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武藏與座頭森都最後分袂,是在長崎。
森都是琵琶法師,有時也充按摩的瞎子,事實上是奉家康密命監視耶穌教徒的密探。但他與武藏卻很相投,交為任命之外的好友。武藏離開九州回到京寓,森都也常匆匆來訪,又像一陣風似的飄忽而去。武藏與政治舞台暗中相通,也多半因森都而來。他是一個瞎子,但感覺的靈敏連武藏都甚為傾倒。
森都今天也敏感地歪著頭說:“武藏先生,許多話都留在以後慢慢再談。看樣子,你好像有什麽急事……”
“哦,一點不錯。但我看你也是一樣……”
武藏接口說。
“是的,嗨嗨……也許咱們都看上了同一個洞窟哪。”
“也難說,你的感觸還是那麽靈敏。咱們再多談一會兒吧。”
武藏帶森都到了樹蔭下。
“哪,那裏有石頭,咱們坐著談吧。”
“是。在長崎火見嶺初見麵時,我們也是這樣坐著談話的哪。”
“哦。可是森都,我現在正要去探訪一個名叫岩田富嶽的浪人,你也是嗎?”
“武藏先生,這就是了。不過我不去正麵探訪,隻是暗中打聽,到底有何作用,像岩田那般作風。”
“昨夜,一個相識的武士,不知道被什麽人拐走了女兒,我認定岩田最可疑。”
森都接口問道:“噢,昨夜六本木有人廝殺,聽說留下三具浪人的死屍,是不是與此有關?”
“正是這話。”
武藏便把夜來的情形說了一個大概。森都一聽,突然把背上的琵琶解了下來。
“森都,又是拿手的琵琶占卜嗎?”
“是的,好久不為武藏先生倒豎琵琶了。”
森都把琵琶倒豎在膝蓋上,側耳傾聽,用指頭在琴弦上猛然一撥。
九
琵琶的聲音,像是悠然離弦而去,沒入黑暗中去了。森都閉目凝神,傾聽靜聽……這就是直至明治末年,仍流行於肥後一帶的琵琶卦,據說鄉人掘井時,常借以預卜是否有水。
森都的琵琶卦是極其靈驗的。他旋即抬頭說道:“武藏先生,據我的占卜,你所找的那人雖不在岩田富嶽的浪人館中,但大有關係。還有一點雖不待占卜的,就是鬆山主水也住在那裏……”
“對了,你也是認識主水的。”
“唉,認識的哪。在小倉時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現在卻是一表人才了。當然哪,二十年的歲月,小孩也是大人了。還有矢野兄弟,現在不知怎樣?”
武藏無限感慨地答道:“哥哥三十郎在京都跟長穀川等伯學畫,我把他推舉給細川家,現在稱三郎兵衛吉重。已經十年不見了,聽說繪畫很有成就,是長穀川一門的高足,在京裏頗有名氣。弟弟四郎,也因此出仕細川家,聽說很是忠勤。可是,你那弟子與市呢?”
“難為您還記得,那孩子你也知道的,不願做武士,後來在長崎一家當鋪裏做夥計,現在卻自立門戶,做了老板,小孩都有了,生活倒很安定。”
“那倒好。鴨甚內改稱山川蒼龍軒,做起武壇的壇主來了。”
“這個我也知道。鈴姑為主水所殺,密探岸孫六也在前年病死了。”
森都故意不提起悠姬。
武藏微笑著。
“森都,這樣說來,沒有變動的,隻有我和你兩人了……”
“哦,可以這樣說吧。你走的是筆直的官塘大道,我走的是彎彎曲曲的冷巷。”
“森都!”武藏改變了語調說,“照你的卦象來說,主水把她弄到別處去了倒很可能,總之,今夜準備去見他,請告訴我浪人館的情形。”
“我這次是受了某一方麵的囑托,要去打聽那個浪人館的。館主岩田富嶽是大有問題的浪人,擁戴著一個女性,自稱是足利義昭的孫女,五年前突然來了江戶,據說以前他們是住在出羽國的一個窮鄉裏的。而那個女性又是一個了不起的奇女子,玩弄老中諸侯於股掌之中,好個辛辣的手腕。在這兩人的號令下,可以出動五六百浪人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吧!當然,鬆山主水也是兩人牽線下的傀儡之一哪!”
