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狂飆

甚內為著明天的大事,先對全場做了一次訓示,接著便把自己精心研究而得的對武藏作戰的要點,做了戰略上的說明。他的話剛告結束,曾是三十郎之師的橫田梅軒近前叫道:“頭領!”

“梅軒先生,有什麽事?”

“有一位不世的天才劍士,非得給我們一黨推薦不可的。”

“噢,天才?”

“年齡雖僅十八歲,人品功夫,宛如當日少年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

刀法之佼,如梅軒者,遠非所及。”

說著,他向全座一瞥:“說句放肆的話,吾黨中人,恐未有出其右者。”

平時孜孜於物色天才劍士的甚內,聞此不覺欣然問道:“這真難得。

那人現在何處?”

“喂,鬆山,出來一會兒!”

梅軒朝僧房一喊,隨著輕微的腳步聲,進來一個令人目眩的美少年:身高五尺四五,雖已成年,仍是總發覆額,身穿紫色輕裝,外罩緋紅無袖披褂,腰懸三尺六寸長刀;真個是麵如滿月,唇若塗朱,一表人才。靜靜地手按長刀,來到甚內麵前。

服裝相貌,都酷似當年的小次郎。甚內以下,凡認識小次郎的,莫不訝然,齊聲讚歎。

“後輩乃肥後國八代‘鄉士’,前八代城主名和氏之一族,鬆山主水的便是,謹乞明教。”

這少年朗朗地自報姓氏,躬身而立。

“我便是一黨的頭領鴨甚內。足下兵法,出何師派?”

“最初隨家父學習中條流,然以窮鄉僻壤,少有知名兵法家足以為師,遂乃遨遊山野,以野獸為敵,以風水為師,潛自進修,卻無師派可言。”

“這倒有趣。梶野先生!勞神一試身手!”

“遵命!”

梶野景道是這一黨中屈指可數的劍豪,年三十七八歲,自稱一刀流劍士。他應聲起立,搖擺著六尺以上的巨軀,大聲喝道:“你那主水,前來領刀!”

“是,務請手下留情。”

兩人各取木刀,分左右而立。梶野景道欺他年少,一上手便揮木刀,刀擬“上段”。

“哎——呀!”

一聲呼喝,聲震屋宇。少年默不作聲,臉浮微笑,輕輕地擬刀正眼。可是,漏洞百出:至少在景道的眼中是如此看法。

“看刀,臉龐!”

景道毫不猶豫,踏上一步,揮刀而下。

“主水敗矣!”

甚內心想。但隻聽“哢嚓”一聲,刀隨聲飛——景道的木刀脫手飛上大殿屋頂,碰在承塵上反撥落下。

少年手舉木刀,望著慌亂的景道:“請恕放肆!”

聲起刀落,迎頭蓋下。但離頭僅一紙之隔,驀地收刀,卓然而立。

“勝負已分!”

甚內對少年利落的刀法驚歎之餘,不禁脫口叫道。他雖從來不曾提過刀,但借多年超驗,對於劍術的審判,識見至為犀利。

“輸,輸了!”

景道無奈,低頭服輸而退。

這時,一個四十歲左右,滿麵烏斑,自詡獨創無敵心流,在槍法上為這一群人中翹楚的,小西的遺臣鬆野三九郎,離座向前。

“好俊的功夫,三九郎心折之至,本人擬以槍法討教一二。”

他持槍在手,揚揚得意地說。

“多承錯愛,後輩自當討教。隻是手下留情……”

鬆山主水仍是滿麵春風,隻手提刀,擬於正眼。

“哎——呀!”

“噢!”

雙方各自提氣一吼,相對著隨身旋轉。主水的架勢仍是漏洞百出,但三九郎已有前車之鑒。在那空隙間感到淩厲的殺氣,不敢輕易近身。

三九郎狡巧,隻用槍尖在主水眼前左右轉動,眼看對方目眩神移時,望著主水胸脯一槍刺去。

“哎——呀!”

