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迷路

風力漸勁,陣雨如注。濃雲低垂,夜黑如漆。

悠姬被不知何人的蒙麵武士牽引著,沒命地奔跑。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琵琶的聲音。

“噢,森都!”

悠姬霎時回歸意識。那是約定的琵琶聲。循著琵琶的聲音前往——武藏在信中,從三十郎的傳言,再三吩咐過的信號。

“怎麽了?”

“唏……”

悠姬傾耳靜聽。“乓,乒——乓,乒……”琵琶的聲音,漸漸高揚。

“呀呀!”

同行的武士,訝異地搖頭。

奇怪,那琵琶的聲音,東南西北、前後左右,此起彼落,錯雜而來。

無論如何,不是一張琵琶的聲音,好像有十個、二十個法師坐在岩上彈奏著似的。悠姬口中念念有詞,掰著手指計算音數。

“啊,這一邊!”

她想向那邊跑去,但同行的武士卻把她一把拖住了。

“公主,剛才的琵琶是信號嗎?”

“啊!”

悠姬愕然低喚。一直以為這個武士是幫著自己的,但仔細想來,除了三十郎、森都、五人團之外,該不再有自己人了。

“你,是誰?”

悠姬回過身來,麵對著武士問。

“恐怕說了名字,你也不見得知道。”

“是武藏先生的熟人嗎?”

“對了,確是熟人。”

“是友?是敵?”

“這——雖曾與武藏敵對,但握住鈴姑的短銃使子彈不能命中,刀劈追蹤而來的浪人……對公主,當然是友。”

“那麽,與武藏先生也應該是友,跟我一起去會武藏先生吧。”

“這卻——”

“一起走吧。”

“不,不去也罷。”

“哦,那麽就此告別了。”

“那可做不到?”

“哎,做不到?”

奇怪的武士邊說著,突然握住了悠姬的手。

“做什麽!”

“公主!”

“無賴!”

悠姬掙脫了怪武士的手。但對方卻拿出一塊布蒙住悠姬的頭臉,把她挾在肋下,一溜煙跑了。

悠姬拚命掙紮,想脫出魔掌。但頭上蒙著布,不能出聲。兩手像被鐵箍給扣住了,動彈不得,無法抽出匕首。她隻有在心中默念著武藏的名字。

怪漢輕輕地挾著悠姬,冒著雨水,在漆黑的荒野中飛奔而前。

“哎,古怪!”

他突然刹步。一度靜寂的琵琶聲再度起來,把他緊緊地裹住了。剛才倒不覺怎樣,這次卻使他困窘了。

他不願自己挾著悠姬讓人看見,但琵琶聲卻從四麵八方的岩下傳過來,好像被幾十個法師包圍住了似的。

怪漢停下來靜聽了一會兒,不覺咯咯高聲朗笑起來。

“我以為是什麽,原來是彈的琵琶雜奏!”

他自語著,又側耳聽了半晌。

“好,我走的路在此!第三虛聲……”

說著,他便朝東邊的窪地跑去。當然,從那一個方向,約半裏許的岩下,也一樣地響著琵琶的聲音,但怪漢卻認定那是虛聲,便一直跑下去了。可是無論怎樣跑,琵琶的聲音仍同先前一樣,隨著他前進,逃不出音波的範圍。

“哼,好皮賴的法師!看你能跟到哪裏去……”

怪漢冒著風雨疾走,好不容易總算擺脫了琵琶的音網。但這時——“啊呀!”

他驚叫了一聲,刹住腳步。挾在他的臂彎下一直在掙紮著的悠姬,突然軟綿綿不動了。

怪漢慌忙掀去蒙麵的布。悠姬已經停止呼吸了。

“不好!”

怪漢四麵張望。那裏已是穀底,右手的斷岩上,張著一個偌大的洞窟。

“好,先進去再說。”

怪漢把軟綿綿的悠姬抱在手中,跑進洞窟。洞中一片漆黑,怪漢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也能見物,脫下身上的緋色外褂,鋪在地上,放下悠姬。幸好是鍾乳洞,洞中有水。他用手捧水,滴入悠姬口中,抱起她的上身,點了活穴。

“噢——”

悠姬悠悠醒來。

“公主!對不起。”

“無賴,退下!”

