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長安長安
雖然宦海沉浮多年,早就習慣了說話多保留三分。薛禮麵對單純得宛若一張白紙般的羽棱鐵奴,仍舊覺得心裏頭隱隱發虛。
事實上,折衝都尉這個官職,在大唐實權武將序列裏頭可不算低。其實際品級,非常靈活,從正五一直到從三,具體要與所在都護府的地位掛鉤。
而燕然大都護府,作為大唐五大都護府之一,其折衝都尉理所當然是從三品,實際權力僅僅在副都護之下!
反觀薑簡,雖然官稱瀚海都護府副都護,實際上卻隻是從四品上列。比他還低整整兩個小級外加一個大級。(注:唐代官秩,從四品上,正四品下,正四品上,然後是從三品。)
作為燕然都護府的折衝都尉,還是由當今聖上親口點了名姓,從禁軍當中調往燕然大都護府任職的將領,薛禮又怎麽可能參與不到大都護高侃的具體謀劃?事實上,他非但參與了,甚至連提交給朝廷的最終方案,高侃都是征求了他和元禮臣兩人的意見之後,才委派信使送往長安的。
然而,正因為知道得清楚,薛禮才無法跟羽棱鐵奴交代實底兒。高侃在春天到來之前,除了自己和身邊這五十名弟兄之外,不會再往草原上派遣一兵一卒。
原因很簡單,首先,從戰略上,沒有必要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瀚海都護府雖然名義上管轄土地數千裏,實際上可戰兵力隻有數千,可控製人口不過二十萬,地位隻相當於中原的一個縣城。冒著遭遇狂風暴雪的風險,派遣大軍去救援一個縣城,站在高侃的角度,絕非明智。
其次,高侃手頭,並沒有足夠的,有關車鼻可汗那邊具體實力,和有關草原上天文、地理、敵我關係的情報。兵法有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而眼下燕然大都護那邊,所有關於車鼻可汗的情報以及草原上各部到底選擇了大唐還是偽突厥等信息,除了瀚海都護府送回去的那部分之外,其他都不能保證準確。
倘若高侃不顧天氣寒冷貿然出兵,擊敗了車鼻可汗,結果當然是皆大歡喜。萬一遭受挫折,帶來的後果肯定不僅僅是損兵折將!原本左右搖擺,甚至已經選擇繼續追隨大唐的許多部落,都會立刻倒向車鼻可汗,令後者的實力突飛猛進。
第三,則是讓薛禮最鬱悶也無奈的一點,則是李素立執掌燕然大都護府這些年來,一門心思想著懷柔,根本沒為戰爭做任何準備。甚至打著懷柔的名義,暗中謀取私利。原燕然軍上下,暮氣沉沉,將領們參與走私的一抓一大把,尋常士卒則混吃等死。如果不加以整頓就派出去作戰,屆時肯定要拖府兵的後腿。
此外,還有一個讓薛禮難以對人明說原因,就是朝堂上的反應了。雖然皇帝陛下已經做出了決斷,要盡快剿滅車鼻可汗。但皇帝陛下的身子骨,卻始終都是一個大麻煩。眼下仍舊是監國太子主持朝會,皇帝陛下輕易不露麵兒。而監國太子李治的威望,遠遠不如皇帝陛下,很多事情,特別是重要事情上,都做不到一言而決。
偏偏監國太子的親舅舅,淩煙閣上名列第一功臣長孫無忌,對於早日平息叛亂,態度也不是很積極。用他的說法就是,像車鼻可汗這種逆賊,就如同泥地裏的蒿子,拔了一茬就會再長出一茬來。與其拔來拔去消耗國力和民力,不如先放一放,讓車鼻可汗把鐵勒、薛延陀這些原本就叛附不定的草原各族,給兼並為一體,然後再一舉鏟除之。
長孫無忌的話,向來不僅僅代表他一個人的想法,他身後,還站著一大堆關隴勳貴和前隋舊臣。這些人在貞觀年間,雖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權力不斷減弱,但是,卻仍舊掌控著很多要害職位,特別是文職。
他們態度不積極,大軍的後勤補給和物資準備,就快不起來。高侃哪怕再擅長用兵,也不可能隻攜帶二十天的軍糧,就帶領數萬大軍出塞與車鼻可汗一決雌雄。
“大都護並不清楚這邊的情況,我來之時,他給婆潤和薑簡的建議是,帶領瀚海都護府的兵馬和百姓南下,暫避車鼻可汗兵鋒。”骨子裏終究還是一名純粹的武將,不忍心讓羽棱鐵奴過於失望,薛禮想了想,柔聲補充,“他當時並不知道你們這邊如此善戰,竟然跟車鼻可汗的大軍,打了個難分上下。如果知道,肯定不會如此謹慎。”
“嗯!”羽棱鐵奴的情緒,明顯比先前低落了許多,蔫蔫地點頭。
