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尋常事
“當初為了扶植吐迷度可汗,李素立沒少花費力氣。否則,回紇十八部,也不會拚死為大唐而戰。”不愧為大唐第一謀臣,隻沉吟了短短幾個彈指功夫,就給所有“消失”的武器和輜重找到了去處。
這樣也行?柳奭反應慢,有點兒跟不上長孫無忌的思路。微張著嘴巴愣愣半晌,才終於明白過味道來。頓時,欽佩的連連作揖,“恩相英明,下官聽恩相一席話,宛若醍醐灌頂!”
回紇前任可汗吐迷度乃是大唐的瀚海府都護,而瀚海都護府,又歸燕然大都護府管轄。所以,李素立無論調撥多少武器和輜重給瀚海都護吐迷度,都在其職權範圍之內。非但沒有違反朝廷法度,並且,最近這段時間瀚海都護府對車鼻可汗的殊死抵抗,還驗證了他的遠見卓識。
數月之前,吐迷度可汗已經被其侄兒烏紇毒殺,李素立到底給沒給瀚海都護府鎧甲兵器,給了多少,就變得死無對證。更巧妙的是,烏紇又跟車鼻可汗暗中勾結,所以,車鼻可汗那邊無論擁有再多的鎧甲兵器,都可以算在早已經被婆潤殺死的烏紇頭上,與李素立這個大都護沒有任何關係。
當然,在車鼻可汗造反之前,李素立身為燕然大都護,每年撥一部分鎧甲兵器給此人,也合理合法。但是,合理合法撥付給車鼻可汗的那部分鎧甲兵器,終究會留下具體數量。而經長孫無忌稍加“點撥”,車鼻可汗手中超過具體數量的那部分鎧甲和兵器,就有了合理來源。從今往後,徹底無法再給李素立帶來任何麻煩。
“你別光顧著拍老夫的馬屁。老夫今天吃了幾杯酒,所謀未必周密。你需要給老夫查缺補漏。”雖然被柳奭誇得很舒坦,長孫無忌卻皺了皺眉,沉聲吩咐。
“這……”柳奭根本分辨不出,長孫無忌到底是真的想聽自己的意見,還是在故作謙虛。即便是真的想聽,以他的頭腦,也找不出什麽紕漏來。因此,喃喃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回應,“恩相謙虛了,您老的謀劃,怎麽可能有什麽疏漏?卑職剛才反複琢磨,也就是瀚海都護府的正副都護那裏,可能稍微有點兒小麻煩。萬一將來有人問起來,他們兩個未必肯認這個賬。”
“吐迷度被謀害之時,婆潤還是個娃娃,有什麽資格參與都護府的大事。而吐迷度去世之後,執掌瀚海都護府的乃是烏紇。那段時間婆潤被追得四處逃命,烏紇向車鼻可汗那邊送去了哪些東西,他根本不會知情。”長孫無忌笑了笑,撇著嘴搖頭,“至於薑簡,他去得更晚。”
“恩相說的是,他們兩個,的確沒資格知情。”柳奭立刻被說服,滿臉欽佩地拱手。“不過……”
稍作猶豫,他繼續低聲補充,“下官聽人說,婆潤那邊有幾個遊俠兒,是長安大俠史萬寶的親信。而那史萬寶,跟鄂國公素來關係親密。雖然他已經去世多年……”
“老夫今天下午,剛剛跟鄂國公一起吃過酒。”長孫無忌笑了笑,低聲打斷,“鄂國公親口向老夫承諾,他不會攙和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隻管陛下的安危。”
“鄂國公忠心耿耿,下官佩服!”柳奭頓時又鬆了一口氣,朝著長壽坊方向拱手。
他不知道長孫無忌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或者使出了什麽手段,才換得尉遲敬德做出這種承諾。但是,尉遲敬德不問朝堂上的事,對長孫無忌和他身邊這些親近同僚來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害。
“鄂國公的確對聖上忠心耿耿。這點,老夫也非常佩服。”長孫無忌也沒想到,今天下午跟尉遲敬德的交涉如此順利,向著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感慨,“所以,也怪不得聖上對他最為信任,每逢身染小恙,都會請他到門口當值。”
說到信任,他禁不住又想起自己跟李世民當年並肩策馬衝陣,同生共死的時光。那會兒,李世民很年輕,自己也很年輕,心裏頭都沒有任何彎彎繞,可以把性命相互交托。而現在,長孫無忌可以肯定,自己仍舊是李世民信任的人之一,卻清楚地知道,這份信任當中,已經摻雜了太多無法對外人道的東西。
不怪自己,也不怪李世民。如果現在有人謀反,他仍舊會披掛上陣,舍命擋在李世民身前。如果現在有人誣告他,試圖讓他身敗名裂,他相信,李世民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證明他的清白,並且讓誣告的人萬劫不複。
