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圍剿

那時從熊本去岩戶觀音,除由高橋往返之外,有從鬆尾的本村上山,越金峰山的兩條大道和經島崎前往的間道。大川率領著黨徒,探知武藏將從金峰山的大路下來,便在熊本市梢——現在的二本木一帶埋伏著。

這裏是左依坪井川,右帶白川,兩邊夾河的單道,卻沒有人家。日腳尚高,躲在草叢中的約有二十人——大川的門人和臨時拚湊的浪人,都是手上功夫了得的劍法家。他們分作兩批,采取前後夾攻的戰略。

街上,櫛立如篦的屋背後麵,雄峙著熊本城的天主閣。

“哦。真雄偉!”

武藏領頭,緩緩地走著,時時發出感喟的歎聲。

道旁聳立著一株高大的櫝木,樹下有一尊地藏王的石像。到了石像前,武藏與森都同時刹住腳步。

“武藏先生,事有可疑。”

森都傾耳靜聽了一會兒,低聲說。

“正是。森都,你們不要走動,等著!”

話聲未畢,武藏早已騰身而起,疾如勁風地衝進左邊的草叢。武藏大刀出鞘,隻見白光一晃——

“啊呀!”

白茅下一聲慘叫!霎時,那後麵擁出七八名大漢。武藏的大刀間不容發地刺進眼前覆麵漢的肩膀。回手一刀,攔腰斬殺右邊鬢發披肩的另一人。這兩人便仰麵倒地了。

“啊呀呀!”

“退!退!”

餘下的大漢,發出恐怖的喊聲,跳上大路,爭先跑了。這一批是躲在草中,預備讓武藏過去之後,從後夾擊的一隊,現在卻反而著了武藏的道兒。

而且這樣一鬧,潛伏在前途的中鋒——大川平藏率領的一隊,也在路上露形了。最後的援兵,木村又藏,也在十丈外,把臉深深地藏在帽簷下,兩袖高卷,是修業武士的打扮,站在路中。

武藏緩緩地退到大路上,拭淨刀上血跡,納入鞘中。

“武藏先生,得手了!”

“哦,不出所料,得了先機。與市,你約離我十步,從後跟來。不怕吧?”

“有,有,有點怕。”

“不要抖!姑娘緊靠森都身後,跟著來吧!”

武藏仰首凝望前途。大川的徒黨共十七人,一律黑巾裹頭,兩袖緊束,大刀早已出鞘,在大路中心擺成馬蹄形,分作三道陣形。

“武藏先生,不出你所料,風起了。是西風……”

“好,走吧!不要怕,趁著風勢,跟著來吧!”

武藏朝那迎頭的刀牆劍壁,悠然前進。

武藏的心中,昨夜以來便湧出騰騰的殺氣,像熱霧一樣蒸騰。他像負傷的猛獸,奮不顧身地邁進。

第一股殺氣,鼓動武藏向白刃之中突進。但臨勝負之前,他那冷靜和細心卻並未喪失。他,早已算定早上的東北風,過午會轉為西南,所以在這條路,選定這個時刻。他算定西南的勁風,將會卷起一陣沙塵。

現在,武藏正以輕快的心情,迎風一步步逼近敵人。原來煩重的心境,已是一碧澄清。一切邪念都消逝了。青天碧落,他的心目中隻有一劍,而天地間的一切,都雌伏在他的劍下。敵人的動向,敵人的意圖,都明明白白映在武藏的心目中。他已勝券在握了。

武藏已逼近敵前三十步了。在他背後,接著的是如影隨形的森都他們。大川平藏正站在馬蹄形第一陣的中心。

“武藏!”他叫道。武藏無言,默默地前進。

“武藏,知我秘密者死!那個瞎子,那個叫與市的娃兒,一齊納命!”

武藏仍未停步,挺著胸、垂著手。他眼睛半眯,但閃耀著異光。

大川正想再叫一次,但他驀地裏,向後躍退了。武藏騰身而起,緊跟著是電光一閃。

“啊!”

