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完美國度
“聽說了嗎,皇上五天之後,要把去年造反那個什麽可汗,押到昭陵血祭先皇。”
“聽說了,先由凱旋將士壓著一眾突厥反賊,橫穿長安街。然後再壓著反賊們去昭陵,向先皇謝罪。”
“我準備了一筐爛菜葉子!這回定然讓那什麽可汗吃個飽!”
“光吃素的哪行了。我準備了一筐豬大腸,在太陽底下曬著呢。絕對夠味道!”
“一筐豬大腸,那得多少錢啊!你可真舍得下血本兒!”
“人家好歹是個可汗啊,咱們招待他,可不能省!”
“什麽可汗啊,他哪有資格稱可汗。有資格的,都在平康坊那邊住著呢。最大的那家青樓,就是頡利可汗的兒子開的。”
“就是個不要臉的蟊賊,趁著先皇生病出來生事兒。這回好了,皇上剛剛登基,正愁拿啥立威呢。把他推到昭陵去,當著各國使節的麵兒,千刀萬剮,看看今後誰還敢……”
……
長安城裏頭,根本藏不住什麽秘密。尤其是不涉及到皇家的秘密,早晨在朝會上有臣子提一嘴,傍晚的時候,就會傳遍大街小巷。
傳得最熱鬧地方,這一回卻不是東西兩市和平康坊那個銷金窟。而是緊鄰西市口,距離刑部大牢也沒多遠的快活樓。
今日天還沒等擦黑兒,樓上樓下,就已經高朋滿座。身穿綾羅的公子哥們,與身穿短褐的平頭百姓,不問高低貴賤,緊挨著坐在相鄰的桌子旁,一邊等著夥計給自己上快活樓的招牌菜,鹵煮葫蘆頭,一邊興高采烈地交流各自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有的人對官府心存畏懼,說話聲音故意壓得很低。有的人卻肆無忌憚,越說聲音越高,還仰著脖子,拚命將目光向快活樓的後院瞄。
不求別的,隻求能讓快活樓的老掌櫃,如今的正五品折衝都尉胡子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之後,能出來說句話,哪怕是指出傳聞之中的錯誤,大夥今天也沒白來快活樓一回。至於夥計們精心烹製的葫蘆頭,此時反而成了一個幌子,從頭到尾都沒動上幾口。
也不是大夥兒趨炎附勢,說實話,長安城裏頭,隨便扔隻靴子,都能砸傷好幾個四品少卿,一個外地任職的五品折衝都尉,都不值得大夥兒拿正眼去瞧。
今晚大夥兒之所以不顧擁擠往快活樓裏頭湊,是為了讓老掌櫃胡子曰重操舊業,給大夥兒講講他帶著幾個少年,在草原上大破突厥狼騎的故事。
按照朝廷的邸報,車鼻可汗去年春天就造了反。而朝廷征討車鼻可汗的大軍,卻在去年年底才啟程。這中間至少有七八個月,是瀚海都護府的大唐健兒,在替朝廷抵擋車鼻可汗的突厥狼騎。當時幫助瀚海都護婆潤奪回權柄,並且訓練健兒們的,便是折衝都尉胡子曰和他身邊的幾個好兄弟。
胡子曰,大夥都熟。曲斌、朱韻和王達那哥幾個,大夥也不陌生。聽聽他們的光輝事跡,大夥就感覺自己去了一趟塞外,哪怕今晚不喝酒,也血脈賁張!
至於邸報上還多次提到的婆潤、薑簡和杜七藝等少年,快活樓的食客們皆果斷選擇了忽略。第一,大夥兒跟少年們都不熟,心中生不起看到胡子曰名字之時的那股親熱勁兒。第二麽,則是對少年們起到的作用,心裏頭都至少打了五折。
這年頭,在長安城裏,誰沒看到過少年英雄建功立業。可仔細琢磨琢磨,誰又看不出來,所謂的少年英雄,背後都站著一個頂級權貴的父親,或者身邊帶著一大堆謀士和家臣?倒是胡子曰這種大夥知根知底的鄰居,戰績更為可信。大夥聽到或者提起來之時,也覺得與有榮焉!