悠姬的聲音,凜然在洞窟回響起來。

“公主,暫請息怒。我雖是冒犯了您,但絲毫沒有非禮之心。且待我點上燈火。”

怪漢從腰上所懸的革囊中,取出火石和蠟燭,點上火光。

“啊!這裏是……”

悠姬環顧四周,睜大了眼睛。那是一個龐大的鍾乳洞,從岩頂上掛下來的,和從地麵上聳著的無數石筍,像是雕刻的圓柱,也像是巨大的蟒蛇。

“荒野中的洞窟,多麽壯觀!”

怪漢喟歎著環視四周。

悠姬立即回複凜然的態度,回手去探懷中的匕首。

“你是什麽人?有什麽意圖,把我帶進這種地方?”

怪漢的眼睛,透過覆麵,閃閃發光。

“公主,我是把你從鈴姑的短銃下救出來的人。”

“那當然得謝謝你,但你救我一定別有用意。”

“不錯,我想見見公主,同公主談談。我的名字是鬆山主水,雖是默默無名的肥後八代鄉士之子,但提起先代,我的家世卻也不在細川家之下。”

怪漢正是主水,他緩緩地取下了覆麵巾。

“公主,請您認識,認識。”

悠姬愣愣地望著這位頭發覆額的美少年。她一心以為劫了自己的是粗暴的浪人,萬想不到竟是與自己的年齡相若的少年,便不覺得那麽恐怖了。

“你,還隻是個少年嗎?”

“是。”

“是甚內的一夥?”

“是,隻是偶爾助他一臂,為的是想見識武藏的兵法……”

“噢,武藏先生的?”

“了不得的功夫,我雖曾與他單獨對壘,自非敵手。”

主水半惶恐地、率直地承認,接著目光一閃,道:“但我卻戰勝武藏了。”

他無敵地、驕矜地說。

“勝了?”

“武藏以性命相搏的一顆明珠,現在不是落入主水的手中了嗎?”

“你是說我?”

“公主,一點不錯。”

“住口!”

悠姬像叱責臣仆似的,嚴厲地叱道。

“武藏先生是永不落敗的,除非我敗在你的手中……”

“固然!”

主水點頭,但威武地聳肩說:“那麽勝負方才開幕,是我與公主的捉對兒廝殺了。”

悠姬這才冷笑著說:“你這少年,休誇海口!你要贏我,除非殺了我。主水,你敢以我為敵?”

森都孤零零地坐在一塊平頂岩上撥著琵琶。樂聲在風雨飄搖中,或緩或急,飛揚於荒野之間。那是森都得意的絕技;從遠處聽來,像是上百法師,在四麵八方同時彈著琵琶似的。

悠姬原是約定循樂聲找到森都,再與武藏聚會的。但她為覆麵的少年鬆山主水所劫持,帶到洞窟中去了。

與這同時,為森都的琵琶聲所迷,在荒野中彷徨輾轉著的,還有甚內、孫六、鈴姑三人。

“真要命,森都這廝,不曉得使的什麽法術……固然真的隻有一處,但冒失碰上便完蛋了,武藏一定等在那裏哪。”甚內消沉地說。

“主水若在,必能知道來路。”

自稱伊賀者流的孫六,卻無法聽出苗頭。

“唉唉,急死人了!”

鈴姑心焦。

“對了!”她點頭說,“甚內哥,岸先生!咱們一定被那稚兒出賣了。”

“不會吧?”

甚內雖這麽說,心裏不無疙瘩。

“我用短銃瞄準著悠姬時,突然叫喊的便是主水。”

“也許是的。”

甚內也想起來了,說鈴姑在動悠姬的主意的,正是主水。但甚內卻突然高興起來。

“有趣!”他嘻嘻嘻,笑著叫道。

“甚內哥,什麽有趣?”

“從你的短銃下救了悠姬的若是主水,他也許把悠姬拐走了。”

鈴姑也點頭說:“我曾嗾使了主水。”

“不錯,假如這樣,咱們同武藏的勝負,就不能說已經確定了。”孫六也接口說。

這時琵琶的聲音突然停止。

“好了。”甚內歡呼著說。

可是三人仍是止步難行。琵琶的聲音雖停,仍不知森都究竟在何方。

荒野間的琵琶聲戛然靜止,是武藏找來了。

“森都,公主呢?”

