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雪夜殺神（上）

草原上的天氣，向來是下雪不冷化雪冷。

雪一開始融化，天地之間最後一絲暖意就被消耗殆盡。憑空多出來的濕氣，伴著並不強烈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朝人的骨頭縫兒裏紮。轉眼間，就將人紮得痛不欲生。

如果是光紮人的身體還好說，草原上羊皮便宜，鎧甲之外裹上兩層羊皮，總能將寒氣抵消一大半兒。然而，那濕氣卻像懂得兵法一般，專門進攻人的防禦薄弱之處。比如露在外邊的麵孔，雙手，還有隻可能穿上一層靴子的雙腳，最多隻需要一個時辰，就能讓這些部位又癢又疼。

這樣的天氣，即便勉強行軍，每天也走不了二十裏路。還要麵臨大量將士因為凍壞了手腳而失去戰鬥力的危險。所以，原本準備帶領麾下狼騎掉過頭去殺薑簡一個措手不及的車鼻可汗，隻好放棄了整個計劃，罵罵咧咧的將隊伍停在了一處向南的緩坡上紮營修整。

這個選擇，很有智慧。

營地北側有一座山阻擋，無論高矮，好歹都能讓寒風變得弱一些。營地南側的地勢越來越低，將腳下的積雪壓成雪球，順著山坡向南一推，就能清理出大片空地。而萬一有敵軍來襲，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狼騎們也占據了地利之便，可以很快就集結起來，居高臨下發起反衝。

因此，接到停下來紮營修整命令之後，狼騎們歡聲雷動。立刻跳下了坐騎，開始手忙腳亂地清理積雪，架設帳篷。隻用了不到兩個時辰，就將一座臨時軍營，搭建得整整齊齊。

然而，營寨搭建好了沒多久，很多狼騎，就又開始鐵青著臉怨天怨地。原因很簡單，周圍找不到足夠的幹柴。方圓十裏之內僅有的兩處小樹林隨便砍砍，就被砍禿了。所得的木頭，都不夠做飯之需，更甭提用來取暖。並且，那些木頭還被雪潤得濕漉漉的，非常不易燃燒。隻要稍微劈得厚一些，燃燒時就會冒出滾滾濃煙。

帳篷的保暖能力有限，沒有足夠的幹柴生火，裏麵的溫度就不比露天高多少。眼看著天色黑了下來，大部分狼騎，隻能七八個人一組，裹著雙層羊皮，在臨時搭建的床榻上，將身體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來取暖。擠著，擠著，疲憊和困意就像海浪般襲來，眾人一個接一個，懷著滿腔的憤懣和絕望，沉沉進入了夢鄉。

整個營地，迅速被黑暗和寒冷所籠罩。隻剩下大箭以上的將領和車鼻可汗的中軍帳裏，還有溫暖明亮的火光在閃動。作為貴族，大箭以上的將領們，有專門的軍需官負責供應幹柴，根本不需要臨時去野地裏臨時收集取暖之物，並且級別越高，供應越充足。

“該死了老天，該死的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擋老子的路！”車鼻可汗坐在中軍帳內的火堆旁，一邊喝酒，一邊對著火光破口大罵。“有本事你就下起來永遠別停，老子就不信了，你能把天下所有生靈全都給凍死！”

前來議事的伯克，梅錄和葉護們，既不敢安慰，又不敢附和。一個個或者拎著酒水袋子，假裝朝自己嘴裏猛灌。或者低下頭，做沉思狀。唯恐自己不小心成了車鼻可汗的出氣筒。

後者的脾氣，自打半個月之前聽聞室韋蘇力部被薑簡帶著聯軍攻破之後，就變得比天氣還要難以預測。老天爺要下雪，好歹事先還會有烏雲蔽日。車鼻可汗降罪於人，事先卻經常半點預兆都沒有。