“嗚——”

左右二人仰麵倒地。上身微俯,手提雙刀的武藏,兀立在兩人之間。馬蹄形立即潰散了。

“一齊向前!”

大川自己也“嗒嗒嗒”連連後退,但仍怒目高嚷。武藏哪裏肯放棄這個空隙,躥身而進,從背後又劈死了一個。

第一陣線是整個崩潰了。

“第二陣上前!”

大川不愧名手,雖在劣勢中仍不亂陣腳,窺伺著虎視眈眈的武藏,高聲呼喊。第二陣的人馬聞令向前,刀尖齊指,劍氣如虹。武藏不動,右上段,左中段,擺著架勢,伺機而動。

這時,大概是預定的計劃,從第三陣中躥出六七個人,打橫著想鑽向武藏身後。

“哦,來了!”

武藏心忖。身後拖著無力的尾巴,是武藏唯一的弱點。對方去攻這個弱點是理所必然的。但這已在武藏的計算之中,雖是弱點,正可以利用為誘敵之餌,成為陷敵之阱。

窺伺著武藏背後的弱點,悄悄地偷著前來的敵人,共有五六名;其中有攔劫阿通的那三人。大川在前,向左展開而成半圓,劍光耀目,盡是魁梧的大漢。

在這一情勢之下,哪一邊先動,先出手的便是落敗。雙方都像石敢當一樣,瞪眼望著對方,沉著氣來比狠。武藏按劍不動,額上的汗珠沿著兩頰淌下。

他的兩腳像被釘在當地一般,正是讓人偷襲背後絕好的機會。敵人的揣測固然不錯,但他們哪裏知道這正是武藏所盼望著的良機。

武藏看出他們的這一意圖時,不禁暗喜:“來了,來得好!”

首先是曾攔劫阿通的那三人,見武藏不動,便突、突、突……踏著道旁雜草躥過他的身邊。在這間不容發之際,隻見武藏那龐大的身軀一晃,向橫一躍。

“啊呀!”

他那身手的快捷,使人眼花繚亂。正麵的敵人,一眨眼間不見了麵前的目標,不覺駭然驚呼起來。

與這同時,茫然站著的森都腳下,也是一聲慘叫。三人中的方臉漢,從背後斜肩被一刀劈開,撲了一個空。差不多同一時,紅臉漢也倒下來了。

“啊呀呀!”

正要向後躍退的獅子鼻的腦門,噴出一陣血光。這三個動作差不多發生於同時,隻是一刹那間的事。

“一齊上去!”

大川嘶聲一喊,從武藏背後一擁上前,陣勢已潰不成形了。武藏用左手小刀,格開打頭的青年武士的大刀,迎頭一劈斬下,把他劈為兩爿。

這時,簌簌卷起一陣旋風。

“來來來,大家動手!”

是森都的號令,隨之而起的,是“啪嗒啪嗒”一陣古怪的聲音。森都、與市、村姑的手中,各拿著帶葉的樹枝,拚命在地麵上拍擊。連日響晴的天氣,矮橋道上風沙滾滾,直向正麵的敵人迎麵卷去。

“來得好,森都。”

武藏已有了綽綽餘裕。這樣說著,他向狼突豕竄的敵人中騰身而入,上砍,橫劈,左挑,右刺,頃刻間砍翻了三四個人。敵人已經崩潰,在沙塵中奪路逃命。

“跟著來!”

武藏朝森都他們一喊,緊追敵後。呻吟、慘叫和混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

在這噪亂聲中,傳過來大川悲痛的絕叫:“木村先生,快快動手!”

“噢——”

前途的塵沙中有人呼應著。

“木村先生,錯了。那是自己人!”

大川連連叫道。

“啊——唉!”

一聲怒吼,接著是痛苦的慘叫。

突然,旋風霎時而止。木村又藏在塵沙已靜的大路上,倒提著大刀,像石碑一般屹立當路。他的腳下,橫躺著三具死屍。正是奪路而逃的大川徒黨,駭然卻步。

大川平藏顫聲問道:“木村先生,這是怎麽了?”