然而,當兩人性命都不會受到威脅的時候,或者大唐江山也沒有受到威脅的時候,李世民和他,卻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再也無法像少年時那樣默契合拍。
“恩相,時候已經不早了,下官告退。”見長孫無忌誇了尉遲敬德一句之後,就遲遲沒了下文,柳奭主動站起身,向對方告辭。
“且慢,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到了高侃這份文書?”心思迅速從遙遠的過去收回,長孫無忌皺了皺眉,柔聲詢問。
這就是他的難得之處了。哪怕再位高權重,做事卻力求滴水不漏。以免留下什麽後患,窟窿越堵越大。
“下官是第一個看到的,還有崔尚書和張侍郎。崔尚書不敢做主,才在私下裏提醒下官先來拜見恩相。”這次,柳奭立刻就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意思,第一時間就給出了答案,“還有,還有就是兵部郎中王薔,凡是外邊發往兵部的文書,照道理,他都負責安排專人謄抄留檔。”
“王郡侯啊,那廝倒是一個不喜歡多管閑事的。”長孫無忌皺了皺眉頭,低聲點評,臉上的表情平靜異常,看不出到底是誇讚此人,還是嫌此人多餘。
“王郡侯跟平壤道行軍總管程名振是生死之交。另外,太子尚未被立為太子之時,據說曾經跟王郡侯有過往來。去年太子巡視兵部,王薔還因為做事謹慎,得到過太子賞賜的寶劍一口。”柳奭心裏頭打了個哆嗦,趕緊出言補充。
以長孫無忌眼下的權勢和影響力,想要弄死一個五品郎中,哪怕後者貴為郡侯,也一樣費不了多大力氣。
然而,兵部郎中王薔這個郡侯,卻不值得他老人家這麽做。
首先,王薔此人正像長孫無忌評價的那樣,不喜歡多管閑事,即便知道李素立在大都護任上之時,兵器鎧甲對不上賬,也不會越過兵部尚書崔敦禮和兩個侍郎,到處亂捅。
而兵部尚書崔敦禮和兩個侍郎,又全都是長孫無忌的人,跟李素立之間的關係也不差。長孫無忌這邊隻要放下去一句話,他們就會遵照執行,不會出現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
其次,王薔這個人雖然本人能力不怎樣,也不怎麽受皇上賞識。可他的生死兄弟程名振,卻在皇帝陛下親征高句麗之時大放異彩,至今還擔著一個平壤道大總管的職務,與李籍(徐茂公)一道坐鎮馬砦水畔(鴨綠江畔)。如果王薔稀裏糊塗地死了,或者稀裏糊塗被扣上了什麽罪名,不光程名振,恐怕李籍也會想辦法替他討一個公道。
第三,同時也是最重要一點。王薔這人運氣一直好,在李治還是晉王,看起來沒有任何希望染指太子之位那會兒,就跟其有了來往。而監國太子這個人呢,又是出了名的護短。長孫無忌,沒必要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跟太子之間起了隔閡。
“嗯——”長孫無忌向來是聽得進去勸的,皺著眉頭,低聲沉吟。
哪怕柳奭在他眼裏一直就是個蠢貨,此人的話,隻要有一點兒道理,他也會虛心傾聽。
他長孫無忌辛辛苦苦把李治推上太子之位,是為了在皇帝陛下百年之後,輔佐這個外甥,將大唐治理得更繁榮,更強大。而不是為了讓外甥懷疑自己打算學魏武晉文。(注:魏武,曹操,死後被追諡為武皇帝。晉文,司馬昭,死後被追諡文皇帝)
想弄死王薔,未必需要花費多少力氣。可若是因此,被外甥李治懷疑自己對大唐的忠誠,就得不償失。
“要不要下官私下裏敲打那王郡侯幾句,讓他放聰明一些。”見長孫無忌似乎有些為難,柳奭貼心地請示。
王薔給他的印象是個誰都不敢得罪的老好人,隻要他把李素立背後還站著長孫無忌的話頭點上一點,相信此人立刻就會知道該怎麽做。如此,長孫無忌就沒必要殺人滅口,自己也不會因此在做監國太子的外甥女婿李治那邊,留下什麽壞印象。
這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好辦法,誰料,長孫無忌聽了,立刻低聲否決,“沒必要。對於此人,要麽置之不理,等他弄出麻煩來,再想辦法彌補。要麽就快刀斬亂麻,讓他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事。私底下出言敲打,反而容易畫蛇添足!”
