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旋渦01

“也許跟著衙役們先回去了。”

抱著一縷的希望,武藏與伊織也跟著左膳,同到了小笠原侯的府中左膳的住宅,但在半路上碰到聞警趕來的左膳的兒子和衙役。

當然,浪娘仍未回家。

左膳也顧不得自己受傷,憂心如焚。

雖明知是突擊的覆麵漢所為,但苦於不知對方的來路。以睿智自鳴的左膳,竟會想不起怨尤的症結何在。

武藏提醒著說:“黑田先生,足下一無警覺,令人不解。有無牽涉他人爭端之事?請細細一想。”

“哦……若謂爭端,除非肥後人吉相良家君臣之爭,因旗本阿部四郎五郎先生之囑,曾為之向殿下斡旋一節。”

接著,左膳便把相良城主與家臣清兵衛之間的糾葛,說了一個大概。

武藏一聽, 拍膝言道:“ 哦, 這就是了。一定是清兵衛做的手腳。”

“可是,又為何對我……”

“不,這卻不然。暗殺了足下,自能惹起波瀾,從中取事。”

“不錯。”

左膳點頭首肯。

武藏接著說:“當然,今夜出麵的浪人,我已略有所知。”

他是想起主水也在場,才這樣說的。

伊織本是低著頭聽他們的交談的,武藏這樣一說,他不覺一愣。他的腦裏一直盤旋著那個宣稱知道自己生身之父的奇怪人物。過去,伊織以為自己的父親隻是個普通的農夫,名叫新兵衛。身為養父的武藏,當然不會知道得比這更清楚,現在假如把此事告訴了他,或許能明白怪人物的真麵目,借以追尋浪娘的行蹤。

可是對養父的武藏,伊織覺得不便說這些話,便保持著緘默。而且他想,養父既說“略有所知”,怪人物的真麵目,不久該能明白。

“總之,我們分頭去找吧。”

這樣決定之後,武藏與伊織辭出左膳邸宅時,天已大亮了。

走了一程。

“怎麽樣,伊織?臨實戰時的心情。”

武藏突然開口問道。

“是,沒有什麽……也同練習時一樣,頗能充分活躍。”

“哦,當然,非這樣不可。本來,練習與實戰並沒有兩樣。”

停了一會兒,武藏吩咐說:“伊織,我要去蒼龍軒處,你先回去休息吧。”

六本木混戰之後,由利公主繞至距那裏不遠的芝園橋畔土井利勝侯的府邸。

剛值利勝侯與同是老中的內藤忠重、青山幸成兩人在院內聚宴。聽了近侍的通報——

“唷,由利公主……”

利勝侯與二侯相視一笑,轉向近侍宣道:“請她來此。”

不久,由利公主出現,在門口向在座的人笑著說:“真巧,各位都在……”

“哦,由利公主。好了,都是熟人,近前來坐。”

“謝謝您。”

她向前就侍女臨時替她安排的位置上坐下來,向內藤、青山兩侯也見了禮。她同這兩人不僅相熟,是在酒席上常見麵的舊知。

“先敬您一杯。”

青山侯首先舉起酒杯。

酒過數巡,利勝侯問道:“公主深夜見訪,有何見教?”

“有一位小姑娘,想暫寄府上。”

“什麽小姑娘?”

“今晚前往麻布,歸途上在六本木附近適逢覆麵漢多人圍住兩個武士廝殺。一乘轎子停在路旁,轎邊站著一個少女,想係武士同伴。我見對方人多,必有所圖,不忍少女受害,偷偷地救她出來,帶來了這裏。”

“哦,六本木……卻是何人?”

利勝侯皺著眉說:“覆麵一邊,當然無法知道。至於武士一邊,卻是從那小姑娘口中獲悉……想殿下也許認識。”

“是誰呢?”

“小笠原信濃守殿下家臣,黑田左膳。”

“啊,名字倒有所聞,是忠真得意的家臣哪。”

三侯互望了一眼。

“小姑娘是他的女兒,年約十八九歲,好個俊俏人品……”

“唔唔,那麽另外一個呢?”

“宮本武藏的養子,叫伊織的青年。”

“什麽,武藏的養子?”