“大川,為什麽逃?去與武藏作戰!”

“木村先生,武藏太強了!請你……”

“蠢貨!回頭,去戰!”

聲音雖然嘶啞,語氣是斬釘截鐵的。他用眼瞪著大川。武藏正踏著大步,昂然逼近。

一個人想溜過又藏身邊奪路而逃。

“懦夫!”

又藏的大刀一亮,血光隨起,那人撲地倒了。

“唷唷,木村先生……”

大川的臉白了。

“不必多說,逃走的,殺無赦!”

“給他騙了!”

大川這才恍然而悟。

讀者當還記得又藏答應去殺武藏,將要辭出美作府邸時,在大門口被喚回去單獨留下的事。而後密談許久,美作鄭重地吩咐又藏,假如大川及其黨羽僥幸逃得武藏的刀口,不要讓一人漏網,斬草除根。

美作與大阪城暗通消息,曾在熊本城上高豎打倒德川的反旗,確是一世之雄。雖不幸事敗被殺,但他的思慮見識,絕非尋常。他雖曾一時接納大川之計答應去殺武藏,但回頭一想,立即警覺,知道以武藏為敵是極大的冒險,倒不如把盡悉秘密的大川殺以滅口,方為萬全之策。

武藏是名噪全國的武士,縱使暗殺成功,後果堪慮。另外,美作雖曾向藤堂和泉守推薦大川,不日出仕加藤家,但他原是無賴的惡徒,藩下對他的無情也不見好,縱然殺卻,不會有人出頭替他說話。如或不然,死人是不會說話的,索性正式給他加上販賣奴隸的罪名。

又藏對此當然是讚成的。雖非畏懼,但他不願與武藏鬥狠。他希望讓那可憐的阿通與武藏團圓。又藏陪著大川們同往,但臨時抽腳守在路口,攔截他們的逃生之路,雖是詭計多端的大川,卻也始料所不及的。

他咬牙切齒痛恨,也鼓起兩眼瞪著又藏。這時武藏已趕到,從身後向他呼喊了。

武藏帶著森都他們,到了這一團人背後,相距不及兩丈之處。他出人意料地朗聲叫道:“大川平藏聽著!遭你毒手飲恨而亡的大森伊衛門之子與市,和助他成全孝心的田原森都在此。武藏以正義之名,代與市討此不共戴天之仇!你的重重罪惡暫可勿提,為此孝子一念,快快授首!”

大川驀地回身。手下的武士也各舉刀向著武藏。這班人原是戰國的無賴浪人,到了窮途絕路知無可逃,各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們的頭目大川平藏,更是一反剛才的乞憐相,蒼白的臉色轉為紅潤,眼中燃起鬥狠的凶焰。

“不錯,伊衛門確是被我大川平藏手刃。阻我者死,伊衛門乃自作自受,有何複仇可言!今既由宮本武藏出麵,本人姑準所請。武藏,放招!”

大川跨步向前,手下的七八名大漢也迅速向左右展開,隨著大川向前。

同時,木村又藏高聲叫道:“啊啊,等著,等著!雙方聽著!為親複仇,殊堪嘉許!木村又藏自願暫充公證,萬一有卑怯逃避等情,本人當場梟首,絕不寬貸。話盡於此,雙方上前!”

“又藏,殺了武藏便輪到你了。早早洗頸以待!”

大川惡狠狠地說著,毫不畏怯地跨前五六步,向武藏逼去。武藏原是倒提雙刀,饒有興趣地諦聽著大川的說辭的,直至對方逼近,方才凝神提氣,靜靜地拿刀向前。舍身而前的大川,距離武藏約有十步,為武藏雙刀所發散出來的怪力所懾,不覺停步不前了。

但這一瞬間,武藏反而迎身而上。沙,沙,沙……速度之快,勢同奇襲,出人意表。大川和手下,一齊仰身連連後退,武藏的長刀和短劍,向著他們的頭頂閃動。

大川騰身後躍,好不容易保持了架勢。

“看劍!”

