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進
一
本妙寺客堂的幽暗燈影下,日遙上人與妙舜尼師靜靜地坐下。
“上人,妙舜師,這位就是宮本武藏先生。下首坐的,是長崎的座頭田原森都法師。再下首的,是為親複仇的與市。”
又藏給他們一一做了介紹。
“大概都已聽說過了。”
上人和妙舜尼對於武藏的異樣打扮不以為怪,望著大家微笑,眼中閃著慈悲的光。
“承和尚慈悲,收留阿通,慚愧之至。”
武藏低頭申謝,仰頭望著上人。據又藏所告,阿通的病情相當嚴重,不知道仍健在否。他的心中頗為不安。
“不,這也是緣分,不必客氣。”
“看樣子意外的硬朗。”
武藏釋然,眼中閃著喜悅的神采。他急欲與阿通見麵,但不好意思開口。
不曉得上人知也不知武藏的心事,上人慢條斯理地說:“武藏先生,請恕老僧無禮,你對通小姐到底做何打算?”
武藏不覺紅了臉說:“是的,我倆是自幼相處,誓為婚嫁的同伴。
但兵法修業中不容許成家立業,遂致各自西東。”
“那麽現在呢?”
“遵守昔日盟約,準備偕回故鄉宮本村擇日締結姻緣。”
“那麽,兵法修業想已完成?”
“上人,兵法的進修是沒有止境的,我預備放棄了。”
“那太可惜了。”
“上人!”武藏高聲抗辯著說,“兵法修業是我任意選擇的一條路,放棄也是我的自由。”
“不錯……可是武藏先生,你與通小姐結婚,為什麽非得放棄修業不可呢?”
武藏躊躇了一下,終於斷然說道:“上人!兵法修行的道路是險惡的,絕非阿通所能忍受得了的。”
“用強韌的愛情力量也不行嗎?”
“是的,當初我也曾相信愛情的力量。但後來我警覺到我所走的進修之道,竟是隻容一人獨行的小路。”
上人的眼光一閃,緊接著問道:“哦,武藏先生!你會攀上很高的山頂。”
武藏低頭回道:“從那個山頂上下來了,與阿通結伴同行……”
武藏的心中突然湧上一陣激動,高聲嚷道:“上人!請你讓我去見阿通!去見阿通!”
二
上人閉目頷首,說道:“不錯,好不容易到了這裏,不見一麵怎能安心?妙舜師,請領武藏先生前去。”
“可是,這時候……”
“無礙,兩個人的事,總得由他們兩人來決定,不問結果如何。”
“是。那麽武藏先生!請吧。”
靜寂的樹蔭下,漏出窗下的燈火。妙舜尼帶著武藏,步履輕悄地來到化城庵。
“請在這裏暫待一會兒。”
老尼把武藏留在門外,徑自入庵。假如這是敵人的居處,對於室內的動靜、細語,他會了如指掌的。但現在的武藏,感慨無涯地,胸中滿溢著悲痛的心情,一心隻在沉思著將用什麽言語,來向阿通謙謝往日的薄情。
“武藏先生,請進。”
不久,大門內傳來妙舜尼的聲音。武藏無端地覺得全身一震。
阿通靜靜地坐在搖晃的燈影下,宛如在微風中漾著的一朵鮮花。兩人相對無言,四隻眼睛相觸、相撫,結在一起。
“鬆小姐!”
妙舜尼以目示意,離開了。阿鬆會意,也離座而去。
“通妹!”武藏的聲音嘶啞。
“不睡在**,不礙事嗎?”
“不要緊……”
“瘦了哪。”
“……”
“可是,還是一樣標致。反而顯得年輕了……同在村裏的時候一樣。”
阿通的臉上染上一陣紅暈,眼中閃著小女孩一般的光彩,但很快地被淚水潤濕了。她喘息著說:“我,已經不行了……”
武藏挨近說:“哪,哪裏會不行了呢!病,會醫好的。”
“不行了!”
“哪裏會有這種事,回村裏去慢慢地療養不就行了嗎?”
“不行了,武藏哥。”
“通妹,請你寬恕我,是我不好。讓你吃苦的,是我。你因此得病,病得這樣……我真後悔,對不起你。我再不出門了,我們守在一起,不再分開……通妹,放出勇氣來!病會醫好的,一定會好!不要灰心!”
阿通臉上的血色霎時消退,蒼白得像蠟一般,搖搖晃晃快要倒下。
“通妹!”
武藏趕緊把她抱住了。
可是,阿通卻打起精神,想從武藏的胸前掙紮出來。
“武藏哥,放手!”
“通妹!”
“請你放開!啊,武藏哥……我,我早已嫁到別處去了。”眼淚奪眶而出,順著阿通的兩頰淌著、淌著……三
“什麽?!”
武藏愕然,不覺放開雙手。阿通仍舊端坐,淚如泉湧。
“通妹,剛才,你說什麽?”
“武藏哥,太遲了呀!”
“什麽太遲了?”
“與你相逢……”
“哪,哪裏有這種事!現在也不會遲!”