槍隨聲進,疾如電光石火,勢足貫穿鐵壁。

“呀呀!”

觀眾不覺驚叫,一齊睜大兩眼。明明見那一槍正中胸前,主水竟如一縷輕煙倏忽不見,變成一隻白鳥騰空飛翔。

“哦——妖術?”

三九郎茫然四顧,但隨即厲聲喝道:“主水,膽敢使妖術化身白鳥!再受我一槍!”

三九郎淩空一槍,正中白鳥,隻見它張著兩翅飄然落地。三九郎大聲喝道:“主水,尚有何說!”

可是轉瞬間定睛一看——

“呀呀!”

不覺一聲驚叫,木然而立。明明刺中的是白鳥,落地的卻是一把白扇。圍觀的甚內一夥,也各疑信參半,揉著眼睛,張皇四顧。

“三九郎先生,這裏,這裏!”

這時,主水卻在鬆野三九郎背後肅然端立,高聲朗笑。

鬆野三九郎像是著了鬼迷,始終弄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但輸是輸定了,隻好茫然退下。

這以後就沒人再敢上前挑戰了。

主水也退到甚內麵前,坐了下來。

推薦人橫田梅軒,這下可得意非凡地說道:“頭領,各位,你看如何?”

他環顧著一座說。

“嘿,佩服之至!岸某乃‘伊賀者’流,曾習‘忍術’。書中所載,登峰造極者可通仙術,能變飛禽走獸以護身。但我隻知理論,實際施術,卻是初見。心中欽佩!”

首先搭腔的是岸孫六,可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甚內當然滿意,也感歎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一夥之中,也有那些理性主義者,始終疑信參半,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便進而言道:“請教鬆山先生,剛才的仙術,在理論上如何解說?”

“我不知理論。”

主水斷然回道。

“這點,由我來給各位說明吧。”

岸孫六挺身說道:“蓋人之所以為人,乃現實中眼所不見的事物,能由想象得之。所以現實中所能見的東西,和想象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在我們的心中混淆存在。而在偶然的機會,想象的產物竟自心中脫出,映在我們眼中,往往被誤認為真有其物。那樣的場合,原來沒有的東西居然現形,膽小的人會把樹影當作妖怪之類便是。”

岸孫六不愧自稱“伊賀者”流,說得頭頭是道。

“所謂仙術者,就是利用人類的這一心理,引起對方玄妙的錯覺,就像剛才我們把白扇誤認為白鳥。但這隻是一種理論,事實上究非人人都能領悟。各位,這下明白了吧?”

“原來有這許多講究……”

一夥人點頭稱善。甚內這才開口說:“主水兄,真了不得。我歡迎你加入我們這一黨。各位以為如何?”

當然是無異議通過了。

“那麽,從今天開始,你便是我們一夥了。在下忝居頭領,你的年紀還輕,就不客氣地稱名道姓叫你主水。未知尊意如何?”

“是,絕無異議。”

當夜的會談於是結束,甚內便帶著新發掘的寶貝鬆山主水,與鈴姑同回寓所。

到了樓上甚內房中坐定之後,鈴姑才對主水說:“主水先生,我真高興,你竟同小次郎先生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

“真是的。”

甚內也無盡感慨地說。

但鈴姑卻擔憂地說:“可是主水先生,對頭是武藏哪!請你千萬不要大意!”

主水的口角浮上無敵的微笑,儼然答道:“我之所以離開八代,目的就是想同那號稱天下無雙的武藏一決雌雄哪!”

那天夜裏,武藏所匿居的後進一室直至深夜還亮著燈火。武藏端坐著,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三十郎,以下是四郎、與市,加上寺尾新太郎等五人團的青年武士,都繃緊著臉。

他們也正在對明天的作戰鄭重其事做最後的部署。

告一段落之後,武藏才恢複平日的溫和語調說:“三十郎,跟我一起,帶你上京去。沒什麽問題吧?”