最近幾日，已經有四位大箭，兩位伯克，因為沒把握好說話的分寸和時機，被車鼻可汗命令親兵拖出去抽得皮開肉綻。其中一位，還是在順著他的意思，拍他的馬屁。

這會兒車鼻可汗指天罵地，如果有誰跟著他一起罵，保不準，就被他扣上一頂對長生天不敬的帽子，命人拖出打個半死。

所以，對在座眾將來說，這會兒別開口，才是最聰明的選擇。等車鼻可汗什麽時候罵夠了，罵累了，自然會又想起今晚找大家前來中軍帳的真正目的。到那時，大夥兒再酌情說上幾句不會給自己招災惹禍的話，卻也不遲。

然而，車鼻可汗卻不給眾人明哲保身的機會。罵著罵著，猛地將裝酒水的牛皮口袋朝腳下一擲，瞪圓了眼睛掃視全場，“說話啊，怎麽沒人說話了，全都變成啞巴了？雪又不會一直在化，等雪化幹淨了，接下來該怎麽做？你們誰有破敵之策，盡管拿出來由大夥共同商議！”

酒漿濺出，落在火盆裏，發出“噗”地一聲巨響。火光登時一暗，緊跟著白霧升騰，奶製品被燒焦的特有臭味，瞬間彌漫了整座中軍帳。

屋子裏的氣氛，立刻變得更加壓抑。藍色的火苗在火盆中跳躍，將眾人的麵孔照得忽明忽暗。大夥誰都不率先站出來替車鼻可汗出謀劃策，以免引火燒身。然而，心裏頭，卻唯恐車鼻可汗繼續堅持原來的戰略，將所有人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這場仗打到現在，其實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能搶的部落，基本上已經被搶完了。該運回突厥別部的戰利品，也都已經運了回去。繼續堅持，付出的代價，就要高出收益。並且，還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希望。

雖然無論是婆潤，還是薑簡，都絕非車鼻可汗的對手。但是，草原太廣闊了，婆潤和薑簡兩個，對周圍的地理情況，又遠比車鼻可汗熟悉。隻要二人下定決心繼續兜圈子，車鼻可汗根本無法逼二人決戰。

並且，即便車鼻可汗成功追上婆潤和薑簡兩個，將二人碎屍萬段，也不意味著接下來就勝利在望。突厥別部的對手是大唐，車鼻可汗想要挑戰的人是李世民，通過先前的一係列戰鬥，眾葉護、伯克和大箭們，哪怕當初頭腦再狂熱的家夥，都已經徹底認清了自家實力。而草原上其他與車鼻可汗暗通款曲的各部落首領，隻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聾，也一樣看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突厥別部的實力，雄踞漠北，其他草原部落無一能敵。然而，跟大唐比起來，卻根本不夠看。

一個從大唐來的少年，帶著幾個大唐老卒，就能毀掉車鼻可汗蓄謀已久的布置，幫婆潤重新奪回瀚海都護府。萬把回紇健兒，被老卒們稍加點撥，就能一次又一次，將狼騎打得有來無回。車鼻可汗傾整個突厥別部之力，能打得贏瀚海都護府，能打的贏婆潤和薑簡兩個晚輩，接下來，他卻不可能打得贏大唐！

現在撤軍，趁著春天沒到，唐軍主力還沒出塞，還可以騰出時間和精力，在金微山南北，憑借地形多布置幾道防線。然後堅守不出，以待大食國的正式東侵，或者突騎施各部舉兵攻打安西。也許，還能找到機會割據一方，或者跟大唐重新談談招安事宜。

如果繼續沒完沒了地追著薑簡和婆潤兩個，耽擱的時間越久，突厥狼騎的威名折損得越多，真實情況暴露得越徹底。待到明年開春，唐軍主力出了受降城，恐怕都不需要高侃親自動手，眼下被迫向車鼻可汗臣服的那些部落可汗，就會搶在唐軍之前帶著各自的兵馬一擁而上，將突厥別部瓜分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