“是!”柳奭不敢反駁,拱手領命。“下官隻等恩相安排。”
“媽的,李素立這廝,真是窮瘋了!”既然有可能傳到監國太子那,長孫無忌就無法像先前一樣舉重若輕了。
大唐的律法,官員貪汙六十吊錢以上,就要腰斬。按照這種算法,再根據李素立通過輸送鎧甲軍械給車鼻可汗所獲取的好處,恐怕將其滿門老小都腰斬三次,也綽綽有餘。
如果他長孫無忌不幫忙遮蓋此事,任由監國太子處理。就太子眼下的稚嫩勁,十有七八要一查到底、屆時,崔敦禮和他兩個,肯定得有一個人要吃李素立的掛落。
若是在平時,他和崔敦禮兩個吃些掛落,問題也不會不大。可眼下,偏偏李世民的身體又時好時壞。萬一事情鬧大,朝廷失去穩定,驚動了李世民,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所以,掩蓋此事,是必然選擇。哪怕李素立不是他的人,他都必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隻是,如此一來,兵部郎中王薔那裏,就會留下一個巨大的破綻。此人如果真的跟太子有舊,早晚有那麽一天,破綻會落到監國太子李治手裏,屆時,他這個做舅舅的,肯定還是得給外甥一個交代!
“此人,估計把大唐當做大隋了吧。”正鬱悶間,又聽見了柳奭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讓人頭皮陣陣發緊。
“罷了!仍舊按老夫剛才說的,將鎧甲和兵器,算在吐迷度頭上。人皆有私,官員也不例外。隻要其心裏頭還裝著朝廷和聖上,就值得老夫保上他一保。”長孫無忌用手拍了下桌案,迅速做出了最後的決斷,“你回去之後,讓兵部那邊,盡快給高侃那邊補充一批鎧甲兵器過去,別耽誤了明年開春的出征。另外,李素立善於安撫土民,老夫會向太子提議,讓他出任綿州刺史(現四川綿陽),即刻上任。兵部郎中王薔擅長管理軍中瑣事,做事謹慎,又跟程名振有舊,老夫會推薦他前往遼東軍中,繼續與程名振一道防備高句麗人,以防萬一。”
大唐不是大隋,大隋貪官汙吏沒人管,最終導致烽煙遍地,國運二世即亡。自己身為大唐的太師,絕不會讓這種慘禍重現。
此事,因為李素立貪財而起,也理應由他而終。皇帝病重,朝堂上不宜掀起太大的風浪,就先放李素立逍遙幾天。蜀道艱難,蜀地濕熱,李素立去了,這輩子應該無法再活著回來。
“恩相英明!”柳奭心中激靈靈又打了個哆嗦,站起身,欽佩地行禮。
“去吧,用心做事,別把心思都花在恭維奉承上。”一口氣做出這麽多安排,長孫無忌也感覺有些累了,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離開。
“恩相,下官告退!”柳奭又行了一個禮,倒退著走向書房門口。
在抬起頭的瞬間,他赫然發現,長孫無忌的頭發,其實也早就變成了花白色,需要在帽子下另外佩一塊黑巾,才能遮掩得住。
“太師老了!”在肚子裏偷偷嘀咕了一句,柳奭轉過身,快速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