三十郎的眼中閃著希望的光彩。

“先生,我是求之不得哪,先生也知道的,家母的希望就是這樣。

也許她老人家會覺得寂寞,一個人太冷清了。我一定成為第一流的畫家……將來補報養育之恩。”

新太郎插口說:“先生,兩三天前,相爺在我們的麵前故意高聲自語著說,三十郎將來是很有希望的畫家,看機會推薦給殿下,讓他能在本藩做事。”

武藏點頭說:“哦,將來一定有那麽一天的。三十郎,到京後要好好地進修。”

之後,他把視線投注在四郎身上。

“四郎,你也許不願意,但明天早上離開這裏,回你媽媽身邊去。

不久的將來,我再叫三十郎接你上京。”

“先生,一定的哪。”

四郎雖是心裏不願,卻也答應了。

“你呢?”

武藏掉向與市說:“明早從旅館動身,前往下關,在上長府的木村又藏先生家等著,我與森都隨後也去那裏看你。”

“我不,我要跟師傅一起走。”

與市搖頭說。

“但與市,跟森都一起,就非得碰上你最怕的廝殺不可了。”

“我不!”

“ 與市, 聽先生的話, 這次的廝殺不比熊本那次, 要可怕得多哪。”

森都也從旁勸說。

可是與市卻任憑怎麽說也不肯點頭。

“我,不再嚷怕了。我怎能讓眼目不方便的師傅,單獨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呢?我,我一刻也不離開師傅,先生!師傅!請帶我一起走吧。”

說著,說著,他便放聲哭了。

森都眨著兩眼,在他那什麽也看不見的眼中,沁著淚珠。

“與市,不要再哭了。帶你一起去哪,跟著師傅一起,永遠不要離開。”

武藏柔聲安慰著說。

武藏穩住了與市之後,掉向五個青年武士。

新太郎像立等回話似的,馬上開口說:“先生,我們這次奉上諭,由相爺委了新的職務。”

“呀——”

武藏微笑著說:“寺尾,那職務讓我來猜猜看吧。”

“哎?”

“本藩浪人督察,是不?”

五人同吃一驚。

新太郎接口說:“先生,怎麽知道的?隻是名稱稍有不同,是本藩浪人巡檢,見有可疑人物,應即查問、逮捕、拘送奉行所法辦。倘有抵抗者,格殺勿論。配有部卒三十名,聽憑調遣。唯該職乃奉幕府之命新近設置,任命狀上注得清清楚楚。”

“哦,幕府對浪人的取締,似乎越來越嚴厲了。寺尾,我也是浪人哪,格殺勿論,悉聽尊便。哈,哈,哈……”

武藏難得這樣放聲高笑。

“可是先生,你怎麽知道此事?終不成與相爺暗中……”

野田插口說。

“野田,不要亂猜。雖說是兵不厭詐,也不會瞞了你們去與相爺見麵的哪。可是,隻要揣知相爺真意,識得戰略,自然會來這一手,倒是當然應有的處置,早在我的預期之中了。你們也應該知道得很清楚,相爺視公主如同己出,熱愛逾恒,且寄以莫大期望。今公主被辱,創痛之深,可想而知。因而對陰謀的罪魁禍首深惡痛絕,豈是尋常!”

“先生,我知道了,相爺創痛之深……”

五個青年武士,莫不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痛恨。其餘的人,也各肅然變色。

部署就緒後,五個青年回了小倉。

待森都退出之後,武藏瞑目獨坐了半晌,這才把倚在壁上的大小雙刀,細細地檢點一番。先是小刀,其次是大刀,一一抽出拭淨刀身,拿到燈下,映著燈光檢視。那把“伯耆安綱”的寶刀,明晃晃的,纖塵不染,刀鋒犀利得像新發於硎的光!那像是光的本體。在那一團白光中,透著燦爛的光芒。

刀身上發散出一種無可名狀的香勻。原是為殺敵而打造的,現在隻是催人美感。

武藏恍然陶醉於美感之中。但繼而,他卻凝神注目,自語著說:“它的深奧處,蘊藏的是什麽?”