薛禮見狀,心裏愈發覺得不舒服,想了想,繼續柔聲說道:“我會盡快將這邊的情況送回大都護府。包括天氣明顯比往年溫暖的情況。大都護知道後,應該能提前領兵出塞,不必等到明年三月之後。”
“多謝薛將軍,其實塞外非常冷的日子,也就是最近這一個多月。如果最近幾天,還沒冷得狗呲牙的地步,估計再冷也冷不到哪去了!”羽棱鐵奴用力晃了晃腦袋,努力將肚子裏的鬱悶全部拋在了風中,甕聲甕氣地說道,“大都護怎麽調兵遣將,我不懂。但薑簡肯定不會帶領我們去南邊避禍。如果一走了之,最開始,他就不會費這麽大力氣,帶領我們跟車鼻可汗的人周旋了。”
這不是薛禮想要聽到的回應,讓他感覺,對方對薑簡的在乎,遠遠超過對大唐的本身。然而轉念一想,薑簡本身就是一個的大唐將門子弟,薛禮也就懶得在雞蛋裏頭硬挑骨頭了。
“薛將軍見過薑簡之後,就急著趕回去麽?”羽棱鐵奴卻考慮不到,他剛才的話,如果落在別人的耳朵裏,有可能會給薑簡帶來麻煩,想了想,又低聲詢問。
“應該沒那麽急,我身邊這些弟兄,都是跟著我出生入死多年的。給大都護送信和為大軍當向導的事情,他們都能做。”薛禮被問得一愣,笑著回應,“怎麽,最近還有別的戰事,可以讓薛某助你等一臂之力。”
“肯定有。”羽棱鐵奴心中的失望來得快,去得也快,說話間,眼睛裏就湧起了興奮的光芒,“如果車鼻可汗繼續追殺婆潤,我們就繼續打那些投靠他的部落。如果車鼻可汗放棄婆潤,過來追殺我們,我們就掉頭向北,帶著他去更遠的地方兜圈子。如果車鼻可汗分兵堵截,少不得就要跟他派出來攔路的人做上幾場。薛將軍這麽好的身手,若是能夠留下來幫忙,薑簡和我們,肯定全都感激不盡!”
這話說的,又充滿了孩子氣。也就是羽棱鐵奴這種對大唐官秩等級毫無了解,並且心地單純的少年才能說得出來。如果換了別人,光是聽到“折衝都尉”四個字,就知道薛禮的官職不會比薑簡低,留在聯軍當中,很容易造成指揮權混亂的麻煩。
然而薛禮,卻不介意羽棱鐵奴的魯莽與大膽,笑了笑,柔聲回應,“照你這麽說,我留下來,肯定有仗打,好過頂著寒風跑來跑去。”
“我就知道,薛將軍肯定會這麽說!”羽棱鐵奴聞聽,立刻興奮地拍手,“你留下來,我把我這最好的戰馬,最鋒利的兵器,都任你挑。這些日子,薑簡動不動就一個人策馬衝陣,太累了。我們都想幫他的忙,然而一個個身手卻照著他差得太遠。可照這樣下去,大夥真的擔心,哪天他忽然支撐不住。如果他受了重傷,或者累趴下了,不光聯軍這邊會失去主心骨,婆潤那邊估計也得一片大亂。你留下來,肯定好過他一個人支撐所有。”
“嗯,那我便留下來,跟你們一起過冬!”薛禮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許諾。
如果對方年紀稍微大一些,他肯不會如此好說話,也不會跟對方說這麽多。正因為羽棱鐵奴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心思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他才不忍心讓對方過於失望。
原因也很簡單,想當初,他跟羽棱鐵奴同樣年齡的時候,在軍中的經曆也頗為坎坷。對大唐朝廷,對心目中的許多英雄,也曾經感覺非常失望。然而,每當他形神俱疲,想要放棄,回家種田經商,蹉跎此生的時候,卻總有軍中前輩會及時地拉他一下,告訴他大唐沒有他想得那樣糟糕。
於是,一年年咬緊牙關堅持下來,他漸漸發現,很多事情的確並不像自己當初想得那麽簡單。大唐就像一座山巒,有很多險峻挺拔的高峰,也很多幽深黑暗的裂穀。有灑滿陽光的緩坡,也有懸崖峭壁。一年四季,從不同方向去看,風光永遠不同。
想要看得更清楚,你就需要多換幾個角度。想要領略更瑰麗的風景,你就需要爬得更高。如果他在二十出頭那會兒,因為失望而放棄,就不會有現在的薛禮。更不會,看到這座高山之上,一些新生的大樹,如何取代那些垂垂老朽,成為擎天棟梁。
所以,看到與自己當初同樣熱血且單純的年輕人,順手提攜指點一二,對薛禮來說,幾乎是本能。他認為隻有這樣,當自己白發蒼蒼,失去進取之心的時候,才會有新人成長起來,補上自己因為老邁昏庸而造成的失誤。並且,也隻有這樣,大唐才會永遠保持年青。
“咱們可以老,大唐不能!”薛禮已經記不清,到底是誰跟自己說過這句話。卻知道,這句話正確至極。