“哦,這就是了……森都!那麽暫先分手,我住在寺尾新太郎家,我們再見吧。”武藏邊說著,催著伊織,大踏步走了。
十
武藏與平時一樣悠閑地走著。伊織微低著頭,跟在後麵。聽森都說——岩田富嶽曾住在自己的家鄉出羽,使他感到一陣不安的衝擊。
“噢,就是那裏。”武藏駐足,低聲說。
森林中的一座大宅院——從屋中透出燈火。
“伊織!”
“是。”
“他們一定懷恨我們,也許正在設計報複。我不願讓你被人懷恨,所以答應了小笠原家的仕宦,想不到反因此使你碰上了這樣遭遇。不過也好,讓你經曆了對敵的場麵,將來為主君效力,也有用處。”
“我知道,但我一點兒也不怕。”
“對方也許拔刀廝殺,也許不會。要不然會惹起意想不到的事態。
你的心中如何看待?”
伊織想了想,回道:“我已決心去麵對最惡劣的場麵。”
“你說的最惡劣的場麵是?”
“就是說拔刀殺來,恃著人多,出其不意地,在我們不利的場所……”
“哦,而且毫不畏懼地闖進去。這正是勇者的存心。這樣便成了。
但還有更高的心境。超脫一切的自由無礙的境地。非如此,猝遇意外的事態,便不易應付了。伊織!也許今夜會有機會讓你領悟這些,所以帶了你來,就是為此。”
父子兩人邊談著,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近浪人館去。浪人館裏,因早上由利公主所說“武藏今天晚上也許會來”的一句話,突然緊張起來。公主說過之後,便不再開口了。其實,她也隻是憑著想象,以為武藏這樣的兵法家,必能看穿昨夜偷襲黑田的是岩田富嶽一夥罷了。至於富嶽,雖一心策劃對武藏的報複,卻不曾想到武藏今夜居然會來。
現在他為備萬一,派人四麵八方去召集有功夫的浪人去了。
十一
指揮的,當然是岩田富嶽,而主水充任副將,由利公主仍保持著緘默。
全部會集了二十多人,但武藏是否會來仍是一大疑問。再則,伊織是否同來?而最大的疑問,則是如何出現?無論任何決鬥場合,武藏的進退出沒均極盡奧妙,總是出人意表,乘敵之虛的。
關於這點,眾人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最後,還是富嶽下了論斷,姑認武藏、伊織突然來襲,嚴加戒備,萬事聽由富嶽的指揮。
天已抹黑。
浪人們嚴陣以待。
“呀,來了!兩人。”
守在門外的一隊,早已發現了武藏與伊織,趕到後麵報告說。
今天由利公主並不在座,後進的大廳上,坐著富嶽以下,主水、赤星、吉田等幹將。
“哦,好了!今天絕不讓他……”
主水提刀在手,正想站起來,富嶽卻製止著說:“鬆山先生,少安勿躁。他既向大門走來,自必求見本人,廝殺且待在後。”
“不錯,理該如此。”赤星和吉田也搭腔說。
主水雖是心中不服,也隻好仍舊坐下。
過不了幾分鍾,一個年輕浪人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剛才,武藏與伊織站在大門口,求見本館館主由利公主。”
“唉唉,求見公主?”
一座不覺愕然相顧。
向公主求見,確是出乎意料。
“哦,又是耍的老手法。”
富嶽顯然又被乘虛而入,但他立即下了決心,對那通報的青年說:“好,讓他到這裏來!”
“是。”
青年退出之後,主水緊接著說:“岩田先生,你真讓武藏與公主見麵嗎?”
“哪裏?由咱們代替公主來見他哪。”
“哦,那倒可以。不過我卻不願與那廝相見,讓我到別室去待機吧。”
主水說著,離座而去。
接著,走廊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室內三人,把刀放在座旁,端坐以待。
這時,傳過來公主的聲音。
“噢,武藏先生!我就是你要見的由利。哪,請到這邊來。”
“啊,承你迎見,惶恐之至。”
回答的,是武藏沉著的聲音。
十二
富嶽們在咬牙切齒地痛恨,竟被武藏乘虛而進,製了先機。
主水也悄然回來了。“哦,又被那廝……”主水沉吟著說。
這浪人館的空虛點,確在由利公主身上。她不是故意出賣大家。而且為說動老中,還非得公主出力不可。隻是公主那不可捉摸的思想與感情的動向,卻成了浪人館的漏洞。
“為什麽武藏竟會警覺到這點呢?”