“不,太遲了。”
“通妹!”
武藏這才感到異樣,緊追著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呀?”
阿通抬起淚眼,一瞬不轉地望著武藏。
“武藏哥!我,我嫁到別處去了。”
“哪,哪會有……”
“做了菩薩的新娘了。”
“什麽,菩薩?!”
他的眼神耀閃如電,隨即爆發而成一叢火焰。
他呻吟著說:“原來是……上了和尚的當。”
“武藏哥!”
“這是和尚的慣技,乘著人心上的弱點,因果哪、罪孽哪,誘人逃避人世的現象,說得天花亂墜,借著我佛慈悲……”
“武藏哥,不是的!是我仰求佛爺的慈悲的!”
“不,不會的!”
武藏猛然搖頭。他怒容滿麵,眼中發著凶光。
“通妹不是那樣脆弱的女人!”
“不,是我偶爾覺悟:做了癡情的俘虜!像謠曲中的檜垣一樣薄命之身!不是前世的罪業,又是什麽呢?”
“傻瓜!那不是我武藏的罪業嗎?與你何關!我就是為此前來贖罪的哪,你沒有追隨檜垣之理!”
“武藏哥,那已太遲了。”
“不遲,不遲!我們還年輕,有著充沛的活力。通妹,請你相信武藏的愛!請相信我的力量!請你讓我來贖罪!讓我們堅強地愛,築成快樂的生活!”
阿通悲切地,但堅決地反複著說:“不行了,武藏哥!在我還沒有警覺到自己的醜惡之前,靠著你的愛的力量,無論多大的幸福都能如願以償。但現在,你已沒有力量為我贖罪了。”
“沒有了!真的?”
阿通斷然答道:“眼所不見的罪業,前世的罪孽!男女相悅熱戀的快樂,隻是燒毀人的業火罷了!我的罪業深重,除非仰求我佛的慈悲,別無得救的路了。”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武藏望著阿通,心中吟唔著。
“武藏哥!你可理會得?”
“哦,慚愧!關於你這一件事,我被佛打敗了。可是,可是,我自己還是不敗的,無論怎樣苦惱、悲歎,縱使遭受地獄的苦刑,也斷不假手神佛!參神、誦經、念佛——我絕不會墜入和尚的這些陷阱的!通妹,別了!”
武藏的臉色蒼白如紙,站了起來。
“武藏哥!”
阿通放聲而哭,倒在地上。
四
妙舜尼和阿鬆,聽見武藏的聲音漸高、漸粗,心中焦急,又踅回庵前。但又不敢進去,隻是佇立在門外幹著急。她們無意間聽見兩人的爭論,阿鬆很想替阿通說句公道話,向武藏理論,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武藏固然痛悔前非,回到通小姐的身邊來了,但通小姐未皈依佛法以前的痛苦、那銷魂蝕骨的戀愛之苦,武藏未必知道。所以硬拿自己遲誤的愛情去逼迫人家,以為就此萬事皆消,阿鬆以為武藏的這一想法太過自私了,很想痛責他一番。
但看見武藏那凶神惡煞的樣子,阿鬆哪裏還敢開口?戰戰兢兢地眼看他走遠了,她方才溜進庵去。妙舜尼怯怯地探身進去。
武藏不看她們兩人一眼,衝進黑暗,到了方丈前挺身而立。
“和尚!”
他大聲吼道。聲音那麽沉著,而且尖銳。
“啊,武藏先生,圓滿解決了嗎?”
“什麽圓滿?你這裝聾作啞的禿頭!”
“唉唉,這是,這是……”
“首先該入地獄的,就是你們和尚!”
“唉唉!”
“木村先生,就此告辭了。”
武藏掉向又藏說。
“武藏先生,足下遭遇,深為惋惜。”
“哈,哈,哈,不必過慮。森都,與市,就此別了!”
武藏說著,回身走了。
“武藏先生!”
森都和與市急忙追了出來。
“請等等!哪哪,與市,快些……”
森都讓與市牽著杖頭,衝進黑暗中去追趕武藏。上人和又藏也走出門外,在如水靜夜中,聽見三人的足音,踏著石磴漸漸遠去。
“上人,真罪過;像武藏那樣的人物,也會迷失本性。”又藏打破靜寂說。
上人卻搖頭答道:“不,不見得迷失本性。在我們這樣根底淺薄的和尚眼中,也許是個頑冥不靈的莽漢,是殺人魔鬼。但他也許會攀上人世的頂峰,敢向菩薩比法的哪。真了不得。”
“上人,我知道了,他是個非常人物。”
“不錯,他才是真正的羅漢。怎麽樣,又藏先生,咱們去看看通小姐吧?”