美的,隻是外表;美的,隻是香勻;那背後深奧處所蘊藏著的,又是什麽呢?除了斬獲之外,一無所有;這是刀的本性,似在脈脈地起伏跳躍著。沒有溫情,沒有憐憫——在生命最後對壘時,它所發散的那股殺氣!

“勿須躊躇,勿須畏懼,勿須迷戀!”

武藏以有力的語氣自語著,發出一聲深沉的呻吟。

武藏之所以呻吟,是他警覺到了自己臨決勝時的內心的活動,無異是寶刀的本性。不僅此也,就是平時的心境也與刀的本性合而為一了。

“我視人世間一切生活莫非戰鬥——是我那寶刀一般的本性,要我如此。”

“凡我所見所聞,無論鳥獸蟲虺、神佛眾生、愛人摯友:在我視之,莫非戰鬥。”

“這樣可以嗎?”

“可以!一切都蘊育於戰鬥之中。戰鬥使我淨化!戰鬥使我向上!

我於戰鬥中參悟!真理、至善、幸福、愛情、和平,莫不求之於戰鬥之中。不,戰鬥便是創造,戰鬥能創造一切!”

“戰鬥的目的何在?唯一的隻是勝利!”

武藏這樣自問自答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切地感到自己的心,竟與刀的本性合為一體。

“阿通和悠姬,莫非我的寶刀所產生的女子?阿通放棄了戰鬥,悠姬願與我偕進。不知能否如願。”

武藏仍自語著。雖有虔敬之意,但不憑借神佛;雖有愛戀之心,但不依恃眾生;以一切為戰鬥對象的人,在思想上常獨行於嶺巔的孤徑之上。森都和五人團雖是互相眷顧的朋友,但與我仍隔著一段很長的距離。唯有悠姬一人,也許堪稱同道。

阿通也曾是的。阿通雖是熱情的同行伴侶,但她的目標與武藏不同。她隻是同床異夢的情侶。所以雖曾一度彼此熱戀,終於分開了。

“悠小姐,你也許能跟我前進,雖是艱苦,但也是快樂的旅程……”

武藏的心感到一陣溫暖。

“悠小姐,謝謝你有戰鬥的信心。武藏必能救你跳出陷阱!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先單獨奮戰。而那單獨作戰如未終止,雖至最後一刻,也切莫大意。強敵常是不邀而來的惡客,最後方始出現。”

武藏突然蹙額——他的眼前浮上鈴姑的臉。

“奇怪的家夥!”

甚內和鈴姑在長崎都曾有手刃的機會,但隻是傷了甚內一臂,留了他的一命;鈴姑因是女人,抬手讓她過去了。武藏對甚內感到稀有的興趣,讓他活著,總得有一天抓住他的真相。

當前次浴罷被偷襲的時候,他警覺到鈴姑陰險的迫力,也不在甚內之下。那是剛愎而無知的女人所常見的——不合理的,感情的,不循軌道的,盲目而充滿著誤謬思想的,勇敢的實行力。武藏雖擅長合理地解剖人心,能看穿敵人的策謀,但要解剖這個女人的心理,卻也不易。隻是直覺地——

“她會不會對悠姬……”

這樣想來,武藏心中為之一震。

把大小雙刀細細地檢點完畢,武藏便上了床,他是一上床便睡熟的。黎明前,他先是聽見馬蹄響,接著是腳步聲。

“先生,請開門!”

是新太郎的聲音。

“寺尾嗎?”

“先生,對不起,這樣早來打擾您。”

“進來吧。”

武藏開了一扇板門。

師徒兩人,在幽暗的燈光下相對而坐。

燈芯“嗤”地響了一聲,漸漸地亮了。

“說吧!是不是公主那裏有了變故?”

“是的。”

新太郎壓低聲音說:“興秋殿下在大阪城內自盡,昨夜深更,快馬送來給相爺及公主的遺書。”

“噢,自盡了?”

