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煙火紅塵
有人說亂世出英雄,作為一個真正從亂世裏走出來的英雄,尉遲敬德卻恨不得亂世從來都沒出現過。
秩序崩潰,道義也徹底成了笑話。前腳拍著肩膀互相稱兄弟的人,轉過頭就可以拿起刀子互相拚個你死我活。理由千奇百怪,也許是錢財,也許是女人,也許是地盤或者什麽其他亂七八糟的理由,甚至僅僅是因為名字恰好犯了對方的忌!
所謂義薄雲天,所謂不離不棄,所謂一諾千金,不過是太平時節飽食終日者的想象。現實卻是,背叛,出賣和沒完沒了的欺騙。
尉遲敬德能夠活下來,活到成為宋金剛帳下的一名頭領,活到戰敗後歸降李世民,不僅僅是因為他驍勇善戰,同時,還因為他的頭腦足夠清楚。否則,他早就稀裏糊塗地死於某場火並,或者某次出賣,成為了亂葬崗中的一堆枯骨。
某些人因為他長得虎背熊腰且相貌奇特,就認為他頭腦簡單,實際上大錯特錯。尉遲敬德也許沒有“急智”,眼光和見識,卻絕對不比朝堂上任何一位文臣差太多。他隻是懶得把自己的眼光和見識表現出來,懶得理睬那些自作聰明的家夥罷了!
非但懶得在外人之前表現自己的聰明,有時候,尉遲敬德還故意會裝出一副粗鄙無文的模樣。並非為了自汙,或者韜光養晦。事實上,武將做到了他這個地步,如果遇到一個心胸狹窄的君主,再怎麽自汙,再怎麽韜光養晦,都不可能令對方的猜忌和防範之意降低分毫。畢竟,以往的戰績和在軍隊中的影響力,不可能隨隨便便藏起來讓人看不見。
他故意裝粗鄙無文,是因為這樣做可以把複雜的問題變簡單,無需再費心思考慮太多的繁文縟節。比如說,如果房玄齡遭到言官的詆毀,肯定需要花費口舌和力氣去自辯,辯贏了都未必能證明他自己清白。而他,遇到哪個不開眼言官敢踩著他腦袋搏聲望,一拳將此人打得滿地找牙就是。
老子是個粗坯,粗人受了冤枉,就要跳起來用拳頭講道理。粗坯不會耍什麽心機,如果誰對粗坯耍心機,就得先考慮身手夠不夠敏捷,能不能躲得開粗胚的兩隻大拳頭。
然而,在李世民麵前,尉遲敬德卻不願意做這種偽裝。非但因為對方從第一次接受他的投降,就對他推心置腹。並且還因為彼此曾經多次並肩衝鋒作戰,生死與共。
在他眼裏,李世民不僅僅是他的主公,某種程度上,還是他的朋友。如果哪天他在跟李世民麵前也需要裝粗坯,他這輩子就活得太孤獨,太失敗了。反過來,如果李世民哪天把他逼到需要裝瘋賣傻才能自保的地步,同樣也是一種悲哀。
所以,既然今天李世民突然問起來,為何他看事情比某些文官都清楚,尉遲敬德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實話實說。
能在亂世中掙紮著活下來的,並且功成名就的,肯定沒有一個笨蛋。特別是出身於底層,最後還僥幸活著進入大唐朝廷,甚至名列淩煙閣上的,眼界,見識更是一等一。
“嗯,這話倒是道理十足!”李世民看了尉遲敬德一眼,笑著點頭表示讚同,“可是有些人啊,明明見識,眼界都是一等一,也同樣於亂世中打過滾兒,最近卻屢出昏招,你說這又是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可就有些讓尉遲敬德感到為難了。第一,李世民並未指名道姓,尉遲敬德找不到具體目標。第二,在亂世中打過滾兒,眼界見識都是一等一,犯了錯李世民還不想明說的人,在朝堂上地位肯定不會太低,尉遲敬德不想給自己樹敵。第三,則是李世民其實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經常火氣上頭就不管不顧,待冷靜下來又會後悔。尉遲敬德有些吃不準,自己陪著李世民把目標臭罵一通,改天李世民是不是又改變了想法。