然而,讓食客們失望的是,以往聽到幾句奉承話,就能口若懸河地講上整整一個時辰故事的胡子曰,如今卻改了性子。任大夥起哄也好,挑釁也罷,都堅決躲在後院裏不肯露頭。實在被逼急了,就派夥計出來告罪,今晚的葫蘆頭和酒水一概免費,算是掌櫃的給高鄰們賠禮。讓大夥趕緊吃飽喝足,趁著宵禁之前各回各家,免得被巡街的不良人或者各坊的坊正找麻煩。
“哎吆,可真沒看出來,胡掌櫃居然是這種人,剛做了官,跟我們端起來了。”幾個老街坊心中失望,忍不住衝著夥計翻起了白眼兒。
“您老也不能這麽說,我們掌櫃,今天有客人。好幾個,都是軍中來的,真的脫不開身。”夥計們聞聽,趕緊替胡子曰解釋,“不信,您老看看拴在門口的馬,哪一匹是尋常人能騎得起的?”
“什麽馬,我怎麽沒看出來!”老街坊們將信將疑,撇著嘴朝著門外張望。借著掛在房簷下的燈籠,果然看到了十幾匹高頭大馬。每一匹,都油光水滑,顧盼生姿。
刹那間,許多街坊心裏的不滿,就煙消雲散。長安城西通拂菻(古代拜占庭,位於地中海),東連大海,百姓們的眼界,可不是一般的寬。大夥兒在夥計的提醒下仔細一留意,就判斷出十幾匹戰馬裏頭,至少有一頭**青,一頭特勒驃和一頭颯露紫。
那可都是在昭陵前立了石頭像的良駒,號稱昭陵八駿,民間輕易看不到。一下子至少在快活樓前拴了三匹,胡子曰今晚正在陪的客人,身份豈能低得了?
既然胡掌櫃在院子裏招待貴客,街坊們就不再堅持要求胡子曰出來“講古”了。反正看樣子,胡子曰這次回來,官職還要再往上走一走,弄不好,還能直接調入禁軍任職。大夥日後,有的是時間聽他講塞外的事情,倒不一定非得是今晚。
“曲斌和朱韻兩個,是打定了主意要留在瀚海都護府了,你們呢,今後都有什麽打算。”此時此刻,快活樓後的院子內,胡子曰放下酒杯,笑嗬嗬地向薑簡、杜七藝、駱履元等少年詢問。
不像鄰居們猜測的那樣,他正在招待什麽高官,而是趁著朝廷給大夥的封賞還沒塵埃落定,先跟少年們探討一下各自的未來。不過,也不能說他蓄意欺騙了鄰居們。薑簡等少年,如今的確都在軍隊中擔任著官職,並且其中有兩個,級別比他胡子曰還要高一大截。
“我確定了自己不是打仗的料子。我今天上午回了一趟家,我娘和我阿爺也都勸我,拿功勳換個九寺五監的閑散官做。”駱履元出去跑了這一趟,人曬黑了,性子也不像原來那麽靦腆,想了想,第一個給出了答案。“我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目前就是不知道走哪條門路,才能走得通。”(注:九寺五監都是大唐的日常政務機構,裏邊的低級官員,相當於現在的高級公務員。)
“我來幫你想辦法吧,不過得朝廷給你封賞之後。並且,七品以上的文職,基本沒希望幫你補到。武職與文職,原本就很難相等轉換,更何況你還是從外府向長安轉。”胡子曰揉了揉下巴上的胡須,認真地許諾。
這種事情,按道理說,不該由他來操心。可誰讓當初,是他把幾個少年帶去塞外的呢?如今既然全須全尾地給帶了回來,他就幹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負責到底。
“那就多謝胡大叔了!”駱履元眼神一亮,立刻舉起酒盞來,向胡子曰致敬。
“自家人,沒必要客氣!”胡子曰笑了笑,舉杯跟他相碰。
“如果一時半會走不通門路,也不著急。我可以一邊等著,一邊留在長安繼續學業。”駱履元將酒水一飲而盡,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杜紅線,高聲補充。
“哼!”從沒見過駱履元如此大膽,杜紅線冷哼一聲,迅速將臉扭到了一旁。
