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劇變

這時,洞窟外突然有了腳步聲。主水趕快吹熄燭光,挨近悠姬。那絕非不正的企圖,隻是出於守護悠姬的行動。

悠姬推開他,想開口呼喊,但終於沒有出聲。同時,洞口閃動著焰焰的紅光,七八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像影子一般出現了。

主水離開悠姬身邊,迎著前去,掩護了她。

“是誰?”

走在前頭的,白發白髯的老翁,早已看見兩人,銳聲問道。

主水不答,厲聲反問:“你們是哪裏來的?”

最初,主水和悠姬都以為是甚內一夥,或者是武藏一行。但都不是。走在前頭的老人是普通武士打扮,跟在後麵的人,穿著各色各樣的服裝,好像是野武士的集團。而最不相稱的,是頸上掛著銀製的十字架。

“噢噢,你這兩個小年輕人!今晚武士們在這荒野裏撒野,躺著好些屍體,你們是不是和他們一夥?”

主水仍不回答,隻是繼續反問著:“你們是天主教徒嗎?”

這時,老人後麵一個船老大似的漢子接口說:“頭領,不必問他,照規定闖進此地的人是……”

“來吧!”

主水不待他說下去,倏地拔出長劍。最初一瞬間,他也便預感到不能幸免的殺氣,決定強硬到底,用以壓倒對方。

“不知死活的家夥!”

背後的彪形大漢正待伸手拔刀時,老人卻製止了說:“等著!你這美麗的少年和可愛的小姑娘,是不是隻為了男女私情偶爾跑了進來?照直說時,看情形可以饒你一死。”

“不是的!”悠姬緊接著說,“我和這少年是仇敵,他把我拐騙來的。”

“什麽,拐騙來的?”

“正是!”

“你那少年,是否如此?”

“哦,不必多問!”

主水揮刀向老人砍去。老人向後躍退,避過主水這一刀,同時叫道:“不知好歹,殺吧!”

出鞘的白刃,便一齊向主水迫過去了。

主水撲了空。但不等他立定架勢,一個白刃已乘機而下,直取主水的肩胛。

“啊——”主水好險,撲向岩邊。但另外一刀,緊接著又橫掃過來了。主水一閃避。同時,他的身形像是鑽進了地麵,也像是給岩石吞沒了似的,霎時不見了。

“奇怪!”

掛著十字架的一夥人,正自驚疑,卻從洞口傳過來主水凜然的聲音。

“公主,今天就此告辭。但勝負剛開始,後會有期。”

“下作!快滾!”悠姬也高聲回答。

十字架的一夥,靜靜地望著悠姬。

尤其是老武士,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她說:“對了,就是這一位!”

他以深沉的語調邊說著,躡足走近悠姬之前。

“想該是高貴的名門小姐。我等乃別有緣由,隱名埋姓逃避人世的一夥。咱乃白鬼的便是,願聞小姐尊姓大名!”

“白鬼?”悠姬反詰。

“正是,不瞞小姐,咱乃海上白鬼,實係海盜。”

“哎,海盜?”

“咱們另有所圖,搜集財貨,非為私欲私利……敢問小姐尊姓?”

“我是細川興秋之女。”

“唷,是否細川門中,獨樹一幟以德川為敵的,忠興侯嫡子興秋殿下?”

“我名悠姬。”

“幸承率直見告,正是主的意思……”老武士肅然說道。同時他回頭對部下宣言:“各位!這位公主,一定就是主的指示,來領導我們的君主。快前來參拜!”

“是。”

部下一齊落跪,在胸前畫了十字。

悠姬凝然不動,隻是訝異地偏著頭。

老武士見此,便說:“公主!詳情容再稟白,且先到我們的神殿。”

說著,直向洞窟裏麵走去。悠姬無奈,跟在他的後麵。走了不到二三十步,是一個偌大的池塘。池水青黑,在火把照映下,像是深不見底。

池水滿溢。兩邊隻是如削的絕壁,倘無舟楫,無法涉渡。

自稱白鬼的老武士,這時靜靜地用手去轉動一個巨大的鍾乳,立即從地底響起“隆隆”的水聲,眼見池水漸漸下降,池的當中露出一架石橋。

“公主,請!”