利勝侯覺得詫異。青山侯代公主回道:“聽說武藏有兩個養子,其中一人仕於姬路的本多家,前年中務大輔仙逝時殉死。另一個尚帶在身邊,正隨養父進修兵法。”

“噢——”

利勝侯點頭,接著問道:“後來勝負如何呢?”

“是哪,我先讓侍從帶走那個少女,單獨留下來從頭到尾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時代,戰國的餘風未泯,再則因為對武藏的好奇,誰也想知道伊織的本領,自然產生興趣。三個君侯不覺聳耳傾聽,急急乎欲知究竟。

由利公主好個口才,她繼續說:“伊織真個是猛如幼獅,與十多人為敵毫不示怯,頃刻間傷了四人,砍翻了三個。但黑田卻鬢角與肩頭各挨一刀,頗為危殆。正在這時,出現了一個如聳巨人,穿著白綾大褂,無袖披肩,總發垂肩的武士。”

“哦,是武藏吧!”

三侯同時低聲叫道。

“正是,我也後來才知道便是武藏。”

“後來呢?”

“廝殺就此結束。覆麵漢被武藏一瞪,立即逃跑了。”

“哦,是吧。”

“當世能與武藏對壘的兵法家,怕不會有吧?”

“不,武藏不必拔劍,他本身便是劍哪。”

三侯都極口稱讚武藏的兵法。

利勝侯突又掉向公主問:“由利公主,那些覆麵的武士,你該也知道一二吧?”

公主不做正麵回答,卻意味深長地露齒一笑,反問說:“請問殿下。

這裏有一位為主公粉身碎骨,賭著身家性命,在艱危的局勢中打定一藩基礎的老臣。在一藩中位尊望重是理所必然,但幼君卻忌其聲望之隆,欲陷之於罪。請問殿下,又將如何?”

公主於暗中指著相良清兵衛的事而說的。

“唔——”

利勝侯頷首沉吟。

公主接著說道:“這樣一來,必有人同情老臣的遭遇,挺身而起的吧?而那些浪人,正是抑強扶弱,任俠好義,雖是運用暗殺手段也在所不惜的強梁。假如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上瀆各位老中耳際,應做如何裁奪,卻是頗費躊躇的。由利竊以為憂啊!”

公主滿麵含笑,交替望著三侯。這是冠冕堂皇的一種威脅。

當然,眼前三位君侯,都與相良一案有所牽連。可是,為此一事,若有浪人——尤其是岩田富嶽一夥參與其間,甚至企圖暗殺黑田,確是不能大意、率而論斷的了。浪人的對策,正是老中的一大課題哪。

“哈,哈,哈……”

利勝侯突然朗聲笑道:“啊,由利公主,知道了,知道了。承你送得好禮品。假如真有那樣的重臣,咱們老中自當盡其全力,斡旋於君臣之間,務使他們化幹戈為玉帛,言歸於好。但希望那些俠義的浪人們,也不要輕動刀劍。而且浪人之中,至今懷恨德川心圖叛逆,或者傾心耶教陰謀不逞者,頗不乏人。對於那些不法之徒,也希望俠義的浪人善為處之。”

“是極,是極!”

青山、內藤兩侯也連連稱是。

利勝侯卻稍為改容,一本正經地說:“還有,那些諸侯同僚之中,也難免有不滿咱們老中,想陰謀陷害的,倘有所聞,務請告知。這是特別拜托由利公主幫忙的哪。”

“是,那當然……”

於是,利勝侯又用輕鬆的口吻問道:“可是公主,你送來的禮品——那位小姑娘,寄存我處又將如何?”

“請吩咐府邸上下暫守秘密,不要泄露消息。”

“唔,這有何難?可是,小笠原的黑田想必心焦,且牽涉著武藏,倒不如明天送她回去,賣一個大大的交情,你看如何?”

公主的雙眸發出美麗的光彩。她說:“我對武藏很感興趣,想看看武藏對此一事將采取如何行動。”

“啊啊,由利公主有意武藏?”

“這倒有趣得緊。”

“可是,對方是不喜女色的武藏,公主卻得大大地加油哪!”