胡子曰卻假裝沒看見自家外甥女的反應和駱履元的小動作,也將酒盞裏的酒幹了,隨即,目光快速轉向了陳元敬。
“我們兩個,家中已經給拿了主意,準備在朝廷封賞過後,想辦法補長安或者洛陽附近的實缺,無論文武。”不想讓胡子曰太勞碌,陳遠敬和李思邈雙雙舉杯,向胡子曰交底兒。
“那就好,那就好。”聽聞二人家中已經做出了安排,胡子曰頓時就放了心。伸手給自己倒了杯酒,給二人碰了碰,再度笑著一飲而盡。
“我還是跟子明在一起,不管他留在瀚海都護府,還是回長安。”杜七藝忽然迅速舉起酒杯,滿臉豪邁地宣布。
他是胡子曰的外甥,原本可以跟對方慢慢核計,不需要在今晚酒宴上,就當著眾人的麵兒做出決定。然而,他之所以搶著說出來,就是為了先將生米煮成熟飯,以免舅舅想法跟自己不一致。
“咳咳,咳咳,你,你倒是出息了!”胡子曰差點沒被酒水嗆到,放下酒盞咳嗽了幾聲,才看著杜七藝,滿臉幽怨地點評。
不看,還沒啥感覺。一看,赫然發現,自家外甥已經跟自己一樣高了。原本稚嫩的麵孔,早已被塞外的寒風吹得如石頭表麵一樣粗糙,原本幹淨的嘴唇附近,也長出了一圈淡黑色的胡須。
外甥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義薄雲天的男子漢。光憑著這一項,此番塞外之行,就不算白跑。
“隨你,兒大不由爺。”臉上的幽怨迅速變成了欣慰,胡子曰笑著給自己續滿了酒杯,“反正,你今後自己小心。另外,少摻和皇家的事情,聽到什麽風聲,寧願辭職回家,也別火中取栗!”
“舅舅放心,我省得!”沒想到這麽容易就過了自家舅舅的關,杜七藝喜出望外,舉起酒盞,跟胡子曰輕輕相碰。
胡子曰笑著將酒水喝幹,帶著幾分期許,用手拍打薑簡的肩膀,“你呢,子明,按理說,你的事情,輪不到我操心。你官職如今比我高,你父親留下來的人脈,如今也有資格用上一用了。不過,聽叔一句話,別回長安,更別去禁軍。你還年青,不值得。戰場上的敵人容易看清楚,長安城裏頭,你很難分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本以為,薑簡聽了自己的話之後,能夠給自己一個確定答案。誰料,後者卻好半晌都沒有做出回應。
“子明,你怎麽了,不舒服麽?還是酒喝急了?”駱履元心細,望著薑簡的臉,低聲詢問。
“沒,沒事!”薑簡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我不知道怎麽回答胡大叔。我,我進城之後,還沒跟父親的同僚們聯係,也不確定他們會幫我。”
放下酒杯,深吸了一口氣,他將麵孔轉向胡子曰和杜七藝,鄭重而認真地解釋,“我沒想好,到底怎麽辦。七藝,你如果有了好去處,就別等我。胡大叔,給我點兒時間,讓我仔細想想。我原來一心想著報仇,根本沒指望能夠活著回來。如今平安回來了,我這幾天反而覺得心裏頭亂糟糟的,不知到該幹點兒啥。我酒量淺,就不掃大家的興了,先回家裏安頓一下。我和姐姐都好久沒回來,下人們偷懶,書房和臥室的牆壁都發了黴。”
說罷,站起身,鄭重向大夥告辭。然後快步出了門,不多時,就與**青一道消失在夜幕之中。
“子明今天心思很重。是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情麽?”胡子曰起身相送,看著薑簡跳上了馬背之後,向身邊杜七藝求證。
“我不太清楚。”杜七藝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會兒,直到返回了酒桌旁,才低聲回應,“我今天進城比他早。他當時跟薛仁貴兩個被高都護召去議事,就沒跟我一起進城。”