森都停了琴撥,皺著眉說:“還不見來呢。”

“哦,琵琶上有無感應?”

“最初有過,我以為確是公主……不久便斷了。但現在又好像有了什麽人……”

“哦——”

武藏交叉著手,半閉著眼,沉沉地陷入冥想。半晌,他突然張眼說:“森都,公主好像被人拐走了。”

“哎?”

“慚愧!是我的失策。森都!最初的感應,斷在哪裏?”

“那是,東方……以我推測約裏許的荒野盡處。”

“現在的呢?”

“北方,半裏許。”

“那大概是甚內一夥。不容再猶豫了。森都,就此作別,下次聚首,在長府的木村又藏家。”

“是,知道了。”

“三十郎,來吧!”

武藏跨著大步,三十郎跟在他的後麵。

“武藏先生,祝你成功!”

森都從身後喊道。

“哦,你也不可大意,甚內一夥人仍在左近哪。”

武藏回頭答應,旋即沒入海濤似的起伏洶湧的秋草叢中去了。

另外,從琵琶聲中掙脫了出來的甚內、孫六、鈴姑三人,待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走動了。

“總之,先找到主水,奪回悠姬。岸先生,這樣一來,還得需要人手,能否勞動你的快腿,去找回七八個夥伴?”

甚內興奮地說。

“好吧,什麽地方聚會呢?”

“主水一定是沿著山穀,到山腳的村落中去了。山腳的村落,叫白川村。”

“好的。”

孫六回身走了。

甚內與鈴姑,好不容易找到穀口的小路。

“好了,這裏下去便是白川村。”

甚內的興致更高了。

“鈴小姐!這次找到悠小姐,千萬不要再拿短銃去瞄準了。”

鈴姑的回答卻模糊得很:“這得看情形,你們不讓她逃走,我自然可以饒她。可是,你們假如無能,把她趕進武藏的懷抱,那就對不起了……老實說,德川也罷,細川也罷,我都不怕。”

好像異國的王宮一樣怪異的鍾乳洞中,鬆山主水和悠姬公主各以不屈的目光,隔著燭光相對而坐。

主水自負係出名門,帶著重振家聲的野心。在他那美豔的容貌中發散出似堅定又似不逞,奇奇怪怪無法形容的妖氛。

他對悠姬,最初因她是細川一門的公主而感到興趣。繼而,因她是自己獨斷地認為是劍敵的宮本武藏的愛人,煽起他的某種野心。於是,他靜伺著誘拐悠姬的機會。可是,及至接觸了她的容姿—— 一種感情,從他那不逞的心底湧了上來,再也無法製止了。

“啊,多美麗的少女喲!”

最初,他隻是為她的美貌而驚歎,為她那高貴的,像禁園中的花朵一般的豔麗而訝異。到後來,因為她那不屈的鬥誌,和她的眼中所流露的那高度的知性和教養,他的虛榮像被銷毀了,受到了壓迫。

所以當悠姬威武地說:“敢以我為敵嗎?”

這樣說時,主水竟致窮於應對了。

於是,悠姬便緊追著說:“主水!你戰勝武藏先生的方法,便是以我為敵,殺死我。好,你殺吧!”

悠姬對這美麗的少年,以女性微妙的心理,並非漠然無動於衷。而且這少年對自己所抱的某種奢望,她也並非沒有警覺。

可是,悠姬對武藏的信賴和友愛,絕不因此而有絲毫的動搖。

主水好不容易才開口回道:“公主!我不會殺死公主您!”

“那麽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吧!贏了武藏先生那句話!”

“是,取消了。”主水慨然答道。

隨後他又抬起那不屈不逞的眼,繼續說:“不過,那隻是說沒有贏,並不意味著服輸。勝負還未開始呢。”

“……”

這次悠姬卻不回答,像在揣測主水的心意。

主水緊追著說:“公主,再加一句說明——我永遠視武藏為敵!卻不以公主為敵。”

“住口!”悠姬叫道,“你是我的敵人!”

“公主雖這樣想,但我是絕不以公主為敵的。”

“下作!”

悠姬抽出懷中匕首,霍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