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野心與實力(下)
“可是,可是……”大薩滿邸兀感覺到自己的嘴巴發僵,舌頭發硬,腦袋也嗡嗡作響,再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如果局勢真的像車鼻可汗說的那樣演變,突厥別部,的確還有希望頂住明年春天唐軍的征剿,甚至浴火重生!
問題是,阿史那賀魯如果起兵造反,又怎麽可能滿足做區區一個泥步設?
想當年,突利可汗無論兵馬數量,還是地盤大小,都遠遠低於頡利,仍舊不滿足於泥步設的封號,非要起兵跟頡利爭一爭誰才突厥人的王!爭奪失敗之後,掉頭就投降了李世民。
如今阿史那賀魯地盤比車鼻可汗大,兵馬比車鼻可汗多,血統還比車鼻可汗更純正,他怎麽可能因為自己起兵比車鼻可汗晚了半年,就甘心位於車鼻可汗之下?
所謂先後有序和拿下大唐之後再重新“商量”座次,不過是車鼻可汗的一廂情願而已!如果換了自己跟阿史那賀魯易位而處,要麽等到車鼻可汗被唐軍剿滅之後再正式豎起反旗,先利用車鼻可汗來消耗大唐國力和軍力。要麽,就趁著唐軍與車鼻可汗鬥得兩敗俱傷之時,殺過來坐收漁翁之利!
“你不必擔心那麽多,幫我穩住眼前局麵就是!”嫌棄大薩滿總是跟自己唱反調,車鼻可汗揮了下手臂,非常自信地命令,“我距離中原更近,距離大食更遠,賀魯剛好跟我相反,大食國自然懂得,在我跟他之間,選擇誰來做突厥大可汗對自己更有利。另外,賀魯那邊,至今還沒準許講經人建立真神的寺廟,而我這邊,已經答應講經人,隻要他幫我度過此劫,我就讓一個兒子當眾受洗,成為真神的信徒。”
“斛勃,你會失去狼神的庇佑!即便明天我在祭拜狼神之時,假裝不知道此事,你也瞞不住他的眼睛和耳朵。”大薩滿邸兀急得兩眼發紅,揮舞著雙臂抗議。
“這是權宜之計,我自己永遠不會背叛狼神,羯盤陀也不會!”車鼻可汗側身退開半步,理直氣壯地回應,“狼神在與異神戰鬥之時,偶爾也會采取計謀。”
“你,你……”大薩滿邸兀又是失望,又是憤怒,手掌在刀柄上開開合合。
他今天原本想以幫助車鼻可汗穩固地位和軍心為條件,勸說車鼻可汗遠離那群大食騙子,禁止真神教在突厥人的祖地傳播。卻沒想到,車鼻可汗已經走得這麽遠。
既然車鼻可汗都打算安排自己的一個兒子追隨講經人了,自己再將“禁止講經人及其徒子徒孫繼續招搖撞騙”的條件說出來,還有什麽意義?車鼻可汗肯定不會答應,並且還極有可能,使出各種手段逼迫自己,幫他一道欺騙狼神。
“我一直在教導羯盤陀,將經文放在嘴上,將對狼神的虔誠放在心裏。”車鼻可汗又向旁邊提了半步,一隻手也按上了刀柄,“天底下,沒有白拿的好處。眼下,咱們突厥太弱小,想要恢複祖先的榮耀,就隻能在大食和大唐之間做選擇。我能隻在表麵上讓步,已經非常不容易。換了別人做可汗,還未必如我。”
“如果那樣的話,我寧願咱們仍舊選擇大唐!”大薩滿邸兀也退了一步,高聲叫嚷,“至少,大唐不會讓咱們背叛狼神!”
“可大唐會讓咱們的孩子讀他們的書,識他們的字,學著他們一樣以寫文章為榮。”車鼻可汗撇了撇嘴,冷笑著反駁。“讀了他們書的人,會變成什麽模樣,你也能看到,沙缽羅就是最好的例子!”
“沙缽羅?他,他究竟哪裏做得不對了?陟苾和羯盤陀的命,可都是他救回來的?”大薩滿邸兀無法理解車鼻可汗的想法,皺著眉頭,本能地反問。
“他敢跟羯盤陀爭奪可汗之位麽?他敢搶占陟苾的牛羊、隨從和女人麽?”車鼻可汗又撇了撇嘴,滿臉不屑,“他立了那麽多的功,連為自己爭一爭都不敢,將來,又怎麽能指望他去跟同羅人,跟契丹人,跟漢人爭奪天下?如果我把汗位交到他手裏,用不了二十年,突厥人就不會再以上馬作戰為榮,他和他的子孫,也會把自己徹底變成漢人!”