“估計是他阿姐留在瀚海都護府的事情吧!他阻止不了,又舍不得,所以在回來的這一路上心裏頭都不痛快。”杜紅線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在旁邊小聲插嘴。
“應該不是,子明是個明白事理的人。肯定不願意看著阿姐孤獨終老。婆潤雖然年紀比阿姐小了一些,但是對阿姐一片赤誠。”陳元敬搖了搖頭,低聲反駁。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紅線最近的性格,比先前溫柔了許多,笑了笑,不再說話,隻管偷偷用鞋子在桌子底下踩駱履元的腳尖兒。
“嘶——”駱履元吃痛,立刻從“隱身”狀態恢複了正常。先快速回憶了一下眾人正在討論什麽,隨即皺著眉頭說道,“應該是跟右仆射崔敦禮有關係吧。今天中午回城之前,我去跟他告假,看到崔敦禮跟他前後腳從大帳裏走出來。當時他們兩個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崔敦禮,那老匹夫找他做什麽?”胡子曰一愣,立刻警覺地豎起了雙眉。
崔敦禮如今貴為右仆射(右宰相),專程到軍營裏找薑簡,肯定不會是為了敘舊。而押解俘虜橫穿長安並前往昭陵獻俘之事,自有高侃這個主帥來負責,按道理,也輪不到薑簡來越俎代庖。
“如果崔敦禮找子明,應該是確認對大夥封賞諸事。大夥心裏頭都清楚,瀚海營這路人馬,名義主帥是婆潤,實際上卻是子明。所以,朝廷在獻俘結束之後,該如何封賞有功將士,崔敦禮肯定會跟子明通個氣兒。以免有人君前失儀。”杜七藝做了一年多的瀚海都護府長史,政務方麵進步神速,聽駱履元說崔敦禮來過軍營,立刻將此人與薑簡會麵的目的,猜了個七七八八。
“如果是光是為了封賞的話,以子明的涵養,應該不至於跟姓崔的起爭執。”胡子曰想了想,迅速搖頭,“更何況,封賞的事情,朝廷早就有了決斷,姓崔的隻是負責過來通氣兒。”
“如果不是為了封賞,那就是因為對車鼻可汗的處置了。”杜七藝的眉頭瞬間驟緊,臉色也迅速變得陰沉,“我聽說,朝廷不打算處死車鼻可汗。而子明當初出塞的目的,就是為了給他姐夫討還公道。”
“應該就是這麽回事兒。當初姐夫被車鼻可汗害死的消息傳到長安,就是這個崔敦禮,到阿姐家,打著安撫的名義,強逼著阿姐息事寧人!”杜紅線立刻想起當初在韓府的經曆,兩條柳眉如匕首一樣豎起,怒氣也瞬間湧了滿臉。“幸虧子明沒聽他的。要不然,朝廷估計現在還在猶豫該不該出兵平叛呢!”
“不可能,車鼻可汗罪無可恕。崔敦禮雖然貴為右仆射,卻跟此人非親非故,沒必要拚著壞了名聲的風險,保下此人性命。”胡子曰無法相信杜七藝的推斷,皺著眉頭繼續連連搖頭。“先皇當年留下頡利可汗,是因為草原上還有許多突厥人在觀望。如今突厥人在金微山的祖庭,都被咱們給端掉了……”
話說到一半兒,他卻突然沒了信心,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一聲長歎。“唉——”
“唉——”杜七藝、駱履元、陳遠敬、李思邈等人,也跟著長長歎氣。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幫薑簡解決掉眼前的難題。
遠在漠北之時,大唐是眾人心中的完美國度,也是支撐眾人舍命作戰的力量之源。眾人心中隻記得大唐的好,並且以作為唐人而驕傲。
而回到長安,眾人卻赫然發現,完美其實隻存在於大夥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