“我從這裏回去不久,相爺即刻召見,承告備細,並已麵謁公主。”

“唉,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悲歎之情可想而知。”

“真是令人鼻酸,不忍卒睹。”

新太郎癟著喉嚨說,武藏也眨著兩眼。

兩人暫時都不說話。

但不久,武藏揚眉問道:“那麽,遺書是?”

“是,相爺和公主都曾見示,首先對於自盡一節——意謂大阪城內,派閥紛爭,醜態百出,豐氏再興無望,心灰意懶之極。從而自歎背叛父兄之愚,殺身以謝……”

“早就聽說澱君1 的偏執,寵臣大野的專橫,雖有片桐、木村、真田等忠貞之士,也隻是回光返照,點綴暮景而已。興秋殿下的心境,至堪同情。”

武藏感慨無涯地插口說。

“興秋殿下也知道公主此次之事,向相爺深致歉意……”

新太郎說到這裏,突然住了口,緊握著的兩拳,不住顫動。

“寺尾,不必擔心,說下去!”

“是。說是照所司代旨意公主出家,以謀一家安泰,聊贖罪衍。”

“哦,給公主的遺書呢?”

“先敘死者的悲運,謂係不孝父母的果報,深望汝早日皈依佛門,為父母祈求冥福。此乃亡父唯一願望……臨終之言,摧人肺腑。”

新太郎悄然低頭。武藏也垂目無言。

過不多久,武藏抬起眼睛,靜靜叫道:“寺尾!”

“是。”

“相爺怎麽說?”

“相爺悄悄地對我說,生父既如此說,教佐渡也無計可施——要我這樣轉達。”

“哦,那麽公主呢?”

“緊緊地握著遺書,嚶嚶啜泣,隻是時時叫著先生名字……”

“叫我名字?”

武藏交叉著兩腕,靜靜地凝神深思,蒼白的臉上漸見紅潤。

悠姬呼喚武藏的名字,使武藏頗有感觸。是呼救之聲呢?還是決心屈服的求饒之聲?武藏澄心傾耳,想竊聽悠姬的心聲。

1 澱君:淺野長政之女,名茶茶,豐臣秀賴之母,秀吉歿後,輔佐秀賴,喜攬權勢。

大阪城陷,自殺死。

悠姬原是下了那麽堅定的決心,那麽信賴著武藏的,但被突如其來的噩耗,給完全擊碎了。父親的自盡,僅此一點,已夠她消受的了。

“為父母祈求冥福!”

父親的話是多麽沉痛喲!

“一定為父母求冥福,決心身入空門……”

讀了遺書,悠姬這樣叫著,哭倒在地。

這時,佐渡的夫人進來了。

“阿悠!”

她緊抱住悠姬的肩頭,流著眼淚說:“一個武士的女兒,平時便非有這樣的決心不可哪。”

她更鼓勵著說:“早一刻也好,盡早皈依佛門,參禮三寶,便是你對父母的最後的孝思了。”

“是的,姑母。爸爸的遺書上,也是這樣說的。明天……”

悠姬說到這裏住了口,武藏的影子浮上她的眼前。她自問:“對武藏先生的諾言,是否可以撕毀?”

佐渡夫人去了之後,悠姬拭了淚。父親的哀懇和對武藏的誓言,在心中對峙著,使她掙紮於兩者之間。

雖不願削發為尼,但父親臨終的哀懇,又怎能輕易拂揮得了呢?

悠姬自己的所求,且曾對武藏承諾的決心,像是漸漸向後退去。

愈想父親臨終的遺言,皈佛之願愈見增強,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壓蓋下來。

“武藏先生,請救救我!”

盡管悠姬的心中嘶聲呼救,但堅決的誓言仍在節節後退。

這時,佐渡與夫人又進來了。夫人把隨同遺書送了來的白木靈牌供在上首,點上香火。

佐渡眨著眼睛,柔聲問道:“阿悠,怎樣?明天能去嗎?”

