中,知道了弓箭的威力。一邊大聲“詛咒”挽弓的狼騎,一邊拚命拍打翅膀將身體拉高。成百上千雙翅膀層層疊疊,轉眼間,就在半空中組成了一團漆黑色的雲!
“別浪費箭矢!否則,大汗怪罪下來,不要怪老子不替他說情!”伯克達利猛然扭過頭,嘴裏發出一連串憤怒的咆哮。“那傻鳥射下來也不能吃,箭矢卻用一支少一支!你們腦袋被駱駝踩過,不好好趕路,非得跟傻鳥較勁?!”
“我們隻是嚇唬嚇唬天上的傻鳥。”
“太煩人了,從早晨到現在,人走到哪,它們跟到哪!”
“伯克,俗話說,烏鴉叫,沒好兆,我們也是為了大軍著想。”
……
眾狼騎被罵得麵紅耳赤,一邊七嘴八舌地解釋,一邊手忙腳亂地收起了弓箭。誰也不敢為了天上的幾隻烏鴉,去觸自家上司的黴頭。
“嫌煩,就用羊皮把耳朵裹起來。剛好還省得凍耳朵!”伯克達利的心情也非常煩躁,指了指自己又紅又腫的耳朵,甕聲甕氣地替眾人拿主意。
他的兩隻耳朵上都生滿了凍瘡。手背也腫得像一隻饅頭,表麵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裂口已經開始往外滲黃水,與皮膚表麵的泥土混在一起,看上去格外肮髒。
“是!”“得令!”“多謝伯克指點!”眾狼騎們知道自家上司心情不好,敷衍地答應著,同時盡量拉開與此人之間的距離。
他們當中,沒人敢怪伯克達利亂發脾氣,換了誰,跟達利易地而處,心情都不會太好。
前天半夜,達利伯克奉車鼻可汗的命令,帶領五百死士冒險摸過白馬湖,去襲擊放孔明燈的那支唐軍。在冰麵上徒步走了十三四裏地,付出了摔傷四十幾人,掉進冰窟窿裏凍死七人的代價,才終於抵達了對岸。結果,卻撲了一個空。
預料中的惡戰,根本沒有發生。對岸的唐軍放完了燈籠之後,就策馬飄然而去,隻留下了幾十隻熄滅了的火把和幾百團凍硬了的馬糞。
為了及時向車鼻可汗匯報軍情,達利又帶著麾下的死士連夜折回了白馬湖南岸。本以為,沒功勞也有苦勞。誰料想,卻正趕上車鼻可汗積了滿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沒等他把發現的情況匯報完畢,就命令親兵將他拖到了中軍帳外,剝下鎧甲,當眾抽了個屁股開花。
“連敵軍的究竟有多少人,主將是誰都沒探查明白,你急著回來表什麽功?”車鼻可汗處罰他的理由很充分,讓伯克達利根本無法為他自己分辨。
然而,車鼻可汗卻不仔細想想,半夜裏頂著寒風在結了冰的湖麵上走了十多裏路,摔傷減員近一成,所有人都摔得鼻青臉腫的隊伍,能剩下多少力氣作戰?
若是達利堅持帶領死士們去探查敵軍情況,恐怕沒等探查明白,就得被殺得屍橫遍地。甚至想要派個人回來給車鼻可汗報信兒,都沒任何可能!
步兵跑不過騎兵,道理放在哪都一樣。死士們徒步穿過結了冰的白馬湖,一個個早就筋疲力盡,一旦與大隊敵軍遭遇,怎麽可能擺脫得了對方騎兵的追殺?
“都給老子機靈點兒,別死在半路上,讓烏鴉給你們收屍!”見麾下弟兄們態度恭順,伯克達利不好意思繼續找茬兒,朝地上啐了一口,啞著嗓子詛咒。
前天早晨,挨了鞭子的之後,他隻休息了一個半時辰,就又奉命爬上了馬背。雖然葉護毒逯體貼,特意在車鼻可汗麵前替他討到了照看糧草輜重的清閑差事,然而,卻無法讓他屁股上的鞭傷瞬間愈合!
兩天來,想要跟上隊伍,他就必須騎馬。鞭傷受到馬鞍擠壓,每一下,疼得都刻骨銘心。
冤有頭,債有主,如果跟在隊伍後方的烏鴉,真的是那些死在狼騎刀下的牧民們的冤魂所化,伯克達利在心裏默默地祈禱,它們去找車鼻可汗。
背叛大唐的是車鼻可汗,酒席上指使兒子襲殺大唐使節,並屠盡了使節麾下隨從的,也是車鼻可汗。下令對沿途部落展開大開殺戒的,還是車鼻可汗!