可不回答的話,又有些對不起李世民如此推心置腹,因此,猶豫再三,尉遲敬德終於給出了一個還算說得通的答案,“也許,也許是老糊塗了吧!陛下,並不是每個人的身子骨,都像您和末將這般結實。有些人,年青時簡直就是當世諸葛亮,但是老得非常快,並且越老越糊塗。”
“啊,原來如此!”李世民聞聽,立刻大笑著撫掌,“怪不得啊,怪不得。朕還以為自己又錯信了人。”
“陛下如果覺得誰老邁不堪用了,幹脆打發他回家頤養天年算了,省得他屍位素餐。”尉遲敬德想了想,笑著低聲建議。“這樣,陛下不用再為此人生氣,而他自己,也沒機會弄出什麽大錯來,不可收拾。”
這是他能在短時間內,想到的最好解決方案了。既為李世民出了氣,又保全了那個最近惹了李世民不痛快的家夥,讓其不至於落到與侯君集,張亮等人同樣的下場。而將來李世民氣消了,如果又想起此人的功勞,還可以再將其請回來,而不是在淩煙閣上對著此人的塑像暗自傷懷。
然而,這次,李世民卻沒有采納他的建議。笑了笑,輕輕搖頭,“算了,朕既然讓太子監國,就先由著他去。讓太子也明白,皇帝不是那麽好當的。臣子也不都是一心為國,很多人心裏頭,實際上都有自己的一筆小賬。趁著朕還在,某些人不敢做得太過。否則,哪天如果朕不在了,太子難免會處處受製。”
“誰敢,末將打爛了他的腦袋!”尉遲敬德的眉頭立刻豎起,揮舞著胳膊叫嚷。
話說出了口,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比李世民大了十好幾歲。這樣說,容易引起誤會。連忙又擺了幾下手,笑著說道,“這話不對,陛下龍體安康,肯定能活到九十歲以上。倒是末將,也就還能在陛下寢宮前再站個七八年崗,然後就得換別人來了。”
“剛誇完你聰明,你就學起了那些馬屁精。”李世民翻了翻眼皮,沒好氣的數落,“朕還會在乎什麽口彩?敬德啊,哪天朕如果比你先走一步,太子那裏,你還真得替朕照看一二。”
“陛下肯定能活到九十九。”尉遲敬德叉手行禮,高聲祝願,“如果陛下需要,末將哪怕一百多歲了,也願意為太子頂盔摜甲,駐守於宮門之前。”
“那朕就努力活到九十九!”李世民聞聽,笑著點頭。“你努力活到一百二。咱們君臣,做兩個老壽星。”
“末將遵旨!”尉遲敬德再度肅立拱手,仿佛李世民剛才的玩笑話,是皇命一般。
“你這廝,倒是越老越會說話了。就不怕言官說彈劾你巧言令色?”李世民看了尉遲敬德一眼,笑著數落。
“誰敢,末將捶扁了他!”尉遲敬德立刻又擺出一副不講理的粗坯模樣,擼胳膊挽袖子。
李世民笑著啐他沒正形,然而,心情卻又變好了許多。導致接下來的哺食,足足吃了平時雙份的量,仍舊有些意猶未盡。
老太監張阿難早就得了太醫的托付,要勸諫李世民控製飲食數量。趕緊在李世民身後,偷偷給尉遲敬德使眼色。尉遲敬德見了,便果斷停下了筷子,站起身,向李世民辭行。
