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5日 17時41分 南中國海
按慣例,這晚的六時,郵輪上要舉行盛大的船長晚宴,這是豪華郵輪上的傳統,也是乘客們十分喜愛的集體社交活動。郵輪跟飛機和火車不一樣,它除了是龐大的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樂趣在於人和人之間的互動。你永遠也不知道在船上會認識哪些人,遇到哪些事,天南地北,三教九流,十年修得同船渡,充滿神秘感和可能性,很羅曼蒂克,這就是郵輪的魅力。
雷鳴斯來找王星火了,鼻梁處貼了一小片傷膏,看起來有些兒滑稽,卻是滿臉喜氣,邀請他在郵輪晚宴上與船長同桌。在郵輪上,與船長共進晚餐是件很有麵子的事情,可以讓人刮目相看。王星火懸著的心放下了,他原以為保安隊長桑托斯發現了私闖船員區的人是他,必然會報告郵輪方,那就會帶來很多麻煩,現在看來,桑托斯要麽真不確定闖入者的身份,要麽刻意隱瞞了這件事。
王星火感謝了雷鳴斯的邀請,103組員在隨後的分析中,認為有必要會一會克裏特皇後號的國王——船長大衛·李斯特。大衛是荷蘭人,荷蘭盛產航海家,同時也盛產海盜,大衛也許繼承了荷蘭人光榮的航海傳統。據《克裏特皇後報》上的介紹,他從10歲起就跟著父親出海,現在已經五十四歲了,在海上度過了他人生的大部分,二戰時曾在海軍情報部任職,精通多國語言,經曆過數次海上大災難,在國際郵輪航海界有著相當高的名聲,是個傳奇人物。但《克裏特皇後報》上並沒有登他的照片,也許是郵輪管理方特意想保持一些神秘感。神秘感是個好東西,它會像磁石一樣吸引人,所有的傳奇人物都深諳此道。
大衛是克裏特皇後號的靈魂人物,不管是好是壞,從他的身上,也許能找出一些船上怪事的答案。
船長晚宴是郵輪上最大的盛會,盛會當然要盛裝出席,這是傳統,也是禮貌。好在103早有準備,男組員是西服領結,杜麗則穿上組織特意為她定購的晚宴服。這是條旗袍式的紫紅長裙,其實相當保守,但杜麗仍感覺特別別扭,像脫光了衣服似的,渾身不自在,惹得葉芊又輕笑了她一番。好說歹說,又在葉芊的指導下,畫了個淡妝,卻讓她更無地自容。在她的觀念裏,隻有壞女人才這麽打扮。
“我還是不要穿這怪衣服了!”杜麗見到王星火,臉更紅了。
王星火第一次見杜麗這身打扮,不禁眼前一亮。看慣了杜麗的軍服形象,眼前的杜麗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雖有點兒局促和忸怩,卻在硬朗英姿之中平添了女性的柔媚,仿佛一朵風中的薔薇,比起那些脂粉女人來,別有幾分脫俗的韻味。
杜麗見王星火看著她不回答,就問:“我是不是特難看?”
“不。”王星火回過神來,說,“你,你特漂亮!”
“去!你什麽時候也變得油嘴滑舌了?”杜麗白了他一眼。
王星火一笑:“我說的是實話,範組在,肯定也這麽說。”
提起範哲,兩人都有一種感歎,如果範組主持這次任務,心就踏實多了。這會兒,他肯定在祖國大陸盼著他們的消息吧?
船長晚宴的地點設在克裏特皇後號船體建築二層最大最豪華的波塞冬大廳。在大廳的門口,王星火一眼就看到了保安隊長桑托斯,這樣的大活動怎麽少得了他?
桑托斯看見王星火,就走了過來。
“嗨!大英雄。”桑托斯跟王星火打招呼。
“你好,我隻是一名普通的乘客。”王星火禮貌地致以問候。
桑托斯靠近他,笑著說:“我看,你不太普通吧?”
王星火看著他,反問:“何以見得?”
“聽阿裏拉說,你後來又去了船員區。”桑托斯說。
王星火記起那個青年船員阿裏拉,便一笑承認:“去過,去過,我是去找丟失的客房鑰匙。找到了就回來了,怎麽?有問題嗎?”