這是眾人百思不解的。但在武藏,這當然是考慮之中的攻擊目標之一……隻是在第三者,除了奧妙之外便無法解釋了。
公主與武藏及伊織相對而坐。
“伊織先生,昨夜好俊的功夫,佩服之至。”公主開口說。
伊織仰頭望著公主。
武藏微笑。
“我少時住在出羽,聽說伊織先生也生在出羽國?”
武藏閑閑地回道:“正是,伊織生在出羽國的正法寺村。”
“噢,正法寺村,是在曠野中的一個村莊,我聽說過的。”
“那麽公主是?”
“我是沒有見過生身父母的不幸女孩,被一個姓岩田的浪人養育長大。但我微微記得,曾有一個弟弟。”
伊織抬起眼來,一瞬不轉睛地凝視著公主。
武藏卻淡淡地接口說:“這樣說起來,聽說伊織也有一個生死未卜、行蹤不明的同胞姐姐……不,我自己也有一個少時分別的姐姐,要見麵雖能見到,但十三歲那年離家之後,一心專注在兵法上,終於沒有探訪的機會,姐姐便去世了。但我卻一點沒有後悔。”
公主直視著武藏問道:“武藏先生,你真的不後悔嗎?”
“是的。我選了任著自己的意誌,離開父母、兄弟、骨肉親情的道路。假如有想會麵的心思,在我便是邪道了。我不為任何東西所牽製,不受任何拘束,不因離別而悲,獨自一人闖著過來。”
公主籲了一口氣。
武藏靜靜地繼續說:“我希望伊織所走的路也是如此。不久,他便連我也離開,獨自到小笠原家出仕去了。以後,他將開辟自己的大道,隻是繼嗣宮本的姓氏罷了。”
說到這裏,他突然轉為嚴厲的聲調道:“伊織!天地間唯我獨在,自我創始!”
十三
“是。”
伊織以激動的聲音回答著,仰頭望著武藏。
由利公主對武藏說:“天地間唯我獨在,自我創始!真是這樣的吧。
可是所行的路,人人不同。”
“正是如此……伊織出仕之後,自然娶妻成家,創立門戶。”
“噢,迎親娶妻!而他的新娘,黑田左膳先生的女兒浪娘小姐,不是珠聯璧合的嗎?”
“我也這樣想。”
“武藏先生,你自己呢?”
“依然故我。”
“太太呢?”
“萬萬不可!”
“仕宦呢?”
“絕非所宜!”
公主的眼中閃著美麗的光芒。
“好抱負!武藏先生和伊織先生都是的。我也是的,天地間唯我獨在。但我所走的路是虛幻的。權勢和顯達,都不能打動我的心。我對那些蔑視,對那些加以愚弄,借以聊慰我心。而且借著陰謀或叛逆,打發走一天一天的憂慮;不過隻是從旁觀望,以之為樂吧。”
武藏微微皺眉說:“你那心境我很了解。不僅公主你,凡是浪人,多少都有這樣的心情。但那是不幸的。公主,你還年輕,不可以舍棄人生。”
公主用譏刺的口吻說:“喔喔,你是說為了仕宦,叫我去同人家結婚嗎?”
“對了,既是女性……”
“我不願意!”公主亮著眼睛,斷然說,“我不願做男人的玩物或工具。我要保持獨身,以男人們為玩具。”
武藏顯得很困惑,不知不覺竟牽涉到他最為難的問題上去了。
公主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火了,紅著臉轉口說:“武藏先生請勿見怪。我雖是這樣想,但我的心中所求的唯一的真實,便是愛情。”
“哦哦……”武藏的臉更顯困惑。公主卻不管這些個,繼續說道,“我也是女人,隻有這個是我唯一的真實!”