大川自暴自棄地望著迅近雷電緊追不舍的武藏,迎頭砍下。可是撲了一個空。同時火光四射,大川的大刀脫手而飛。

“糟了!”

他冒死躍退。武藏的雙刀隨後追到。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大川的手下從左右夾擊,想擋住來勢。但一樣地也撲了空。武藏乘勢,左劈右砍,聳身而上,冒著血雨緊追大川。

這時,一個長身漢繞過武藏的背後——在武壇裏他是新進分子,據說功夫卻在大川之上,是一個怪劍客。他偷偷地挨近,霎時舉刀而上。

木村又藏正在貫注全神看著武藏運用雙刀絕技,看得入神之際,不禁脫口叫道:“危險!”

與這一聲同時,長身武士的大刀已從背後向武藏蓋頭而下。武藏不會背後長著眼睛,就地利、就劍勢,似乎萬無幸免之理。

“呀呀,武藏先生!”

與市也同時驚叫。

“簌”的一聲,大刀已淩空飛上武藏的右肩。

可是,可是,在這千鈞一發的刹那間,武藏的身軀一沉,右肩微閃,手上的大刀電疾回旋,而這三招是同時施展的。長身漢的豪刀劈了空,武藏的回手一刀卻不偏不倚向對手攔腰砍進。

“嗚——嗚!”

在血花四濺中,那人雙膝著地,頹然而倒。白日西斜,長身武士的影子閃過武藏的身形倒地。這一瞬間的動作,長身武士自己、旁觀的又藏和與市,誰也搞不清楚。

但在這一瞬間,大川從倒在地上的手下手中撿起大刀,如瘋如狂,發出怪樣的“呼呼”聲,迎麵撲上。

武藏用左刀挑開了大川的刀尖,驀地挺立,右手的大刀同時迎頭蓋下。大川的腦門霎時綻開,鮮血迸騰,俯身撲地。

“與市!仔細看清殺父之仇已報了!”

武藏邊嚷著,又向死屍上再補上一刀。殘敵雖然仍作困獸之鬥,但已不足道。

“好手法!”

又藏不禁高嚷。初次見到的雙刀絕技,一擊一震,劍無虛發,左右兩刀運用之妙,呼應之巧,如陰陽相合,虛實互乘,真可謂渾元運物,自然之至。而最使又藏心折的,是武藏的進退自如,靈滑迅捷無以複加,且心神犀銳,氣勢強旺,簡直威懾旁觀的又藏。

又藏感歎之餘,被煽起如火的鬥誌,胸中的熱血沸騰。他是久曆沙場的兵法家,正是追求強豪以試身手的修業時期。他追憶年輕時隨主公加藤清正馳驅於戰場時的功名心,手刃強敵時的激昂情緒,真想同武藏一比身手。

武藏回手追殺殘敵,隻剩下兩人想從又藏身邊奪路逃命。

“你想逃!”

又藏一聲大喝,揮刃而斬。敵人全部肅清了,地上隻留下死屍、鮮血和傷者。

路人繞著他們遠遠地圍成一個圈子。武藏的白衣上滿濺著血花,猩紅斑斑。他把雙刀納入鞘中,擬向又藏道謝,直趨而前。

“木村先生!”

又藏經他一叫,不覺心神為之一震。

不待武藏開口,他接口說道:“武藏先生,真好俊的功夫!又藏有心請教,務乞俯允!”

又藏提刀在手,凜然而立。

“噢,比畫!”