“是,奉著爸爸的靈牌,早一刻也好,皈依佛門!”

悠姬終於戰輸了。

“哦,真是難得……可是阿悠,你要把最後的決定去通知那人一聲!”

“是。”

“那麽伴著爸爸的魂靈,靜靜地過一夜,也像在京裏一般。”

老夫婦垂頭離開。

接著,新太郎接踵而來。

“公主!”

“唷,新太郎……”

悠姬不禁放聲大哭。

一見新太郎,對武藏的誓言,力量不由得大增。她無端地想起武藏來了。

“時時叫著先生的名字……”

新太郎向武藏報告的,就是這一場麵。

佐渡要她通知最後決定的那人,就是指武藏,但悠姬隻是把遺書給新太郎看,卻沒有把最後的決定告訴新太郎。

悠姬受了命運的奇襲,終於屈服於父親的臨終遺言之下。過去從來不曾自動提到“削發為尼”的,現在卻對佐渡宣布了這一決心。可是佐渡夫婦一離開,一見新太郎的麵,突然想起武藏,想起曾對武藏約定“共同向前邁進”的諾言。這才是她真正的本意,而父親的遺言隻是外來的壓力罷了。

她那真正的本意猛然抬頭,待新太郎一離開,便更堅強地逼近而來。

“忠於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的人生!父親的臨終之言,仔細想來,也與所司代的意旨和君侯的命令沒有絲毫差別,隻是外來的壓力而已。

所不同者,隻是力量更為強大罷了。”

新太郎去了之後,悠姬想著想著,終於做了這樣的決定。去削發為尼——父親的這一哀聲,隻是屈服於因習之下的,毫無意義的一種信仰而已。

“武藏先生,請你寬恕,我竟這樣沒用。但現在我又堅強起來了!

我再也不敗了!永遠,永遠。武藏先生,我們向前邁進……”

這時,一種不安突然侵襲了悠姬的心。

“武藏先生不久便會從新太郎的口中,得悉父親的自盡和遺書的內容。那時,他會不會以為我已屈服於父親的遺言呢?不,伯父一定會把我剛才所說的話,轉告新太郎的。”

悠姬的想象中,浮上飄然走在京阪道上的武藏英姿。

“武藏先生,不要獨去,帶著阿悠同去!”

悠姬很想馬上趕往武藏處,但佐渡與夫人都還醒著。佐渡雖把靈牌安置在悠姬房裏,但經樓上仍傳過來念經的聲音。

“唷,寫信!”

悠姬急忙磨墨展紙,給武藏寫了一封信,備細申訴夜來的心情——雖曾一度屈服,但內心絕不變更,請武藏依諾言務予搭救……“但叫誰送信去呢?”

剛好五人團的青年都不在府。

“對了,叫國娘去!”

國娘是悠姬的侍婢,是一個忠心的女孩。前次悠姬偷偷離開相府去會武藏時,也曾得她出力幫襯。

悠姬叫國娘到了麵前。

“國娘,千萬請你辛苦一趟,把這封信交給武藏先生!這樣夜深,真難為你了。”

“是,請公主放心。”

國娘滿口答應。侍女們知道家中的情形,對悠姬莫不寄以深切的同情。

“必得討封信回來……”

悠姬再三叮嚀,詳細說明路徑,把信交給了她。

國娘偷偷離開後門,乘著朦朧月色,出了城。守城的認得是相府侍女,哪敢為難?出城後沿著城壕——深夜裏闐無人影,國娘踏著碎步,毫無提防。卻不料從後麵撲上來一個覆麵惡漢,把她攔腰一抱,用手掩住嘴巴,塞了口布,像捆粽子般捆了一個結實。

這時,又出現了一個覆麵的女人,望著國娘的臉。

“嘻嘻嘻,一點不錯,是悠姬的侍女。”

說著,她吹出一聲口哨,接著便是重重的腳步聲,來了一乘轎子。

覆麵漢把國娘拋進了轎中。

轎子到了太隆寺,一直抬進大殿後的倉房裏。在燭光下,男女兩個揭下了覆麵的黑紗。男的是甚內一黨,姓堀的浪人。女的便是鈴姑。

鈴姑不顧國娘掙紮,伸手從她懷中搜出悠姬致武藏的信劄。

“哪,有了。”

她急急拆開封口,瞪著兩眼。

“哼,多麽惡心!”