對此,武藏倒頗有感觸。不論阿通、悠姬、鈴姑,若謂真實,最後所留的,也唯有愛情似的。但武藏無法以應,因他所走的,是與愛情背道而馳的、冷峭的冰凍道路。
伊織在他那毫無隔閡的、明朗的星眸中滿漾著厚意,傾聽著公主的談話。也許他與武藏不同,與公主的心情起著共鳴。
武藏突然率直地說:“那樣也很好吧。”
說著,對伊織瞥了一眼,同時——“公主,今天就此告辭……”
他倏然站了起來。突然使得伊織為之茫然。
十四
由利公主卻毫不驚奇,倒是一個箭步搶在武藏之先站在門邊說:“武藏先生,我來送您。”
說著,她用力拉開推門。
同時,幽暗的走廊中驟時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手上提著白刃的七八個浪人,在房門間流瀉出來的燈影下辟易後退。大概是偷偷地躡足前來,想出其不意殺進由利公主的房中的吧,但已被武藏與由利公主識破,早一瞬前製了先機。
“岩田!”公主大聲地嚷道。
廊下寂然,沒有回答。
“那麽,武藏先生!請吧……”
她領先走去,武藏與伊織跟在後麵。浪人們一步步往後倒退,終於跳入園中。但一直照原來的姿勢倒退,沒有背過身來。
公主、武藏、伊織三人,當然視若無睹,靜靜地沿著長廊走去。在大門口向公主草草告別之後,武藏父子便跨了出去。
公主一回到房間,富嶽、吉田、赤星和主水,便接踵而來。
富嶽苦著臉說:“公主!為何回護武藏?”
他是聲色俱厲的。
公主也嚴厲地注視著富嶽。
“什麽,你說是回護?”
“是呀,我們原應殺死武藏的。”
“喲,你們可是把這件事托了我?我記得你們要求我的,隻是相良清兵衛的事。那不是早給你說妥了?你們的目的,豈不在此?”
“哦。但為了他們父子,我們死傷了不少弟兄……”
“嗨嗨嗨……”公主朗聲笑道,“岩田,那不是你們自己找的?既做事業,就免不了犧牲……遭遇犧牲便後悔不迭,不如不做。如此居心,怎能成事?倒不如放棄了你的野心吧!”
富嶽無話可回,隻是悶聲不響。其實他想,確是如此。驚動武藏這樣的人物,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武藏是聳在當路的奇岩,避道而過,方見賢明。
可是,富嶽恨透了武藏。平時倒不怎樣,一旦有事,對他的憤懣更陡增了。即如這次的事,武藏未出現前,進行得非常順利,原是冷靜地、處之泰然的。
主水目光閃閃地,從公主臉上,再向在座的人們一掃,開口說:“但請記得!在我,武藏是多年宿敵,在打倒武藏的前提下,就是大事也成了小事。務請諒解!”
富嶽也點頭說:“不錯,利害之外,武士爭的是意氣,所謂爭氣不爭財。”
十五
“嗨嗨嗨……”由利公主又複縱聲朗笑。
“好魄力!不管對方是鬼神也好,是武藏也好,既以之為敵,自當勇往迎戰,我絕不阻止。但我的事,也不容許你們插手!喜歡武藏也好,憎惡武藏也好,是我的自由!你們要殺武藏,現在不是盡可追上前去嗎?不過照我來看,方才好在有我,你們才能從武藏的魔劍下逃得一命吧?”
說到這裏,她卻掉向主水,指著他說:“主水先生!我也認定你能以武藏為宿敵去向他挑戰,其誌可嘉。你既敢以武藏這樣的兵法家為敵,當然是有此力量。但我所擔心的是,不知道武藏肯不肯要你這樣的對手?”
主水咬牙切齒地痛恨。
“什麽,不要我為敵對手?好,不管肯與不肯,我殺給你看!”
“千萬,我當拭目以待。”
公主說著,又把目光掉向富嶽。
“岩田!我自有辦法對付武藏。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不然,請你們都給我出去吧!”
“岩田先生,鬆山先生!那麽……”
一看情勢不對,吉田首先一說,四周男人便如鬥敗的公雞,悄然退出由利公主的房間去了。
這時,武藏與伊織正默默地踏著夜路回去。伊織突然開口問道:“父親!”
“什麽事,伊織?”
“就是浪娘小姐的事,怎樣呢?”
“誠如森都所說,不在浪人館裏。”
“在哪裏呢?”
“由利公主把她藏在什麽地方去了。明天自會回來吧。那個公主,是了不起的一個女性哪……”
“……”
“伊織!你有何得?”
“是。海闊天空……心中的陰霾像是一掃而空了。”
“哦,世事多變,意想不到的事竟接踵而起。今天有關公主身世的話,真是出我預期……我也頗有所得哪!”
“是。”
默默地又走了一程,武藏突然開口說:“伊織!將來也許有需要你去守護由利公主的一天哪。”
“哎!那是?”
“我在公主的臉上感到劍氣,那個浪人館裏,待著主水這個危險人物。而且整個浪人館,彌漫著重重的妖氛。森都也正注視著那裏,將來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很難預料。”
伊織挺著胸,籲了一口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