“這,這……,斛勃,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大薩滿邸兀越聽,越覺得車鼻可汗可能已經得了失心瘋,皺著眉頭提醒。
雙方之間的距離,早已經超過了手臂加橫刀的長度。為了避免車鼻可汗對自己產生更多敵意,他鬆開刀柄,將雙手放在胸前緩緩拍打,“斛勃,咱們都先不要生氣,我沒說不幫你向狼神請求支持。也相信,你仍舊把狼神放在心裏頭。至於你選擇誰做繼承人,更不關我的事情。在咱們突厥,大薩滿這個位置,向來是父子相承,誰將來接替你做了可汗,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哼!”車鼻可汗冷哼一聲,也鬆開了刀柄,走到桌案旁,抓起一隻裝滿了馬奶酒的皮口袋,嘴對嘴大口狂飲。
知道他需要時間平緩心情,大薩滿邸兀也沒有急著繼續跟他爭論。隻管在旁邊耐心地等候。直到車鼻可汗將皮口袋係好之後放下,才用盡可能緩和的聲音補充,“我絕對不會幹涉你選擇誰繼承你的可汗之位,大薩滿通常都不會活得太久,我也未必能夠活著看到你的繼承人登上可汗之位。但是,你剛才好像是說,正因為沙缽羅先後救了陟苾和羯盤陀的性命,並且沒拿救命之恩索要回報,才……”
“咱們突厥人,是狼神的子孫,對吧?”急需大薩滿邸兀的鼎力相助,車鼻可汗不得不耐下性子,沉聲打斷,“你見過狼群中,哪個狼王是上一任狼王指定的麽?咱們突厥人,連漢人的一成都不到,如果失去了野性,拿什麽去征服大唐?如果沙缽羅救了陟苾之後,以此為功勞,要求取代陟苾,也許我還不會對他太失望。如果沙缽羅救了羯盤陀之後,就跟羯盤陀爭奪泥步設的位置,我說不定,還真的舍棄羯盤陀而選擇他。而他,卻等著我來做主,哪裏還像狼神的子孫?一個連自己的兄弟,都爭奪不過的軟蛋,將來又怎麽可能爭得過外人?”
“也許,是因為沙缽羅年紀還小的緣故吧!”終於弄明白了車鼻可汗的思維邏輯,大薩滿邸兀歎了口氣,用很小的聲替沙缽羅辯解。
“你剛才說過,你不會幹涉我選擇誰來繼承汗位!”車鼻可汗搖了搖頭,快速提醒。
“我的確說過。”大薩滿邸兀愣了愣,隨即,苦笑著點頭,“我以後不會再替他做任何辯解。隻是,斛勃……”
認真地看向車鼻可汗的眼睛,他頓了頓,緩緩補充,“你擔心。讀了唐人的書,會被唐人同化,忘記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孫。可你想過沒有,咱們突厥,有幾個人能跟你說的那樣,做到把經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裏頭?如果狼神的子孫,開口閉口都是真經,他們還是突厥人麽?”
“這……”答案就擺在明麵上,然而,車鼻可汗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沉吟著低下頭,又去找已經喝癟了的酒袋,避免與大薩滿邸兀的目光相接。
“斛勃,你那條路根本行不通。你早就知道結果,所謂把經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裏,隻不過是你自己欺騙自己而已!”大薩滿邸兀難得抓到一次機會,豈肯讓車鼻可汗借著喝酒的由頭逃脫?上前數步,伸手按住裝馬奶酒的皮袋,高聲斷喝。
“不是,我沒有,你瞎說!”車鼻可汗果斷放棄了皮袋,大步後退,同時再一次將手按在了刀柄上,“我把狼神放在心裏是真的,我發誓,我沒仔細讀過一天大食人的經文。”
大薩滿邸兀被嚇了一跳,縱身先向後躲出了四尺多遠,才確定車鼻可汗沒有將刀拔出刀鞘。又再度走上前,繼續高聲斷喝,“你能做到,羯盤陀呢?羯盤陀的兒子呢?還有其他突厥人呢?他們也能夠做到麽?醒醒吧,斛勃!這樣做,即便你能重新建立汗國,也是大食人的汗國,與咱們突厥人沒有任何關係!”