武藏凝視著又藏應道。瞬間,四隻眼中都爆出火花,當然誰都沒有惡意。那是探究劍術的兵法家之眼,但毫無假借,毫不姑息,閃耀著生死搏鬥之光。武藏也一樣地奮然而起。在小城道上與高田又兵衛那一瞬的勝負以後,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那麽,請恕無禮。”

武藏一拱手後退兩三步,已入鞘的雙刀再度出鞘,在下首踏定架勢。

又藏擬刀正眼1 ——他那把肥前名匠忠吉手鑄的寶刀,發著耀目的劍光。他擬刀前跨。武藏的架勢堅如鐵壁,又藏有摧堅破鐵的氣概。

“哦,名不虛傳。”

武藏暗暗喝彩。自小次郎以下所有對壘過的好漢中,誰也沒有這樣的氣魄,逼得他退後半步。又藏找到武藏的破綻——在門麵上。得此良機,他正擬舉刀砍進。

但間不容發,武藏的架勢一變,轉為大刀“上段”(取敵上身之架勢),小刀正眼被製先機,又藏愕然後躍。

“嗒嗒……”武藏保持著原有的架勢,向又藏逼進。又藏連連後退,五步、六步、七步……他驀地刹步,矮身坐下馬步。他又找到了武藏的破綻,是在喉間。

又藏正想朝著武藏咽喉一刀刺去,但尚未出手,已被武藏製了先機。武藏橫跨一步,改為“中段八字”架勢。

“哎——呀!”

又藏騰地而起,隨著裂帛般一聲大吼,大刀迎頭蓋下。

“啪”的一聲,火花四散。又藏的大刀,被武藏交成十字的雙刀給夾住了。又藏向回拔刀,但武藏的雙刀像塗著膠漆似的,粘住了他的大刀,怎麽也拉不回來,卻又不能放鬆,一鬆手便吃武藏的回擊。他現在隻有向下按,把全身的力都集中在兩腕上。

武藏也是傾其全力的。夾住對方的白刃,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刀法的極致乃在下一變化須得隨手反撥敵刃,同時迎頭回擊。可是又藏這一擊有千鈞之力,能夠夾持已不容易,再也不能采取下一行動了。

1 擬刀正眼:日本劍術中以取敵之雙睛為目的架勢。——譯者注三把刀粘在一起,使刀的兩人,前後左右團團轉動。雙方的額上,都沁出一顆顆的汗珠,漸漸地呼吸急迫起來了。能按下雙刀是又藏占勝!能反撥白刃是武藏占勝!二者必占其一,沒有中間路線,兩人中非死一人不能結束。

這一天,飯田覺兵衛悠然跨著駿馬,帶著二三隨從在城中巡視。覺兵衛是與又藏齊名的,同為加藤家自負的豪傑。這兩個人雖是稱兄道弟的好友,論秩祿覺兵衛卻遠在又藏之上,已是加藤家的重臣了。

到了唐人街的街尾,他見一個奉行所的下級武士,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著跑著前來。

“喂!住步!何事慌張?”

覺兵衛把他喝住了。

“啊啊,飯田爺!不,不,不得了啦,二本木的堤邊已成一片血海……”

“什麽,血海?”

“是的,一邊是在京町設武壇的大川平藏一夥二十人,對方是名叫宮本武藏的一個浪人。而那武藏卻真的了得,當場劈死了四五個……”

“什麽?武藏與大川,快跟著前去!”

覺兵衛不待說完,雙腳一夾,催馬絕塵而去。

他與武藏早年在京都一度相識,武藏是他心儀的劍客。對大川雖不友善,但作為兵法家,也薄有交情。

他馳出郊外,到了二本木的堤邊時,剛好刮起一陣旋風。在風塵滾滾中首先看到的,是茫然呆立著的森都和他腳下的累累橫屍。他心想,大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頓時,他瞥見了釘在地上、姿態不動的兩人。

“退開!退開!”

覺兵衛分開遠遠圍觀的路人,在離開兩人不到丈餘的地方,戛然刹住馬蹄。

“哦,確是武藏!呀?”

覺兵衛訝異地心想:“唉唉,那不是又藏嗎,這又為何?”