“薛仁貴已經走了有兩個多月了吧,最近可有信來?”太極宮,淩煙閣後,緊鄰東海馬球場旁,李世民緩緩收起拳架兒,喘息著發問。
這套拳,名為五禽戲,是孫思邈多年之前傳授給他的,據說經常打,有益壽延年和強身健體之功效。李世民原來一直沒時間認真去練,直到最近幾個月,將大多數國事都交給了太子李治,才在尉遲恭和程咬金兩人的反複催促之下,又重新將其拾了起來。
能不能益壽延年不知道,能活血順氣,倒是真的。每次將五套動作打完之後,李世民都會出一身透汗,胸口處,也感覺不像每天睡醒覺時那樣淤塞。
他是個馬上皇帝,文武雙全,看不慣男人軟手笨腳。因此,練拳的時候,有資格陪著他一起活動筋骨的人,整個長安城裏也超不過十個人。而這十個人裏頭,有資格回答他剛才問題的,卻隻剩下了尉遲敬德和程咬金。
程咬金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整天東跑西顛,除非李世民派人邀請,否則輕易不進皇宮。而尉遲恭,最近幾乎每天都陪在李世民身邊。因此,他一邊親手拿了一塊縑布(棉布)做的麵巾,替李世民擦汗,一邊笑著搖頭,“這事兒陛下得問太子,末將這邊肯定沒收到。薛仁貴這廝謹慎得很,奉命出征在外,肯定把公事放在前頭。即便給末將寫信,也不會涉及到半點軍務。頂多隨信送上一些不值錢的鹿皮,狼皮之類,還多半是他親手打到之後請人幫忙鞣製的,連錢都不用花。”
“太子沒跟朕匯報,想必是沒信回來。”李世民知道尉遲敬德說的是實話,一邊擦汗,一邊遺憾地搖頭。
薛禮表字仁貴,是他上次遠征遼東之時,親手挖掘出來的勇將。李世民總是在此人身上,看到當年秦叔寶躍馬衝陣,所向披靡的模樣。所以,對此人的信任,絲毫不亞於尉遲恭。從遼東返回長安之後不久,就任命此人為禁軍中郎將,替自己鎮守玄武門。
此番派高侃出兵平叛,李世民擔心後者身邊沒有良將可用,又親口點了薛仁貴。讓其到燕然大都護府,擔任折衝都尉。
倒不是對高侃不放心,非要在其身邊安排一個親信。而是李世民通過上次遼東之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親自衝鋒陷陣,哪怕身邊仍舊跟著寶刀未老的尉遲敬德。而親手挖掘出來的薛禮薛仁貴,在敵軍中縱橫來去,就讓他感覺自己好像重新年青了一回,一如虎牢關前的當年。
“陛下,其實沒消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尉遲敬德年齡比李世民大十四歲,年青時同樣喜歡衝鋒陷陣,豈能理解不了李世民現在的感受?笑了笑,低聲開解,“畢竟,車鼻可汗為了造反,已經蓄謀已久。高侃和薛禮兩個,卻是匆匆趕過去的。沒有消息,說明車鼻可汗至今還沒能力叩關。如果薛禮送信回來,說他披掛上陣,在受降城下斬將奪旗,陛下反而需要提醒太子小心一些了。”
“嗯,你說的倒是也有道理。”李世民聞聽,笑著點頭。“可是朕心裏頭,終究不踏實。受降城太遠了,那邊有個大事小情,朕這邊需要十多天才能知道。”
“陛下選擇了高侃,就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由他放手去打便是!咱們大唐,又不是輸了一仗便會亡國。”尉遲敬德搖了搖頭,回答得霸氣十足,“更何況,還有太子和文武百官。”
這話,可太對李世民胃口了,他立刻啞然失笑,“也是,朕既然選擇了高侃,就要相信自己的眼光。敬德,朕真的老了,做事越來越瞻前顧後。若是年青二十歲,朕才不會……”
“若是年青二十歲,陛下估計早就禦駕親征了,末將也能追隨在陛下身左,與陛下一道斬將奪旗!”不願意從李世民嘴裏聽到這種喪氣話,尉遲敬德想都不想,笑著打斷。
“不然,朕會派李靖,李籍還有柴紹,然後帶著你和秦叔寶,在後方籌備糧草兵馬,以防萬一。”李世民立刻用力搖頭,堅決否認。
二十年前,剛好是大唐出兵征討頡利,一舉**平草原的時刻。領兵的幾位大將,正是李靖、李籍(徐茂公)、柴紹和李道宗。當時李世民下定決心要打一場滅國之戰,在後方準備好了足夠的兵馬和糧草,隻待前方傳來壞消息,就帶著尉遲敬德和秦叔寶兩人親自頂上去。
君臣幾個,沒想到前方打得那麽順利,一路勢如破竹。前後用了不到五個月,就把頡利可汗全家給“請”到了長安!