桑托斯聽了王星火的解釋,將信將疑。王星火猜測阿裏拉沒將奧斯丁房間鑰匙這一節告訴桑托斯,也許這年輕人對他和船上高管的關係信以為真了。
“可惜啊,下次告訴我們,我們幫你一起找。”桑托斯皮笑肉不笑。
“這些小事情,就不麻煩隊長了。”王星火從桑托斯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對方的懷疑和嫉妒。他發現四周除了穿製服的保安人員,各角落裏還分布著一些便衣保安。這些身著西服,看起來像乘客的保安別人看不出來,可是對他們103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一瞥就穿。這些人的神情都挺緊張,來來回回,仿佛在暗中搜尋著某人。
這時候,負責迎賓工作的雷鳴斯看見了王星火,便快步迎了出來,王星火把葉恒艮他們一一介紹給雷鳴斯,當然都是預先設定的身份,雷鳴斯客套地表示歡迎,便把他們一行人引了進去。
大廳裏熱鬧非凡,乘客們身穿各式各樣的華麗禮服,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彬彬有禮地步入晚宴大廳。兩層的大廳被裝飾得富麗堂皇,天花板上飄**著五彩繽紛的彩帶和氣球,充滿節日的喜慶氛圍。近百張餐桌在紅地毯兩邊圍成花樣圖案,如眾星拱月,簇擁著最裏麵的半圓形空中舞台,舞台上有一支小型海上樂隊正在演奏舒揚的管弦樂《友誼地久天長》。乘客們熱情高漲,大廳裏融洽和諧的氣氛早已衝淡了郵輪外麵風雨交加、大浪翻滾的恐怖,仿佛是另一個極樂的天地。
“雷鳴斯,船上又出什麽事了嗎?”在走向大廳時,王星火問。
雷鳴斯無奈地聳聳肩,小聲說:“王先生,對你我就不隱瞞了。你抓的那個美國人加利又逃走了!現在桑托斯正派人在船上緊急搜捕。為了乘客們的安全,我們不得不提高了安保應急層次。”
“逃了?”這倒出乎王星火的意料,看來這加利還真有兩下子。
“逃了,這家夥竟然用一根鐵釘子開了手拷,打暈了我們兩個保安。這件事情你得替我們保密,萬一在船上引發恐慌的話,無異於一場災難。”雷鳴斯說。
王星火明白,這事件對其他乘客意味著什麽,誰也不知道加利的性情,誰也搞不清他下一步會做什麽。他會不會殺人?會不會劫持人質?會不會對郵輪實施破壞?豪華郵輪看似龐大的海上城堡,其實是相當脆弱的,全身遍布著致命的弱點,一枚被偷偷撬開的螺絲都有可能引發不可預計的後果,彪悍的加利無異於一顆老鼠般四處亂竄的炸彈,這船上千餘條生命似乎一下子懸了。但雷鳴斯說得對,從官方來說,又不能公布這個消息,因為如果有人趁機發動騷亂,那將更糟糕,心一亂,人就亂,人一亂,船就亂,很可能釀成真正的大災難。
“你放心,我會保密。”王星火答應。
“我們會很快抓回這隻老鼠的,他跑不了。”雷鳴斯感激地點頭,把其他人安排在靠近舞台的貴賓餐桌,然後帶著王星火從旁邊走上螺旋大階梯,到了二樓最上麵的船長桌。
王星火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間位置的克裏特皇後號船長大衛·李斯特,他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色船長製服,麵帶笑容看向他。在王星火的印象裏,北歐的船長都有著一副濃密的花白大胡子,身材魁梧高大,臉上布滿歲月風雨的滄桑,眼睛則如大海一般深邃。這也許跟他童年時的想象有關,那個時候,跟如生在蘇聯生活時,國際兒童院的一位大胡子老師總喜歡以老船長的口吻,給孩子們講關於海盜寶藏的故事,聽得他們都入了迷,以至於把那個老師的形象結合故事中的描述,當成了西方船長的典型形象。
大衛·李斯特打破了王星火對西方船長的固有印象,甚至讓他感到一絲絲失望。大衛沒有梳理整齊的大胡子,他根本就沒留胡子,下巴光滑得像洗幹淨的海蜇,皮膚白皙,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小得多,隻有鷹似的鼻子以及從深眼眶中散發出的銳利光芒才讓王星火找到一些感覺。
“歡迎你,王星火先生。”大衛站起來主動跟王星火握了手,“我代表克裏特皇後號感謝你的英勇行為。”