老武士步下石橋。悠姬仍跟在他的後麵,約三五十步,到了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一間大廳。

屋頂、牆壁、地麵,顯然是人工鑿成的石窟。

到了那裏,放下火把,部下們便點上蠟燭。那是異國的銀製燭台。

正麵有刳石而成的聖壇,壇上左右兩排巨燭照得荊棘冠頂的耶穌金像輝煌耀目。

“公主,我們的救世主耶穌,請你禮拜……”

老武士說著,便率領部下,在胸前畫了十字,口中禱告,跪地禮拜。

禮拜已畢,老武士乃極口痛罵武家1 ——尤其領主及大名的橫暴而憤慨,且為呻吟於暴政下的老百姓鳴不平。

“我們是借耶穌基督之名,在上帝的仁慈和權力之下,不惜犧牲生命的一群。”他向悠姬毅然說道,“我們雖是海盜,但不劫奪窮苦的朋友。我們的目標,是幕府的官艇和南蠻船。所奪得的財寶,全部作為建設新世界的資金,集中在這洞窟裏。”

1 武家:武士政權。

他掉頭命令部下:“去把財寶抬來!”

部下領命,從大廳後麵抬來好幾隻沉甸甸的木箱。

“公主,請您過目……”

他說著,一一打開箱蓋,每一箱裏盡是耀眼的黃金、白銀、珠玉!

悠姬見了這些財寶,毫無表情。她不是故裝鎮定。在她的眼中,這些財富暗然無色,沒有絲毫的魅力。

唯一能夠打動悠姬之心的,隻有藝術所產生的美的世界。但白鬼一夥人,怎能知道悠姬的心境呢!見了動人心魄的珍珠寶玉而無動於衷的悠姬那漠然的態度,在他們的眼中,隻是愈見她的高貴,更顯得尊嚴罷了。

老武士於是謙恭地躬身言道:“啊,聖潔的處女!您才是我主所示,白百合之精,我等的君主。公主,我們的船正等在那裏,讓我們隨著公主前往神的海島……”

悠姬漸感不安。

“你這白鬼,我不是那樣的女孩。第一,我不信上帝。”

“那是因公主像赤子一般純潔。到了神的海島,上帝自會占住公主的心。之後,再迎公主回日本,為新日本的真主。這是神的海島的預言家,聖多尼加主教所得神的啟示。”

老武士端身而立,高舉雙手,背誦著主教的預言:白鬼呀,聽真!白百合一般高潔,火山一般熱烈,不知恐懼的處女,行將出現在你的麵前。這位聖潔的處女,才是新的神國日本的真主。你呀,去迎那位聖女,到我這裏來吧!

悠姬像被潑了冷水似的,全身一栗。

“白鬼!你說的那個海島,究竟在何處?”

“在遙遠的南方,爪哇國的西方洋麵。”

“你說的修真道院是?”

“那在日本,就是尼庵。”

“什麽,尼庵?你要我去做天主教的尼姑嗎?”

“要做新的神國日本的真主,就非得服從神的啟示不可。”

“我不做!”

“什麽,不做?”

老武士像疑心自己的耳朵,眨著兩眼。之後,他肅然躬身。

“公主!神的旨意!吾人的冀求!務請勉為其難!”

“不成!白鬼,想你們該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走進這個洞穴裏來。我是因德川的壓力,逼我皈依佛門,正被送往中津去出家為尼。半路上經人搭救,但被剛才那個少年帶進這個洞窟中來了。佛門的尼姑我都不願去做,怎能做天主的尼姑!”

“什麽?德川要公主去做佛門的尼姑!而半路上與我們偶然相遇。

這曲折的因緣,豈非主的意誌!公主,請千萬接受我們的要求。”

“不成!”

“公主,我這樣苦苦央求……”

“唉,煩死人!”

老武士的眼睛一亮。

“這樣苦苦央求仍不見納,隻好依照我們的規條——凡擅自進入本洞者,須受死的製裁。剛才那個少年,好歹也難逃一命。”

“沒奈何,任憑你們處置吧。”悠姬坦然說。

這位老武士的風貌原極溫雅,與他自稱海盜“白鬼”的渾號一點也不相稱,現在卻目露凶光說:“很好!”