三位君侯隨聲附和,朗聲大笑。

但公主並不申辯,卻說:“我認為武藏是出類拔萃的好漢。”

“哈哈……”

三侯不覺又縱聲而笑。

“聽說將軍家不日任命武藏為官,未知是否確有其事?”

“哦,細川、北條、小笠原三侯的推舉,老中也各同意,差不多已成定局了。”

青山侯答道。

“那麽,武藏本身是否同意?”

“哎,這就不得而知了。就過去武藏的言行而言,未必有仕進之意,倘或君上親口囑咐,雖於武藏也不便固辭吧?”

“啊,可惜!”

公主突然說。

“哎,什麽可惜?”

“要武藏稱臣為宰,怎不可惜……那個人是讓他能保持今日的立場才好。”

“不,就是任命,也與柳生相捋,位同王侯。”

“不成,就是王侯也……王侯,還不是同稻草人一樣……”

“呀呀,言重了!哈,哈……”

三侯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由利公主的這種放肆不羈的作風,是最使大名們心折的。

“怎樣,蛇有蛇類,主水的居處,你有無所知?”

武藏到了山川蒼龍軒的武壇,把昨夜的事說了一個大概,跟著問道。

“殺了鈴姑之後,一直避不見麵,有的也隻是耳聞罷了。可是,等著……”

蒼龍軒沉思了一會兒,猛然抬頭說:“像主水這樣的人,絕不會住在正經地方。這一年來,有名的幕府官人,在路上被暗殺的共有三人,而且都是一刀見功,好俊的刀法。我認為那是主水所為,也許……”

稍後,他亮著眼睛說:“說不定待在岩田富嶽家中。”

“都是什麽人?”

“是近來江戶出名的人物,一個浪人卻占住著偌大的邸宅,擁著前將軍足利家的孫女,出入於老中、大名府邸,在政治的後台出沒的古怪家夥。聽說家中時常養著二三十個浪人。”

“哦,地點呢?”

“巢鴨。”

“好吧。”

武藏一點頭,就此離開武壇,直回寺尾家去了。

新太郎上衙去了。伊織顯得鬱鬱不樂。

“伊織,不必難過。”

武藏安慰說。

“唉,都因我的一時大意……”

他以為使左膳受傷,使浪娘被拐,都出於自己的一時大意。但他的悶悶不樂,不單為此,也因為那個意味深沉地宣稱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的奇異武士。

——現在就是知道父母的家世也無補於事,管他怎的!

雖是這麽自譬,卻有一事放心不下。聽說自己曾有一個姐姐,一直生死不明。所謂聽說,是父母生前,他記得兩老間有一兩次提起過這樣的話。伊織心想,那個奇怪的武士,也許知道這個姐姐的下落。當然,他隻是在心裏這樣暗想,並沒有特去追問的意思。

“自己是武士之子。”

能知道這一點,伊織便很滿足了。

武藏柔和地說:“不,不是你的大意,你已經盡力了,這是無可奈何的。”

他接著又說:“伊織,那批浪人的來路倒弄清楚了。浪娘小姐大概被拐到他們的巢穴裏去了。地點是巢鴨,待抹黑後闖去試試看吧。”

伊織的心中,感到莫名的興奮。

前天夜裏,土井家用轎子送由利公主回來,已是午夜了。浪人館裏還是亂成一片。過去,他們幹過不知幾次的暗殺或襲擊,這次竟出了這麽多的傷亡,是未曾有的大失敗。

由利公主卻不理那些受傷的呻吟者,也不見岩田富嶽的麵,一徑回到自己的寢室。可是第二天醒來,她卻高高興興化起妝來,叫來富嶽。

富嶽苦著臉說:“公主!昨晚後來到哪裏去了?”

“嘻,嘻……”

公主笑說:“岩田,你不會曉得嗎?還不是你自己求著我去的……”

“我求你的,那是?”

“為相良家向老中遊說。”

“哦。”

“你們敗得夠慘,我看不過去,給你們填補去了。帶著黑田的女兒,上某一當權的老中府邸,把話說妥了。”

“什麽,帶著那女孩?哦,不錯,不錯!”富嶽興奮地說。

“嘻嘻嘻,岩田!你以為如何?”