沒有他這個飯量大的“老廉頗”在旁邊做參照,李世民也就想起了太醫的叮囑。笑著放棄了對口腹之欲的追求,也站起身,命人準備筆墨,先親筆寫了一份手書,叮囑尉遲敬德順路帶給劉弘基,然後,又命令張阿難替自己將尉遲敬德送出了宮門之外。
時間已經到了臘月二十五,宮門外的街道上,充滿了過年的味道。往來準備年貨的百姓,在道路兩側摩肩接踵。而退朝官員們的馬車,也在道路中央排成了一條長隊。
很少有人知道,數千裏之外的草原上,有一場戰爭正在進行。即便知道,也不會太放在心上。貞觀這個年號已經存在了二十多年,作為曆史上少有的盛世,如今整個大唐,除了少數鬧災荒和叛亂的地區,其餘大部分都當得起“國泰民安”四個字。
既然是國泰民安,對於長安城內大多數人來說,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戰爭,就隻能算是一個談資,甚至有可能連做談資排不上號。
真正的突厥王族,頡利可汗的嫡係子孫,眼下都在長安城內享福。甚至其中還有好幾個,進了太學讀書,詩寫的比許多文官的子弟都好。車鼻可汗隻是阿史那家族一個血脈關係非常遠的旁支子弟,按照中原的傳統,這種庶出旁枝,在頡利可汗的嫡係子孫死絕之前,根本沒有家族的繼承權,他車鼻可汗哪來的臉,宣稱要回複阿史那家族昔日的輝煌?
“不錯,不錯!”騎在一匹純黑色的大宛良駒上,看著周圍安寧祥和的景色,尉遲敬德心中不由自主湧起了幾分熏然。
作為武將,馬背上博取功名,隻是成就一部分。更大的成就,便是守護這份人間煙火。類似的話,很早以前秦叔寶就曾經跟他說起過,但是他當時嗤之以鼻。然而,在秦叔寶去世之後,他卻對這句話感悟越來越深。
他尉遲敬德,當年陪著秦王李世民東征西討,**平各路義軍和前隋餘孽,鋼鞭之下,亡魂無數。其中未必沒有冤死者。然而,他尉遲敬德卻從來都不擔心冤鬼找自己的麻煩。因為眼前這太平盛世,有一部分也是他親手用鋼鞭打出來的。如果當初他沒有對敵人舉起鋼鞭,也許便沒有眼前的繁華和安寧。
今年冬天一點兒都不冷,特別是在繁華的長安城內,立春未到,風卻已經都隱約帶上了暖意。街道擁擠,哪怕有親衛頭前開路,尉遲敬德也無法走得太快。一邊信馬由韁,一邊回憶今天在皇宮裏發生的事情,不多時,就被人間煙火氣熏得昏昏欲睡。
“鄂國公,鄂國公請暫且留步。我家國公想跟您敘敘舊。”正眼皮發澀之際,斜刺裏,卻有一名宮衛打扮的男子,騎著快馬追了上來,隔著老遠,就舉起一份名刺,向尉遲敬德拱手行禮。
在長安,能夠被皇帝賜予宮廷侍衛擔任親兵的老臣,可是沒幾個。尉遲敬德掃了對方一眼,立刻皺起了眉頭,沒好氣地回應,“你家國公是哪個?大過年的,不帶著禮物登門走動,找老夫敘個哪門子舊?”
“鄂國公說笑了,卑職乃是趙國公帳下親兵。他剛才從尚書省出來,遠遠地看到您的車駕,特地追上來找您敘舊。但是遲遲追您不上,所以才冒昧派卑職前來請您稍稍等他片刻。”宮衛打扮的男子非常老練,再度拱了下手,將自家主人的名號鄭重相告。
趙國公長孫無忌,當朝中書令,遙領揚州大都督,同時還是太子的親舅舅,當今皇帝李世民的總角之交。
刹那間,尉遲敬德就意識到,李世民今天的不滿,是針對誰了。偷偷在肚子裏歎了口氣,緩緩拉住了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