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二十一回 逢拐騙更被火燒

得安居又生波折

上回寫到朱繼訓在廣州被難,屍首為一眇目老尼運去為止。至於老尼是誰,屍首運往何處?以及朱夫人、朱惡紫小姐、光明丫頭,究竟老尼如何保護脫險?都沒工夫交代。就是那個要化朱複做徒弟的和尚,畢竟是誰?朱複忽然失蹤,是否就是那和尚偷偷地化了去?也因正在一意寫朱繼訓的正傳,不能騰出筆來交代。逆料看官們心理,必然急欲知道以上諸人的下落。當朱複忽然失蹤的時候,朱繼訓夫婦,都以為就是那和尚化去了,那和尚既沒留下法號,更不知道他的廟宇在哪裏。和尚親口所說的千壽寺,朱家早已派人打聽過了,寺裏從來沒有這麽一個和尚來掛單。朱家因此認為無處追尋,隻得忍痛割舍。在下揣想一般看官們的心理,必也和朱家差不多,以為朱複定跟著那和尚修道去了;其實不然,朱複得做那和尚的徒弟,中間還經了無數的波折,幾次險些兒送了性命,才落到那和尚之手,那和尚自然是第十九回書中坐木龕的智遠了。這回書是朱複的正傳,正好將他失蹤後的情節交代交代。

且說朱複自智遠僧救活之後,跟著他母親藏躲了幾日。在藏躲的時期中,一行一動,都由他母親親自監視,不能單獨玩耍。及至幾月不見和尚再來,朱繼訓著慮兒子荒廢了學業,教朱複回來照常讀書。又過了幾時,一家人防範的念頭,一日一日地懈鬆下來了。

這日黃昏時分,朱複因功課已經完了,便走出門到街上玩耍。七八歲的小孩,正在頑皮的時候,又藏躲了幾個月,才能恢複自由,自然覺得街上比平常更好耍了。信步走過了十幾家店麵,忽迎麵來了一個穿短衣的人,向朱複打量了兩眼,又看了看左右前後,不見有跟隨的人,便近前湊近朱複的耳根說道:“前麵有把戲,正玩得熱鬧,我帶你去瞧瞧好麽?”朱複望了望那人不認識,便搖頭答道:“我家快要吃晚飯了,沒工夫去瞧。”那人道:“你家的晚飯還早呢。我剛從你家來,你媽要我帶你去瞧把戲,並拿了一個餅給我,要我送給你吃。你且吃了這餅,再同我去瞧把戲吧。”邊說邊從懷中摸出一個酒杯大小的餅來,遞給朱複。七八歲的小孩,哪有判斷真假的識力?見有可吃的餅到手,自是張口便咬。誰知道餅一入喉,立時就迷失了本性,如癡如呆地聽憑那人擺布。

那人姓曹,名喜仔,素以拐販人口為業的,在廣東各府縣做了無數的拐案,隻因手段高妙,不曾破過案,凡拐帶人口,全憑迷藥。曹喜仔的迷藥異常厲害,並有種種的方法,使人著迷。

這種人在江湖上,原也有個組織,雖同屬拐販人口的拐帶,然他們內部裏,卻有種種極嚴厲的分別。第一是碼頭,水旱兩路之外,還有府縣的界線,一點兒不能差錯,錯了即成仇敵,一處碼頭有一個頭目,這頭目就謂之看碼頭的。他們所謂碼頭,和普通人所謂碼頭不同,普通人以舟車交通停泊的所在為碼頭,他們卻以有團體組織的地方為碼頭。譬如這口岸沒有這種拐帶的團體組織,便不算是碼頭。無論何處的拐帶,都可以在這口岸上坡下水,若原有組織的,就隻限於本碼頭團體以內的人活動,別碼頭的人,絕不能到這碼頭做事。就是在別處帶了貨,走這碼頭經過,也須有許多手續;次之便是施行拐騙的手腕,也有許多分別。同一用迷藥,有用餅的,有用豆的,有用末藥散在茶飯,與其他食物裏麵的。還有一種,名叫“捉飛天麻雀”的,也是迷藥,不過那迷藥的力量極大,隻須沾少許在小孩的頭上或頸上,即時就能使他迷失本性,和吃到肚裏的迷藥一般。又有用迷魂香的,各人所用的不同,便各有各的派別,各有各的黨徒,絲毫不能錯用。幾種之中,以捉飛天麻雀的勢力最大,雲、貴、兩廣四省到處有他們的碼頭。用迷魂香的,隻有湖南、四川兩省最多,江浙一帶多用豆。他們碼頭雖分得嚴,一些兒不能侵越僅限,隻是看碼頭的人,彼此平日都有聯絡的,別碼頭的人不能到這碼頭辦貨,卻能到這碼頭出貨,不但能出貨,且可得這碼頭同業的幫助。不過幫助得盡力與否,就得看這出貨人的情麵與手段,情麵大手段高的,出脫固然比較的容易,便是一時不易出脫,而這碼頭的同業肯幫同安頓,不致漏風走水,也就比較的安全得多了。曹喜仔的手段高妙,即是能得許多出貨碼頭的助力,至於施行拐帶的手段,大概都是差不多的。