“至少,至少,可汗仍舊姓阿史那!哪怕舉國上下,都忘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孫。”車鼻可汗額頭上大汗淋漓,卻咬著牙死撐。
這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撐,也是他明知道大食人是在利用自己,也甘心充當其爪牙的理由。
即便將來建立的突厥汗國,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大食人的汗國,至少,其可汗仍舊姓阿史那。而變成唐人之後,阿史那這個姓氏,卻會很快與劉、曹、孫、楊等姓氏一樣,不再代表任何高貴血脈。
“你——”同樣姓阿史那,大薩滿邸兀的身體晃了晃,終於沒有勇氣再苦苦相勸。單手支撐在桌案上,愣愣半晌之後,他才長歎一聲,喟然說道,“斛勃,如果這是你的真正想法,我不攔著你。但是,比起變成大食人,我自己寧願去做一個唐人。至少,他們懂得東西更多一些,也不像大食人那麽凶殘。”
“當日誅殺大唐使節,你和蘇農都有份兒。”明明聽出大薩滿邸兀已經主動退讓,車鼻可汗仍舊啞著嗓子強調。
“是啊,我事先參與了所有謀劃,蘇農在宴席上也動了刀。”大薩滿邸兀的腰緩緩佝僂了下去,仿佛忽然間老了十幾歲,“我們都沒有路可以回頭。”
“邸兀,幫我!幫我穩定軍心,順利返回金微山下,否則,無論大食人,還是唐人,咱們都做不成!”車鼻可汗看得心裏有些不忍,又一次緩緩鬆開握在刀柄上手,誠懇地請求。
“是啊,我必須幫你穩定軍心,而你,繼續我行我素,什麽都不用答應。”大薩滿邸兀苦笑,搖頭,滿臉滄桑。
“我會讓蘇兀做我的女婿。”車鼻可汗想了想,再度重申,“另外,我送給講經人做弟子的,肯定是沙缽羅。你知道他的情況,深信唐人那一套。剛好可以用來抵消……”
正準備說出選擇沙缽羅(史笸籮)去追隨講經人的諸多好處,中軍帳外,卻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聲,“敵襲,敵襲——”
“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示警的號角聲再度響起,令人脖頸和脊背等處,寒毛倒豎。
“不要慌,準備迎戰!”車鼻可汗立刻顧不上再跟大薩滿邸兀糾纏,拔出腰間橫刀,一個箭步竄出了中軍帳外。
“大汗小心!”大薩滿邸兀本能地提醒了一句,也經跟著衝了出來。瞪圓了眼睛,向叫喊聲最響亮處張望,隻見大前天夜裏來襲的那名唐將,又闖入了自家軍營。仍舊是身穿一襲白袍,手持月牙鐵戟,隻是將**坐騎從純黑色的特勒驃,換成了火焰般的什伐赤!(注:什伐赤,昭陵六駿之一,也指波斯來的赤色戰馬。什伐是波斯語,馬。)
伯克格拉昨天中午,在一百多裏外被白袍唐將射殺。今天一大早,葉護毒逯又帶著五千兵馬去一百裏外繼續搜索白袍唐將。所以,眼下留在軍營裏突厥將士,也都以為唐將距離自己至少有一百裏遠,根本沒做任何戰鬥準備。倉促之間,哪裏抵抗得住,又一次,被殺得抱頭鼠竄,屍橫遍地。
好在是白天,所有人狼騎都能看清楚唐軍數量不多,因此,被殺得狼狽歸狼狽,卻不至於炸了營。在幾個伯克的全力組織下,眾將士熬過了最初的艱難時刻之後,慢慢又以車鼻可汗的中軍帳為核心,重新穩住了陣腳。
而那白袍唐將,也沒指望能直接挑了車鼻可汗。見突厥狼騎們的反應越來越穩定,果斷將月牙戟又換成了角弓,隔著一百多步遠,張弓搭箭,“嗖”地一聲,將車鼻可汗的羊毛大纛再度射落於地。
隨即,收弓,拔馬,在上萬突厥狼騎的注視下,帶領身邊的四十多名弟兄,揚長而去!(注:薛仁貴的射術,曆史文獻有專門記載。唐詩,仍留一箭定天山,說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