“唉,慚愧。我們竟把那女孩給忘了。她現在呢?”

“岩田,不必問了……相良的事,已經照著你的意思說妥了,你可向那個清兵衛派來的人要錢,將來老中有什麽話出來,還可以撈他一筆哪。”

“這個自然,我早有打算了。”

“可是岩田,我看你對伊織說了很多話。”

“那個嘛,那隻是為了擾那廝的情緒,信口開河罷了。”

富嶽揚揚得意地、心中暗笑著說。

但公主卻滿不高興地——

“那太罪過了……對孤兒說他的父母,真太罪過了。我也放不下父母,到底我的父母是誰?”

岩田一愣,肅然回道:“公主!不是好幾次跟你說過的嗎,係譜上寫得明明白白,公主之母乃前將軍足利義昭的息女玉姬公主,關白藤原昭實公的次子昭光殿下,便是公主的父親了。”

“兄弟姊妹都沒有嗎?”

“是的,都沒有。雙親早逝,自幼由我這岩田一手撫育成人。”

“好了,不必說了……”

公主搖頭,接著突然問道:“主水呢?”

“為了昨夜的失敗悶悶不樂,一早便在房裏喝酒了。”

“傷勢呢?”

“沒有什麽,但會留下疤痕吧?得意的鬢角上,留下一道記號哪!”

由利公主偕同富嶽巡視了受傷的人們,最後到了主水房裏。

“怎樣了,主水先生?”

公主站在門口問道。

頭上裹著繃帶的主水,已醉眼蒙矓了。

“唷,公主,多承枉顧。喂,阿光!為公主設座。岩田先生也請進來。”

阿光紅著臉,慌忙端正座位。公主悠然就座,富嶽也苦著臉坐了下來。

“先敬公主一杯。”

公主不客氣地遞過酒杯。

“怎樣,昨晚我的手下功夫?哈,哈,哈……”

公主大方地接過酒杯,說:“我真想不到那麽了得,宛如新生的獅子,令人羨慕。”

“公,公主!你,你,你說的是伊織吧?”

“哦,真是好青年!當然,與伊織對壘的你,也是好俊的功夫。”

主水瞪眼望著公主說:“公主!說真話,是我的失著。暗殺黑田失敗的責任,我主水絕不推諉。岩田先生也請記住!”

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躥近而後進來五六個浪人。

“唷,公主也在此……岩田先生,我們下了堅決的決心,來向您老請示來著。”

帶頭的青年開口說。

“什麽事哪?”

富嶽掉頭問道:

“咱們要找武藏複仇。”

“哦——”

“死傷了這麽多同道,怎能一聲不響?這是富嶽一門的恥辱。斷不能讓他們父子平安無事!鬆山先生,諒必同感?”

“哦,當然哪!”主水呻吟著說,“我誓殺他們父子!”

“好吧!”富嶽卻沉痛地說,“可是,一二十個人怕無濟於事,須得會集三十個——不,四十個,五十個,一百人……而且都要頂尖兒的人物……”

剛才的青年接口說:“這有何難?隻要岩田先生一聲號令。”

“哦,要做的話,我當然領頭!但等著,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就是非得先阻止將軍家任命一節。”

富嶽說著,掉向由利公主:

“這件事,非請公主盡力不可。”

一直微笑著聽他們慷慨陳詞的公主,這才開口說:“已在下功夫了。

但還得聽武藏自己的意向。照我推測,今晚上武藏會到這裏來吧?”

“唉唉!”

一座愕然。

又是垂暮時分。武藏與伊織正轉向巢鴨的街口。

“喂喂,武藏先生!”

有人用低沉的聲音,把他倆喚住了。

武藏回頭一看:“啊啊!”

他不覺驚呼了起來。身材矮短,但體格結實的一個琵琶老法師,靜靜地走過來了。

“不是森都嗎?”

“唷,到底沒有看錯,果然是武藏先生。真是想煞我了。”

“哦,已經三年了吧……”

“是的,差不多了……伊織哥也在一起,該已長大成人了……”

“啊,森都伯伯!”

伊織也親熱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