閑話少說。且說曹喜仔當時迷翻了朱複,抱起來就走。這日曹喜仔已拐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就在這夜連同朱複運往揭陽,這個七歲的女孩也是有些來曆的人,將來也得成就一個女俠,且與朱複有連帶的關係,不能不趁這當兒,將她的曆史,宣述一番。這女孩姓胡,名舜華,她父親胡惠霖,做珠寶生意發財,很積了幾十萬財產,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成雄,二兒子成保,都已長大,能繼父業,終年往來各大通商口岸做買賣。胡舜華最幼,又生得極慧美,胡惠霖夫婦,真是愛如掌上明珠。若照胡舜華的身份,和所居的地位看來,任憑曹喜仔有通天徹地的手段,也不容易將她拐走。這大約也是她命中注定,將來要成就一個女俠,此時便不能不和朱複,同受這番磨難。

恰好這幾日,胡舜華跟著她母親,回到外婆家來。她外婆家姓林,在潮州城隍廟隔壁,開設林義泰靴帽店。胡舜華也是在家關閉久了的人,一到她外婆這種小商戶人家,出入就比在家時簡便多了。加以林家的小孩,平日在隔壁城隍廟裏玩耍慣了,小孩會了伴,自然如霧合了煙,大人想無端禁止他們的行動,是辦不到的。那城隍廟的香火本來很盛,做種種小買賣的,玩種種把戲的,廟中終日不斷,都是投小孩所好的。林家的小孩便帶著胡舜華,終日在廟裏玩耍。拐帶小孩的,把這種廟宇當他作活動的中心。

曹喜仔在這廟裏遇見胡舜華,便認定是一件奇貨,哄騙了幾日,才將胡舜華騙離了林家小孩。當拐帶的手腳何等敏捷,隻要林家小孩一霎眼,就把胡舜華拐走了,胡舜華既被曹喜仔連朱複一同拐到了揭陽。曹喜仔原意要立時賣給大戶人家,為奴為婢的,無奈一時覓不到好主顧,曹喜仔又不願把這般上等貨色,便宜出脫,就帶領二人住在一個小客棧裏。因為揭陽不是碼頭,沒有同業的人幫助,其所以不將二人帶到碼頭上去,就因曹喜仔將二人當作奇貨,不肯給同業分肥的緣故。這也是曹喜仔的惡貫滿盈,才有這般奢望。

曹喜仔到揭陽的第三日,這夜喝了不少的酒,帶著朱複、胡舜華做一床睡了。睡到三更時候,貼鄰忽然起了火,一霎時就燒過這邊來。朱複、胡舜華從夢中驚醒,已是濃煙滿室,火尾隻向房中射來,嚇得二人亂哭亂喊。幸虧隔壁住了一個做拷綢生意的人,貨物已經出脫了,沒有多少行李。聽得隔壁有小孩哭喊的聲音,知道是不能出來,望人去救的。

這時同棧的客人聞警,都各自搶了包裹逃走,隻有這個做拷綢生意的人聽了不忍,他的氣力不小,一腳就踢破了房門,從煙火中將朱複、胡舜華搶出。曹喜仔平生作惡多端,理應葬身火窟,等他從醉夢中醒來時,床帳都已著火了。大醉之後的人,在煙飛火舞的當中,哪裏找得出逃跑的路徑?東衝西突,來回二三次,便倒地隻有手足動彈的份兒,掙紮不起來了。湊巧那夜的北風很大,轉眼之間,連燒了十多戶,這家小客棧,簡直燒得片瓦不存。曹喜仔燒成了一個黑炭,也沒人認領,由地保用蘆席包了掩埋,這便是曹喜仔當拐帶的結果。

再說那個做拷綢生意的人,姓方名濟盛,原籍香山縣人,已有五十多歲。殷勤誠實地做了二十幾年拷綢生意,也積聚了幾千兩銀子的資產,他老婆、兒子、媳婦一家人很舒服地度日。方濟盛少時也曾練過些時拳腳,所以五十多歲還很壯健,能從煙火中把兩個小孩救出來。當下盤問朱複、胡舜華的姓名、籍貫,兩個小孩都茫然不知所答,因為他們拐帶用的迷藥,甚是厲害,小孩的腦力不充足,被迷之後,兩三個月不能回複原狀。拐帶就利用小孩的腦筋不清晰,可以任意處置。朱複、胡舜華被迷才得幾日,如何能記憶自己的姓名籍貫呢?