此戰,李世民雖然最終沒有機會禦駕親征,卻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所以隻要提起來,就覺得喝了瓊漿玉露一樣暢快。連帶著剛才練拳所帶來的疲勞,也緊跟著一掃而空。
“所以,這次陛下也盡管放心,高侃的本事,未必如李衛公,那車鼻可汗的實力和本事,也未必有頡利十分之一。”尉遲敬德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趕緊笑著補充。
“嗯,那倒是。阿史那斛勃叫嚷得凶,折騰了大半年了,卻連朕的瀚海都護府都沒啃動。三個兒子的表現,也一個不如一個。”李世民在戰略上,也非常蔑視車鼻可汗,叫著此人的本名點評。
雖然消息往來不便,有關阿史那陟苾,沙缽羅(史笸籮)和羯盤陀兄弟三個,先後敗在薑簡之手的具體過程,也早就傳回了皇宮。讓李世民在驚詫自己麾下出了一個如此英雄少年之餘,對平定車鼻可汗的戰事,又多出了幾分信心。
李世民和尉遲敬德兩人,原本都不了解車鼻可汗的本事如何。但是,既然車鼻可汗的三個兒子,輪流上陣,都沒打過大唐這邊一個將門之後,車鼻可汗自身的本事,恐怕也高明不了哪裏去。
論實力,金微山下一個突厥別部,哪怕得到了其他勢力的支持,也肯定比不上大唐。論本事,車鼻可汗自己,也未必強得過十六衛任何一個大將軍。如是算來,這仗,其實沒有到決戰時刻,勝負就已經成了定局。
“陛下不說,末將差點兒忘記了一件事兒。”一方麵是為了讓李世民寬心,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提攜晚輩,尉遲敬德想了想,忽然正色說道,“夔國公前幾天,派人請末將去他家裏頭喝了一頓酒。他們父子三個輪流上陣,都被末將斬於桌子之下。”
“噗!”李世民原本以為,他有什麽重要事情啟奏,卻不料是炫耀酒桌上的戰績,頓時忍俊不禁,“這有什麽好得意的?劉弘基縱情聲色犬馬多年,身體早就被掏空了。他那倆兒子,無論身手和酒量,都連他兩成本事都不到,當然爺仨聯手起來,也經不起你的灌。”
“陛下且聽末將把話說完。”尉遲敬德卻憋著不笑,繼續正色匯報,“末將得意的是,夔國公驕傲了一輩子,這次終於求到了末將頭上。還不肯直說,硬拿出跟末將拚酒這種笨辦法。”
“他求你什麽事情?”李世民聞聽,輕輕歎了口氣,收起笑容,低聲詢問。
劉弘基的父親劉升與他的父親,曾經相交莫逆。劉弘基當年也是追隨他父親起兵反隋的得力臂膀之一。少年時代,李世民曾經稱呼劉弘基為兄,而劉弘基本人,對李世民也關愛有加。但是,造化弄人,劉弘基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卻是李建成。
玄武門之變前後,劉弘基雖然沒站隊李建成。卻也沒有為李世民提供過任何幫助。所以,從貞觀元年起,劉弘基就漸漸遠離了朝堂,地位每況愈下。
雖然前年大唐征討高句麗,劉弘基仍舊被李世民委以重任,做了前軍大總管。但是,征遼之戰結束之後,此人為了避嫌,又主動辭去所有實際職務,隻拿著一份夔國公封田混吃等死。
如今,他終於有事需要人幫忙,不進宮來拜見李世民,卻繞著彎子求於尉遲敬德,也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他不是有倆兒子麽,都不怎麽成器。聽說陛下派高侃去征討車鼻可汗,就想讓小兒子劉仁實到戰場上曆練一番。”既然李世民發問,尉遲敬德也不藏著掖著,立刻實話實說,“隨便撈點戰功,以免他自己百年之後,小兒子仍就是個白身!”