覺兵衛深為詫異,但他的眼中卻閃著興味的光彩。又藏的劍,是轉戰沙場,在戰亂中磨煉而成的兵法。而武藏,則是兵法修煉的專門劍客。覺兵衛對此兩人湧起興趣,是理所當然的。

覺兵衛悄然看了半晌,突然變了臉色叫道:“啊啊!”

他跳下馬背,急急趕到兩人麵前,高聲叫道:“兩位快請罷手!”

兩人都沒有回答。三把刀仍纏在一起。但勝負的決定,似已迫近眉睫了。

覺兵衛大聲喝道:“宮本武藏!木村又藏!飯田覺兵衛在此,請各抽刀!”

“啊!”

武藏把十字交叉的大刀回手一抽,拿上頭頂。與這同時,又藏的大刀騰空而起,但“啪”的一聲,被武藏的左手壓住了刀背。

“輸了!”又藏低喊。

武藏退後一步,迅即收起大小兩刀入鞘,朝著覺兵衛拱手叫道:“飯田先生,久違了。狼藉貴地,深為抱歉。”

又藏也惶恐地,親熱地嚷道:“覺兵衛!前幾天為拜主公墳墓而來,請恕唐突。”

“好說,好說。倒讓我見了好場麵,真好眼福。哈,哈……”

覺兵衛很高興,望著兩人朗聲而笑。

不久,奉行所的公人也趕到了。武藏與森都等,隨著覺兵衛被帶到新町的奉行所衙署。又藏是逐斥之身,因覺兵衛的斡旋,早躲開了。

武藏在奉行所裏都照直說了。錯處原在大川平藏一邊,且加藤美作早有授意,便把奴隸買賣的事隱去不提,僅以武藏助與市為親複仇殺死大川平藏來結案。奉行所並褒揚與市的孝心,當場發下獎金。村姑則悄悄地著家屬認領。

森都雖感不足,但做與市的監護人爭了很大麵子,且擊破大川的陰謀,對加藤家的事也隻得不了了之。加藤是當時九州唯一反天主教的大名,森都是一直寄予好感的。

結案時已近黃昏,武藏換了衣服,偕同森都、與市,跟著覺兵衛跨出奉行所的大門。

“武藏,理應即刻登殿稟告幼君,引見足下的。但為時已晚,請先到敝宅暫宿一宵。”

覺兵衛雖誠意相邀,但武藏卻一心都在阿通身上,便辭謝說:“飯田先生,層層厚意,武藏銘之肺腑。奈武藏急欲探訪鼓手莊田與右衛門家,違命之處,務請見恕。”

“哎,與右衛門?”

覺兵衛初時一愣,隨即會心地笑了。他知道笛的名家阿通寄寓在與右衛門家,再參以京都所聽的傳聞,便了然於懷了。

這時,拉下帽簷深深地遮著臉的又藏,從橫巷中悄然而前,望著覺兵衛低聲叫道:“覺兵衛,適才多承包涵。”

“噢,你還在這裏等著?”

“是啊,一方麵是不知奉行所如何處理,放心不下。再則急需帶領武藏先生到一去處。”

“又藏,罷了。有人等著武藏,在莊田與右衛門家。哈,哈,哈……”

“不,那個等著的人已不在莊田家,到本妙寺去了。”

“唉唉!”

武藏停步。

“武藏先生,說來話長,且先走路要緊。”

“唉,一切都是意外……”

武藏悄然自語,心中湧起不吉的預感。

“哦哦,雖是可惜,就此分手了。武藏,有什麽事隻管找我,不必客氣。”

“是,多謝隆誼。”

“又藏!”

覺兵衛掉頭注視著舊日的戰友。

“不能歸藩,不勝惆悵。可是主公仙逝,目前恐難如願以償。”

“覺兵衛,夫複何言。今日與武藏先生之會,作為今生最後的紀念,回長門後我已決定歸農了。”

“又藏!”

“遙祝幼君成長……”

“再會了。”

覺兵衛倏地回頭,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