庵裏,妙舜尼和阿鬆正在宣誦佛號,鼓勵著阿通。望見上人與又藏進來,阿通便哭訴著說:“上人,上人,請你救武藏。他說不輸給菩薩,要對菩薩恨戰哩。”
上人點頭說:“是吧,像我們和尚所認識的道行淺薄的菩薩,真會敗給武藏呢。到那時,通小姐也許仍被武藏奪了回去也難說呢。”
“唉唉。”
阿通困惑地、惴惴地仰頭望著上人。
“所以,我們不要輸給武藏,也得趕緊修行哪。”
五
“武藏先生!請等一等——”
森都緊握著杖頭,被與市牽著,邊叫邊走,從後麵追著來了。武藏一聲不響,在星空下踏步前去。
“先生,請慢走一步。”
與市也幫著呼喊。
“哈哈哈,啊哈哈……”
過了井芹川的土橋,武藏立住了,突然大笑起來。
“唉唉……”
森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追了上來。
“森都,真好笑呀!哈哈哈……”
剛才向日遙上人咆哮,武藏自己都覺得太稚氣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森都的反應極快,緊接著說:“武藏先生,有什麽好笑的!那個時候,上人都嚇得變了臉色哪。”
“哈哈,不僅日遙可恨,連澤淹和尚、信海和尚,還有你那朋友,長崎的道智……”
“不錯。”
“嘴巴上說是自由哪、覺悟哪、回向哪,卻把人縛在因果的一端,套在輪回的輪齒上。那些家夥是永不前進的,隻是一泓死水。像日遙說的,念佛就是無間,禪即天魔。就連那日遙,未嚐不是本末顛倒……”
“正是,正是。”
“森都,你也不要讓法輪打輸了,那才丟人哪。”
“唉唉,言重了。可是武藏先生,通小姐呢?”
“哦,我把阿通交托給了佛陀。森都,記住了!病人最好還是交給佛陀,尤其是日蓮賣的‘妙法膏’,當場見效。哈,哈……”
“是是,我會記住。”
“森都,你們現在做何打算?”
“武藏先生呢?”
“我不用問,照預定計劃去相良城下,探訪丸目藏人佐。”
“那我也放心了。真不愧天下第一的兵法家,提得起,放得下。我帶著與市到天草,調查天主教的事。然後繞道長崎,再上京去。”
“森都!”
武藏用平時那沉著結實的語調,接口說:“有一件事拜托你。我在長崎碰到的鴨甚內和那個叫鈴姑的女人,同那密探岸孫六,甚內和孫六已被我砍傷,但他們都是跟蹤著我的仇人,請你順便替我注意打聽。我自己倒無所謂,是怕他們另耍花樣。”
“知道了。除非叫我去入天主,除此之外,德川的密探也好,明探也好,你武藏先生的事是義不容辭的。”
“與市!也得同你分別了,去做琵琶法師嗎?”
“是的,仗先生的大力得報大仇。武士太可怕了,隨侍師傅……”
“很好,很好。琵琶的修行也與兵法無異,好好地幹吧!”
“是。”
與市仰視著武藏。空中,是滿天星鬥。
六
武藏穿城而過時,天還不曾抹黑。他不顧路人指指點點詫異著他那身奇異的打扮和龐大的身軀,如入無人之境,大踏步穿過城廂。
過川尻口,兩邊已無人家,路上也不見行人了。在肥後平原——那綠油油的稻田和菜圃當中,伸展著一條大路,是薩摩街道的一端。筆直的大路蜿蜒在星空之下。夜風吹拂著武藏沁汗的兩頰。
他無端湧上來一陣喜悅,心中浮起笑意。鮮甜的香勻令人心醉。他的胸襟寬敞,步武結實。這幾天來一直呼嘯在武藏心中的愛欲之事,結局是武藏險遭慘敗。阿通心境的變化,在她可以說是一大躍進;但在武藏,那正是晴天的霹靂,致命的一擊。
但在最後一瞬間,武藏躲過了那雷霆一擊,奮然而起。倘非敢於以神為敵的不逞的鬥誌,怎能臻此呢?
而且,他給了日遙上人迎頭一喝,乘勢而退。多麽利落的轉進!這正是武藏的真麵目。對阿通的愛情並非就此毀滅,隻是把它深鎖心中,加上烙印。他不再躊躇,不再後悔,不再迷惑,迎著燦爛的明天,一步步踏向勝利的大道。生命在躍動,明天在向他招手。
那天晚上,武藏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傍午,到了八代。
那時,八代城在麥島。城代是加藤家的重臣,片岡清左衛門。以鬆江、德淵為中心,民房櫛峙篦連,煞是繁華。據肥後國誌的記載,當時八代海的內港一直伸展到此,船舶的進出至為頻繁。
戰國時代,相良氏坐鎮麓城,威震八代、葦北、下益城而直達天草。天正九年,猛將相良義陽因島津的壓迫與盟友甲斐宗運戰,死於鄉原。自此全境轉入島津家的勢力圈中,直至豐臣秀吉征伐島津,城代一直駐在麓城。
日腳尚高。武藏在八代也不停留,直走到球磨川邊。從那裏,仰頭可望重嶂疊翠、奇峰聳峙的高山,俯視則見滾滾長流清可見底。
武藏憧憬著那群山的深處,長流的泉源像是去叩訪人類的故鄉,令人感到無限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