“嗯?”李世民的眉頭迅速皺起,很顯然,心裏對劉弘基試圖安插兒子去軍中鍍金這種舉動有些反感,然而,很快,卻又笑著搖頭。“看樣子,劉弘基也認定了,此戰高侃穩操勝券了?這廝,雖然身體被掏空了,眼界卻是不差,否則,朕親征遼東之時,也不至於非要把他請出來助陣。”
“那陛下是答應了?”尉遲敬德從李世民的臉色上,分明已經看出了結果,卻笑著敲磚釘腳。
“去吧,難得劉弘基開一次口。朕並非那不近人情的帝王,他的大兒子將來能夠繼承他的封爵和封田,他的小兒子卻沒有這些。而他,這輩子也沒攢下什麽浮財。”李世民略作沉吟,歎息著許諾。“最近如果還有誰求你做類似的事情,你盡管全都答應下來。雖然是去前線撈戰功,但是,他們有膽子去,朕和太子,就不吝嗇給他們封賞。讓他們去兩軍陣前見見血,總比讓他們留在長安城裏,終日遊手好閑強。”
“那等今天末將出了皇宮,就直接去他家。”尉遲敬德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頗為粗魯,卻非常懂得把握分寸。果斷忽略了李世民後麵幾句話,隻管照顧劉弘基和兒子劉仁實一個。
“盡管去!”想想連劉弘基這種“狡猾”的老家夥,都認定高侃討伐車鼻可汗之戰必勝,李世民心裏頭又踏實了許多,笑著揮手。
“不急!”尉遲敬德抬頭看了看天色,笑著補充,“末將先送陛下回神龍殿,然後再跟陛下這裏討一頓哺食,吃飽喝足了,才好去夔國公那邊。”
“朕又不是七八十歲了,還需要你送?”李世民翻了翻眼皮,大聲抗議。然而,終究不忍拂了尉遲敬德的好意,轉身走向了神龍殿。
尉遲敬德笑著跟在他身側,既不裝模作樣的伸手攙扶,也不故意落後半尺遠的位置。如果不是膚色比他深得太多,又生了滿臉的胡子,看上去,倒是更像是他的親兄弟,而不像一個臣子。
右監門大將軍張阿難早就習慣了這種場景,悄悄向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們使了個眼色,帶領眾人跟在了李世民和尉遲敬德二人身後。卻保持了足夠的距離,以防腳步聲幹擾到君臣二人交談。
雖然整整一個上午,尉遲敬德大部分時間都在東拉西扯,沒說什麽正經事情。但是,站在老太監張阿難的角度,卻覺得鄂國公尉遲敬德,比朝堂上大部分以老成持重著稱的文官,做事都穩當許多。
至少,人家鄂國公談笑間,就化解了陛下的心事。並且還順手辦好了夔國公的請托。換了朝堂上某些文官,怎麽可能有這種本事?不為陛下添堵,就已經燒高香。
李世民少年和二十出頭的時候,更喜歡與武將相處。中年之後,因為治國需要,就改為偏愛文官。而現在步入晚年,又漸漸回歸了本性,覺得跟尉遲敬德、程咬金這等糾糾武夫打交道更讓自己省心,而不是朝堂上那些飽學之士。
今日心情好,李世民就特別有跟心腹重臣交談的欲望,沿著已經落光了葉子的石榴樹下,緩緩走了二十幾步,忽然笑著搖頭,“敬德啊,朕怎麽覺得,你雖然是個武將,看事情比許多文官都看得清楚呢。就拿討伐車鼻可汗這事來說,當初朕都沒想到,縱容阿史那斛勃,雖然能夠引蛇出洞,卻也會讓塞外許多部族,誤會大唐已經老得沒了牙齒。倒是你,非但及時發現了這些,還能當麵向朕指出來。”
“陛下過獎了,其實末將的確隻是個武夫,遠不如朝堂上大部分官員聰明。”尉遲敬德先是搖頭,隨即,低聲歎氣,“可末將,畢竟是在隋末那個亂世當中,僥幸活下來的。所以,很多事情,末將當時可能想不明白,反應比別人慢一些,過後,卻肯定會想清楚。如果末將真的非常笨的話,早就被人吞得骨頭渣滓都不剩了,怎麽可能活著遇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