他向倔強的悠姬投以冷酷的一瞥,回頭吩咐:“拿酒杯侍候!”

部下中便有人站了起來,從嵌在岩壁中的櫃架上取下銀盆。盆中置有鋼鑽的杯子和一瓶洋酒,恭恭敬敬送到白鬼麵前。

白鬼把銀盆放在悠姬麵前,打開酒瓶,往杯子裏倒了滿滿一杯血一般的**。一陣甘美的香勻。

“公主!請坐。”

悠姬靜靜地坐下。

“這是用葡萄精釀成的南蠻神酒。”

白鬼邊說著,邊打開懸在腰間的藥籠,取出白色的藥粉衝入杯中。

“我們的法規,死之酒!”

“呷下這杯就行了嗎?”

雖這麽說,悠姬的眼中,到底閃過不安的神色。

“是的,請在我數到十為止,選擇生或死。”

白鬼肅然端坐,眼睛注視悠姬的臉,冷冷地開始報數了。

“一!”

“二!”

“三!”

悠姬伸手端起酒杯,把杯子靜靜地湊近嘴邊,眼睛凝望著遠方。她是在追尋著武藏。兩唇輕輕地顫動。

“武藏先生!”

悠姬在心底拚命地呼喚。

武藏曾對悠姬說:“直至最後一瞬,絕不放棄希望!”

而現在,那最後的一瞬,已逼近眼前了。

悠姬的眼底,浮上武藏的英姿。

“四!”

“五!”

“六!”

白鬼的聲音,在死寂的洞窟中震顫著。

悠姬擎著毒杯,心中仍拚命地嘶號。

“武藏先生!武藏先生!”

“七!”

“八!”

“九!”

可是,武藏沒有出現。

“啊,武藏先生!”

悠姬把毒杯湊近唇邊。一縷絕望,閃過她的眼底。但下一瞬間,她又燃起一股強烈的熱情。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至死不渝的信賴!至死愈見堅定的信賴!燃著純愛的、心靈的聖火!

“十!”

悠姬仰著脖子,一口喝下了杯中的毒液。

“現在怎麽辦呢?”逃出洞窟的主水交叉著兩臂,佇立於風雨交集下如波濤般洶湧著的荒野中。漆黑的頭發濕漉漉地飄動,淒豔得令人悚然。

他的心中,填滿了悠姬的影子。現在最迫切的,是如何從那奇怪的十字架的一夥人手中奪回悠姬。

“好在是女人,該不會遭他們的毒手吧?但靠自己一人之力卻難……”

他正在這樣躊躇時,風聲中傳過來一夥人的語聲。

主水細耳傾聽,中間夾雜著甚內嘶啞的聲音。

“對了,先借他們的手奪回公主,再做打算……”

主水下了決心,循著語聲,分開雜草前往。語聲漸近,黑暗中晃動著幾條人影,正是甚內一夥。是孫六去找來的吧,還有七八個浪人走在一起。

“主水這廝,已到村裏去了吧?”

“不,客地人不知地勢,再加上帶著悠姬小姐,要逃出這個台地,哪有這般容易?”

“可是,大家警覺些,為找悠姬,武藏一定仍在這一帶,沒有離開哪!”

“哦,一點不錯。”

他們邊說著,邊走了過去。

“頭領!”

主水呼喚著,往他們的麵前一站。

“啊,是誰?”

走在前麵的甚內刹住腳步,一夥人都隨之停了步。

“是我。”

“唷,主水先生。”

鈴姑驚呼。

“什麽,是主水?”

大家都圍了上來。

“悠姬小姐怎樣了?”

“是你帶她逃走的吧!”

甚內和孫六齊聲詰問。

主水慢條斯理地答道:“不錯,確是我帶她逃的。可是……”

“唉唉,仍舊被武藏奪去了吧?”鈴姑歎息著說。

“不!”主水搖頭。

“是另外一夥人。同武藏和我們全都無關係的人,天主教的一夥,把悠姬公主奪走了。”

“什麽,天主教徒?”

主水說了一個大概,最後逗著甚內說:“頭領,您說該怎麽辦?”

“當然!對方不是武藏,也一樣不能讓他過去。”甚內斷然說。

“各位,請助一臂之力!”

他環顧著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