方濟盛盤問了一會兒,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尋覓小客棧的老板,在那紛亂的時候,也尋覓不著。方濟盛是個很誠實的人,不肯把兩個小孩,胡**給不相幹的人,自己的貨物已經出脫,寄居的地方又被火燒了,不能為兩個小孩在揭陽再停留下去,隻得帶回香山,打算慢慢地問出兩孩的履曆來,再作計較。於是朱複、胡舜華,便相隨到了香山。

方濟盛的老婆、媳婦,見朱、胡二孩生得十分俊秀可愛,就隻不大能說話,說時有些結巴。都以為是客棧裏失火的時候,嚇掉了魂,所以和呆子一樣。七八歲的人了,連自己的姓名、籍貫,以及如何到小客棧裏住著,同來被燒死的是什麽人,都說不出。看麵貌眉目,絕不是蠢笨的人,逆料靜養幾個月,必能漸漸地聰明。因此方家一家人,都隻覺得二孩可憐,絕不因他癡呆,便欺負他,不加意調護。方家揣擬是兄妹兩個,隨著父親從什麽地方來,或往什麽地方去,家中必尚有親人。方濟盛打算將他們調養得回複了聰明之後,問明了履曆,就送二孩歸家。但是老天有意捉弄他們,所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兩個可憐的小孩,被一陣大火燒得幾乎送了性命,幸有方濟盛打救,得以轉禍為福,脫離了曹喜仔的毒手,又落到這般一個慈善的人家。若能照方家的打算,將來問了來曆,各送回各的家庭,豈不朱、胡兩家都很滿意,都很感激方濟盛嗎?

誰知世間的事總不由人計算,朱、胡兩孩在方家,才安然住了半月,這日忽來了兩乘小轎,中坐一男一女,直到方家門口下轎。男的在前,女的在後,男的進門即高聲問道:“方濟盛老板是這裏麽?”方濟盛在裏麵聽得,忙迎出來一麵答應,一麵看來的男子,年約四十多歲,衣服華美,氣慨軒昂。立在男子旁邊的女子,年紀也在四十左右,衣服首飾,也顯得很豪富。雖上了幾歲年紀,沒有美人風態,然就現在的模樣看去,可以斷定她少時,必是個極有姿首的女子。男女二人的眉目間,都帶著幾分憂愁的意味。

男子向方濟盛點點頭問道:“你就是方老板麽?在揭陽某某客棧裏住過的,是你麽?”方濟盛連連答是,讓二人就坐,自己陪坐了。請問男子姓名,男子且不回答方濟盛的問話,急急地說道:“我的姓名來曆,自然有得對你說的時候,隻請你快把你在揭陽客棧裏,搭救的兩個小孩,帶出來見見我,和他們的母親見了麵,我自對你詳細說明。”

方濟盛是個老在外麵做生意的人,做事極是小心謹慎。當救得朱、胡二孩回家的時候,心裏早打定了主意,非查察得確確實實,有憑有據,絕不隨便還給人家。當下聽了男子的話,心裏也並不疑惑,不過素行謹慎的人,總得多問幾句才得放心。便隨口向男子問道:“先生怎生知道我在揭陽客棧裏,搭救了兩個小孩呢?”男子立時現出焦急不耐煩的樣子答道:“你搭救的是我的兒子、女兒,我們官宦之家失了兒子、女兒,就不追尋嗎?休說還在廣東,便是九洲外國的人救了去,我也得追尋回來呢。你這話才問得稀奇,我於今父子母女團圓的心,比火燒還急,承你的情搭救了,請你快教他們出來,我們見了麵,自有重重地謝你。”

女子兩眼流淚,幫聲說道:“你是我們兒女的救命恩人,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可憐我夫婦都差不多半百年紀的人,膝下就隻這一兒一女,這回若不是恩人搭救……”說到這裏,以下嗚咽得不能成聲了。男子立起身來催促道:“快去帶他們出來吧。”

方濟盛本來沒有疑心,因見二人這麽急切,倒覺得有些可疑了,便不肯不問個明白,就帶小孩出來。盡管女子哭泣,男子催促,隻是從容不迫地說道:“請坐下來談。二位既到了舍間,還愁見不著麵嗎?二位這回從哪裏來的,少爺小姐有多大的歲數了,怎生會到那小客棧裏去住的?同住的是……”“誰”字還不曾說出口,男子已急得跳起來,狠狠地指著方濟盛,厲聲說道:“你好毒的心肝!你可知道人家骨肉分離,是不是極悲痛的事,還有心和你閑談嗎?”