一個瘋子犯下的罪孽,不該由所有生活在金微山下的突厥人來背。隻要車鼻可汗一死,所有突厥人就可以調頭回家,該放牧的放牧,該做生意的做生意,日子隻會變得更好,不會變得更壞。
“嗚呼呼,嗚呼呼,嗚呼呼——”正咬牙切齒地想著,整個隊伍的正前方,卻傳來了淒厲的警訊聲。
“終於追上婆潤了!”伯克達利的精神先是習慣性地一振,隨即,又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湧上了心頭。
婆潤及其麾下的回紇將士,再加上一部分大唐府兵,總人數隻有狼騎的三成。真正的可戰之兵,應該還不到狼騎的兩成!雙方在野地裏交戰,沒有任何城牆和高山作為依仗,勝負不存在任何懸念。
打了勝仗,肯定比吃敗仗要好。然而,打敗了婆潤,車鼻可汗就更不可能退兵了。接下來,他還會帶領狼騎,所有回紇別部,甚至向東一路殺到契丹人的地盤上。整個冬天,所有狼騎都要像現在一樣,忍受著越來越刺骨的寒意,與跟自己沒有任何利益衝突的人作戰,殺死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對手,將一個又一個部落變成廢墟,將手無寸鐵的老人和還沒學會騎馬的孩子,統統變成烏鴉的糧食!
“嗚呼呼,嗚呼呼——”警訊繼續從隊伍前方傳來,一波接著一波。巨蟒般綿延數裏隊伍,迅速向車鼻可汗的帥旗下集結。葉護毒逯帶著兩千餘名百戰精銳迅速前壓,為所有人爭取準備作戰的時間,其餘狼騎則一邊整理盔甲兵器,一邊在大箭、伯克們的指揮下,尋找各自的位置,變成軍陣的一部分。
伯克達利負責帶隊的照管糧草輜重,不需要結陣參與戰鬥。然而,他卻需要以最快速度,將糧草輜重集中到距離軍陣一裏左右的位置,以便隨時供主帥調用。強壓下心中的煩悶,他指揮身邊的狼騎們將馬車趕到指定位置,圍成一座簡單的營寨,然後又將可能最先被調用的箭矢、油脂從車上卸下一部分,以免接到命令之後反應太慢,又吃冤枉鞭子。
足足忙碌的半個時辰,終於將一切準備停當。伯克達利對著傍晚的天空長長吐了一口白煙,正準備坐下來喝幾口清水,耳畔卻已經傳來了傳令兵的聲音,“大汗有令,後隊速速押著輜重過河,過河之後準備沿著河灘紮營!”
“這麽快?”伯克達利無法相信自己耳朵,轉過身,踮起腳尖,朝著軍陣方向眺望。
戰鬥好像根本沒有發生,車鼻可汗的帥旗在將士們的簇擁下,再度快速向前推進。夕陽下,隱約有一條不算寬闊的河流,被狼騎們踩在了馬蹄之下。而河對岸,隱約好像還有數十堆篝火的痕跡,見證著敵軍曾經在此地安營紮寨。
憑借經驗,伯克達利判定,車鼻可汗又撲空了。與昨天一樣,狼騎們白跑了一整天,卻連回紇可汗婆潤的馬尾巴都沒抓到!
“嗬嗬,婆潤倒也聰明,堅決不給大汗抓到他的機會!”心中的遺憾和慶幸交織,伯克達利趕緊下令收拾好物資,趕起馬車,到河對岸去安營紮寨。待他氣喘籲籲地抵達了目的地,卻發現,自車鼻可汗以下,所有文武官員,包括大食講經人歐麥爾,全都鐵青著臉站在河畔,一言不發,宛若幾十頭被凍僵了的野驢。
“怎麽回事?咱們的人又吃虧了?還是追錯了方向?”吃一塹長一智,不敢再去觸車鼻可汗的黴頭,達利伯克偷偷找到了個自己相熟的大箭蘇術古,壓低了聲音打聽。
“沒吃虧,也沒追錯。”大箭蘇術古小心翼翼地朝著四周看了看,用更低的聲音回應,“但是,回紇人不見了,四周圍都沒有馬蹄印兒。隻留下了這塊用的宿營地。”
“不見了,怎麽可能?”伯克達利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皺著眉頭小聲叫嚷。“難道他們還能飛不成?”
“我不知道,大薩滿,葉護,也都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兒。大汗剛剛還問了講經人,講經人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箭蘇術古攤了攤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鬱悶,還是幸災樂禍。“就像前天夜裏的孔明燈一樣。還智者呢,除了裝神弄鬼,啥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