說了幾句客套話,大衛請王星火坐了靠近二層欄杆的席位,王星火朝下麵看去,大廳的狀況一覽無餘,杜麗他們坐在最靠近舞台的餐桌。他們的目光相遇,互相抬手打了個招呼。王星火做了個秘密手語,讓杜麗他們留意食物和周圍的人。
晚宴吃的是西餐,王星火點了份澳洲牛排套餐,服務生為他們每人倒了半杯紅酒。船長介紹了同桌的“貴賓”,都是些達貴或富商,隻有一個是知名的學者,看來,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的本色永遠不會改變。王星火也被大衛船長介紹為香港商人,這是他在郵輪上公開的身份,當然,船長也隱瞞了他受邀的真正原因。
隨著客人的陸續入座,大廳的燈光暗下來了,一束白色光柱打在舞台上,仿佛夜海裏一輪初升的圓月,主持晚宴的郵輪總監方澤出現在“月亮”中間。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踏上神奇的東方海上之旅!克裏特皇後號——本世紀最偉大的郵輪之一,將成為你終生難忘的記憶……”方澤**四射地開場,四周掌聲雷動。
“失陪一下,我得去為大家講幾句。”船長對同桌嘉賓說。
船長消失在黑暗裏,王星火隱隱看到,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影,船長的步伐有點兒不自然。
“下麵,我們歡迎克裏特皇後號的領導者,郵輪界的傳奇人物——大衛——李斯特船長!”方澤富有磁力的嗓音在黑暗裏激**。
隨著樂隊奏出豪邁的出場樂曲,大衛·李斯特出現在“明月”裏麵,一身帥氣的船長製服,臉上露出體麵的微笑,朝乘客們揮手致意,全場乘客起立,為這次航行的“靈魂人物”鼓掌歡呼。
大衛開始發表船長致詞:“地球上三分之二的麵積是海洋,大海是生命的搖籃,是人類的母親,但有時候,她更像一個情人,神秘,溫柔,熱情,卻又捉摸不定,說跟你翻臉就翻臉,毫無來由,讓人一頭霧水,我想在座的男士都深有體會。”
台下發出會意的笑聲。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被海洋的魅力吸引,從來沒有間斷過征服她的努力,從哥倫布到麥哲倫,從辛巴達到鄭和,人類的航海先驅為我們做出了偉大的貢獻,沒有航海,就沒有世界文明……”
台下爆發出掌聲,船長的發言充滿**和感染力,聽得人熱血澎湃,仿佛這次海上旅程也帶了點崇高的味道。
發言完畢,大衛船長又請上郵輪上的五六位高管,一字排開:大副雷鳴斯、二副山口靖太、餐飲總監安道平、新上任的客房經理奧斯丁、郵輪娛樂總監方澤……大衛向乘客們一一介紹了他們,並感謝全體海乘的努力,為乘客們提供了一趟安全、舒適、快樂的豪華郵輪之旅。
王星火特別注意到奧斯丁,這個胖子站在台上,靦著肚子,露出一副大廚似的招牌微笑,看上去似乎沒有一絲兒不妥,完全正常。但人不可貌相,這個家夥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起奧斯丁房間裏那個躺在被子下的人,心頭不禁微微一顫,如果那是個死人,真是太可怕了!再如果,這個死人跟針對葉恒艮的行動有關,那更是匪夷所思。那人是誰?一艘郵輪的高管是怎麽參與到這次秘密行動中來的呢?王星火百思不得其解。
高管們在聚光燈下亮相完畢,大廳燈光重新亮起,一暗一明間,刺得人的眼睛不舒服,有一種眩幻感。大衛船長率眾高管舉起高腳酒杯,宣布晚宴開始,並送上了郵輪管理方的祝福。“嘭嘭嘭”的幾聲響,數卷彩帶與閃光紙片從舞台兩側噴出,絢麗如彩虹繁星,樂團奏起歡快的旋律,一時間,歡呼聲、鼓掌聲、清脆的碰杯聲波浪似的混成一片,波塞冬大廳的氣氛似乎到了第一個**。**過後的節目,就是傳統的歌舞表演。
王星火沒心思看節目,他在看觀眾,高處就是高處,一覽眾山小,是有利地形,可以從容地觀察,把握大局。他在人群中發現了伯恩夫婦,他們的餐桌跟葉恒艮他們隻斜隔了一張,若即若離,能夠很好地監視。他相信伯恩夫婦坐這個位置不是偶然的,雖然不能百分百確定他們就是特工,但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還是有的。反過來也是如此,大家都是明眼人,隻要有所行動,就等於向對方表明了身份,除非你在船上什麽也不幹,跟對方一點兒也不接觸。假身份隻能用來騙騙普通人,活動方便而已。