鈴姑把信撕碎,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怎麽辦呢?”

浪人麵無表情地問道。

“把她丟在這裏,明天黃昏再放她回去。告訴寺裏夥夫,就說是相爺的吩咐,叫他好好看著。賞錢都已給了。”

“還有沒有別的事?”

“哦,走吧。對頭領和岸先生都不要提起。”

“知道了。”

“你那女娘,耐心些,明天黃昏放你回去。替悠姬送信,便是你的災難。”

鈴姑給國娘投以一瞥,隨著浪人出了倉房。

鈴姑想弄清楚武藏與悠姬之間的關係,知道明日便得動身,今夜裏總得會有信使聯絡,便瞞著甚內,帶同平時收買的一夥浪人,埋伏在城壕邊上,劫持了國娘。

十一

天已亮了。新太郎拘謹地低著頭。武藏眯著眼端坐不動。他在傾耳於悠姬呼喚他的心聲;自從聽到噩耗以來,他一直在揣測著悠姬的心聲。

自盡!臨死前的哀聲……受此打擊而哀傷慟哭的悠姬,明明白白地映上他的眼底。為求一族的安泰,為求雙親的冥福,必得出家為尼——這是漠視人性的高壓,但在當時卻有著不容許批評的無上權威。逆來順受,才是做兒女的本分。而在悠姬,這更是因噩運而自盡的父親對她的最後願望。

“寺尾,你以為如何?公主的決心……”

武藏靜靜地開口說。

“真是難說得很!她把遺書給我看,也許要我向先生……”

“你是說表示絕望的暗示嗎?”

“也許如此——”

“很有可能哪。”

接著,又是重重的沉默。晨鍾響了。

家裏的人起來了。森都們也好像已經起床,“先生,怎麽辦呢?”

“等等!讓我再想想。”

“我來把板門推開吧。”

新太郎說著,便站起來去打開板門。

“天氣怎麽樣?”

“是陰天。”

“那麽,今晚大概是朦朧月。”

“差不多,想該不會落雨。”

兩人洗了臉再回房時,女仆已在火缽中加上炭火,搬來湯罐和茶具。武藏親手泡茶,沏了一杯給新太郎。多半獨居的武藏,不要說泡茶,連炊事也很在行;當然隻是一菜一湯,是禪僧式的。

早飯後,森都們也來了。一一見禮之後,武藏就把變故約略說了一遍。

森都陰鬱地搖頭說:“真是變起非常。”

“能夠抵抗得了這重壓的,在日本還有何人?公主的折服,卻也難怪。”

武藏這樣說時,野田、山東、和田、宮脅四人,輕裝草鞋,威風凜凜出現在庭前。他們尚不知道變起倉促,還是照原來的約定,做了決鬥的準備。新太郎把情形一說,他們都變了臉色,連話都懶得說了。

這時,準備今天動身回金田的四郎,開口問道:“先生,我今天是不是要回去?”

“好的,趕快準備動身。”

“啊,還是要回去!雖說已經絕了念頭,我真不願意回家哪。滿以為今早,先生會改變主意,帶我上京去的。”

四郎失望地自語著說。

不久,大家送四郎到門口,眼看他踽踽而去。三十郎究竟手足情深,含著淚站了很久很久。

武藏回房時,一直在想:“不錯,公主是希望上京去的,雖是無奈絕了念頭,本心該不會變動!”

十二

回房後,武藏的表情明朗得多了。他對陰鬱地站在廊下的山東等四人說:“你們也趕快上來休息一會兒吧。”

四人脫了草鞋跨上走廊,但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原是準備今夜裏一顯“浪人巡檢”的本領,大殺一場的。新太郎也一樣地繃著臉。

可是,武藏到底做何打算呢?