女子連忙止住男子道:“你也不要心急,這實不能怪他。我們要見兒女的心切是不錯,不過他是搭救我們兒女的人,不問個明白,怎能放心呢?你何妨且把話和他說明了,再教他帶秋官、桂香來見麵呢?難道承他的好意搭救了,他會把我們的兒女隱藏起來嗎?”方濟盛笑道:“對呀!”男子仍是氣憤憤地坐下來,望著女子說道:“你去和他說吧。我心裏簡直刀割也似的痛,什麽話也沒精神說了。”

女子即拿手帕揩幹了眼淚,勉強賠著笑臉,對方濟盛說道:“你老人家不要見怪,外子從來性急,又是中年過後,才得這一兒一女。兒子因是甲子年八月生的,取名秋官。女兒是乙醜年八月生的,生的時候,外子恰在場屋裏,因取吉利的意思,名作桂香。今年一個八歲,一個七歲了,這一對兒女,不但我夫婦鍾愛,就是他姨母、姨父,也鍾愛得了不得。前月他姨母生日,我自己病了,不能去慶壽,就打發這對兒女,派人送去,在他姨母家住了幾日,姨父親自送他們回家來。他姨父是生性鄙吝的人,要落在那小客棧裏歇宿,想不到出了這大的亂子。可憐他姨父竟活活地燒死了,連屍身都無處尋覓。我夫婦因等了幾日,不見兒子回來,正要派人去姨母家迎接,姨母也正因不見姨父回來,派人到舍間來問。我夫婦一聽已經送回來了的話,就料知事情不好,從姨母家到舍間,隻有半日旱路。照例是這日動身,到揭陽寄宿一宵,次日早搭船,午飯後便到了舍間。我們起初還以為是壞了船,及至打聽近半月以來,這條河裏不曾壞過一條船,就疑心在揭陽出了亂子。我夫婦遂親到揭陽,好容易才打聽出來,因為那夜被燒死了的姨父,僅剩了一團黑炭,認不出麵目來,小客棧裏又不知道客人姓名,為的簿據都已燒了。幸虧找著了兩個那夜同住那客棧的人,他說曾親眼看見做拷綢生意的方濟盛老板,搭救了兩個小孩,但不知安頓在什麽地方。我夫婦得了這個消息,心裏略放寬了些。仔細問那兩個客人,那夜親眼見的小孩是怎生模樣?客人說出來的情形很對。我們就知道承方老板搭救的,必是小兒秋官小女桂香無疑了。所以兼程趕到府上來。我夫婦自從得到不見了小兒女的消息起,到今日已半個多月,白天沒安然吃一頓飯,夜間沒安然睡過一覺,整日整夜地拿眼淚洗臉。外子生來性急,更是不堪,已幾次要尋短見了,望老板不要見怪他言語衝撞,實在是情急,口不擇言。”

方濟盛見女子口若懸河,說得源源本本,有根有蒂,不由得不信以為實。慌忙立起身來,反向那男子拱手賠笑道:“先生也休得見怪,我便去叫令郎、令愛出來。”男子這才現出笑容,也起身拱手說勞駕。方濟盛走到裏麵,對朱複、胡舜華笑道:“你們的爹媽都來了,快隨我去見。”兩個孩子聽了,似懂非懂的,也不說什麽,隻笑嘻嘻地都牽住方濟盛的衣,一同到外麵來。那男子見麵,幾步跑上前,搶著朱複抱了。一麵偎著臉哭,一麵心肝呀兒呀地亂叫。女子也將胡舜華緊緊地摟抱了,和男子一般地傷心哭喊。朱複、胡舜華也都“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一時慘哭之聲,震動屋瓦。

方濟盛的心很慈善,聞了這哭聲,見了這慘狀,鼻子酸得難過,兩眼內的無名痛淚禁不注奪眶而出。及至仔細看四人哭作一團的情形,不覺心中又發生疑惑。原來兩小孩雖放聲號哭,卻不是至親骨肉,久別重逢中心傷感的哭泣,竟和見了麵生的人,害怕得哭起來的一般,旋抬起頭號哭,旋極力地用手撐拒。就是那一男一女,雖哭得淚流滿麵,也有幾點可疑之處。

不知方濟盛覺得怎麽可疑,且俟下回再寫。

冰廬主人評曰:

拐匪離人骨肉,甚至戕害兒童性命,為人類之蟊賊。曹喜仔葬身火窟,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方濟盛家突如其來之一男一女,男子舉動殊有可疑;女子一席話,委婉曲折,絕無破綻,非善詞令者不辦!然朱、胡二人複入厄運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