伯恩夫婦還有沒有同夥?王星火又仔細觀察了他們的同桌、旁桌,暫時還看不出來。
視線再放遠點,他還注意到洋子一行人,兄妹倆坐一塊兒,也沒有異常的舉動。杜麗向他匯報了洋子的情況,王星火認為,如果洋子兄妹是特工,那麽船上肯定還有一條隱形的大鱷,因為這兩個人都很年輕,一個組織不大可能隻派兩個年輕人去執行重要任務的,他們的背後有人在指揮。還有郭耀宗父子……這些在船上認識的人,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王星火誰也不敢大意。這些人的一舉一動,他都努力去發現,去審視,看看是否有異樣,是否有人心懷叵測,暗施詭計。就像一張棋盤似的,將帥相仕,兵炮車馬,縱橫交錯,暗藏殺機。
西餐陸陸續續上桌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牛排勾起了王星火的食欲,他在船員區經曆了一次半暈船的不快體驗,這會兒胃口大開。用餐刀切下一塊牛排,用叉子放入嘴中嚼,好久沒用刀叉了,這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在國外的日子。
“這位王先生,請問你做哪行生意?”同桌有一個富商問。
“小生意,不值一提。”王星火敷衍著說,他實在提不起興趣與富商聊天。
那富商又問了幾句,得到不痛不癢的回答,自覺沒趣,就轉而跟其他人聊了。此時,大衛船長回到座位上,在一瞬間,王星火查覺他的臉色有點兒不太好看,與舞台上那個自信堅毅的形象判若兩人,但一坐下,又恢複了精神。這稍縱即逝的神情被王星惑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有點兒困惑,大衛到底在擔心什麽?
“王先生除了是生意上的好手,更有一身好功夫,真是讓人佩服。”大衛說,“我喜歡東方的功夫!”
“船長誇獎了!”王星火謙虛地回應。
“王先生師從何門?”一個胖乎乎的華人富商好奇地問。
“家傳的,家父原本是少林俗家一派,後改為行醫。我這點兒武術底子,也就是健健身罷了。”王星火笑道,像想起什麽,對大衛船長說:“對了,我聽奧斯丁說,有名船員在新加坡出了事,不知道現在處理得怎麽樣?”
於是又聊起船上的一些事情,趁這個機會,王星火便有意無意地試探大衛。他很快發現,船長對一些事情是刻意回避的,比如談到關於奧斯丁的一些話題,他的目光透著不自然,甚至有絲絲恐懼。這更證實了王星火心中的猜測,這個奧斯丁有問題,但為什麽大衛船長會幫他掩蓋?
王星火看向奧斯丁所在的餐桌,卻發現奧斯丁沒在座位上。
舞台上的表演越來越精彩,熱情性感的康康舞、精彩刺激的飛刀、亦真亦幻的魔術……好節目一個接一個登台,看得人眼花繚亂。
“各位,現在我們歡迎克裏特皇後號的公主——美麗的吳美蝶小姐,為大家獻上一曲最具東方情調的——《夜來香》!”主持人激動地做了個有請的手勢。
是她?
王星火朝舞台看去,舞台上卻空空如也,隻聞旋律不見其人,一會兒,才見一個身著無袖蘇繡旗袍的女郎款款走上舞台,在中間的直立話筒前站定,顧盼有情,婀娜生姿。“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淒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隻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紅唇輕啟,甜美的歌聲似清泉般流出,一下子征服了場上的觀眾,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
是她!沒錯。原來吳美蝶是一個歌唱演員,她的嗓子那麽好聽,金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