明知悠姬的意誌已有動搖——他卻回答新太郎說,等等,再想想,但一直下不了決斷。

“寺尾先生,有人送信來了。”

隔室的三十郎叫道。

“什麽,送信來了?”

新太郎訝異道。

出去回來之後,新太郎緊張地說:“先生,是相爺給我的信。”

新太郎撕開封口朗讀道:

悠姬已堅定決心,順遂亡父之意皈依佛門矣。然事已至此,護衛一節,擬仍交由甚內一黨負責,汝等可從旁監視,徑往中津,並將悠姬改變主意一節轉告前途不逞者,希稍安勿躁,對甚內一黨之製裁,緩圖可也。

信中大意如此。新太郎和山東等讀過來信,都垂頭無言。武藏也不作聲。

“先生!”

新太郎驀地抬頭,催著武藏早下決心。他說:“既是如此……”

“寺尾!”

武藏不讓寺尾說下去,接口說:“我的意思已決定了。你可知道?”

“是。”

“森都,請彈一曲!”

森都調整琵琶,彈了那須與市的《扇靶》中的一段。

曲罷,武藏緊追著問:“森都!吉凶如何?”

森都微笑著答道:“先生,大吉!”

“噢,哈哈哈……”武藏爽朗地高聲笑著說,“寺尾!現在讓我把意思告訴你們吧。”

寺尾等對武藏心中的決定,仍感到莫測高深。他這樣說,五個人不覺肅然諦聽。

這時,悠姬正把侍女園娘叫進臥室,低聲地商量著。

“是。太遲了,我對夫人說,國姐因有要事回家去了。真是的,為什麽還不見回來呢?”

“夜半更深,會不會有什麽弄錯呢?”悠姬沉著臉說。

她擔心著國娘的安全,又不知道那封重要的信是否送到武藏手中,感到極大的不安。

十三

第二天,直到中午仍不見國娘回來,終由園娘設法邀門房的小廝偷偷地上武藏處打聽消息。

小廝回來,已是未刻(下午二時)。

“烏旗那裏已沒有人。武藏、座頭、少年與市和寺尾先生的五人團,都離開了。再問那家裏的人,說是昨晚不見國姐那樣的女人來過。”

聽了這個報告,悠姬僅有的一縷希望也斷了。

正在這時,佐渡派人要她到茶室去。

進了茶室,佐渡便說:“給伯父煮茶。”

悠姬靜下心來,煮好茶送到佐渡麵前。

“伯父,火候怎麽樣?”

“哦,很好。”

佐渡一口呷幹,慈愛地望著悠姬。

“阿悠,我真不忍你去做尼姑。幸好武藏出現,得知他也一樣地想救你出去,便將計就計連用密謀……但而今竟也徒然。你為父母祈求冥福的孝思,著實可嘉。今早已將你這意思轉告武藏,再不會有人從中作梗,你盡可放心前往中津了。”

悠姬默默地聽著佐渡的訴說。現在即使想再訴真情,也是無濟於事了,命運早有定著了。

但回到自己房裏,悠姬的胸中如焚。

“唉,昨晚為什麽在伯父麵前,下了那樣的決心呢?”

一陣強烈的後悔,湧上她的心頭。

“不,我不!”

悠姬抱起父親的靈牌。

“爸爸!你太懦弱了,太懦弱了。早知半路屈服,為什麽當初不跟著德川,與爺爺走同一條路呢?唉唉,真太過分了,要我去做尼姑……”

悠姬悔恨交集,淚如泉湧。

“哎,武藏先生!你竟顧自走了?”

淚眼中浮上武藏的英姿。撫劍而立的武藏的眼——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像明月懸空。

“武藏先生!我信賴你,到最後一瞬,直至最後死的一瞬!我一定奮戰到底。爸爸,請你也堅強起來!”

悠姬緊緊地抱住父親的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