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打惡狗趙公子逞奇能
造文書馬巡撫施毒計
話說張汶祥聽柳無非問什麽事說得這麽起勁,隻得起身讓柳無非姊妹坐了回道:“且待我說完了,二嫂欲知詳情,再問二哥吧!”當即繼續著說道:“我看那三條狗的來勢凶猛,便是空手也難招,那後生肩挑了豆腐擔,待放下來是萬分來不及的,不放下來卻怎生對付呢?在這時分,就顯出那後生的本領來了。隻見那後生一手護著豆腐擔,一手從容向迎麵撲來的那狗揮去,那狗的頸項,早被他抓住了。才一抓住,這兩條狗恰好撲到,就將手中的狗橫摜過去,隻見狗碰狗,同時叫了一聲,三狗都跌在地下,幾翻幾滾,便和死了的一樣,不能動彈了。
“那村莊裏的人,大約是聽得外麵有狗叫的聲音,立時跑出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莽漢來。一眼看見三條狗都死在地下,不由得怒衝衝地問道:‘你這東西是哪裏來的,為什麽把我家三條狗都打死?你能好好地照樣賠出三條狗來便罷,賠不出就得請你賠命。’後生也怒道:‘你家簡直是率獸食人,我正要找養狗的人問個道理,你倒來找我,很好!我且問你,你家為什麽要養這般比豺狼還凶猛的狗咬人?今日幸虧是遇著我,若是年老人或小孩、婦女,不要活活地被狗咬死嗎?’那漢子辯道:‘養狗的不僅我一家,鄉村裏人家,哪有一家不養狗的?就是我家養狗,也不是從今日才養的。平日在我家來往,及打這門口經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若依你說的,老年婦孺就得活活地被咬死,那麽我家應該遭了多少場人命官司了。你這東西定是個賊,存心打死我的狗,好來偷盜,真是好大膽的惡賊。’
“一麵罵著,一麵竄上前去拿那後生。我看那漢子的身法好快,武藝必練得不弱。那後生竟是毫不在意似的,並不放下豆腐擔,隻見他的手一舉,好像在那漢子的肩窩上點了一下,漢子的兩條腿,就和軟癱了的一般。登時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身體隨著向後一仰,麵朝天地躺著,也和死了的一樣,一下也不曾動彈。後生這才從容放下豆腐擔來笑道:‘就是紙紮的人,也不應該像這麽不結實。’
“我這時與後生相隔不過丈來遠近,即走過去打了一拱說道:‘好武功,佩服,佩服!請教尊姓大名?有這樣好的武功,為什麽做這小販生意?’
“後生剛待回答,才向我回拱了一手,莊子裏跟著便擁出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來了。每人手中都操著兵器,單刀、花槍、雙鉤、棍棒都有,仿佛是事前準備了廝殺的。我想這後生今番可糟了,看那七八個大漢的身手腳步,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好容易對付的。常言‘好漢難敵三雙手’,那後生又是赤手空拳,並是長衣大袖,倒要看他怎生對付?我那時心裏已抱定一個念頭,後生果有大能耐,能對付那些凶神惡煞便罷;萬一寡不敵眾,我就隻好跳進圈子去,助那後生一臂之力。因為七八個圍打一個,未免太欺人了。誰知那後生絕不把那些人看在眼裏,神色自若地舉手擺了兩擺說道:‘你們這樣拿刀使杖地擁上來,是不是打算和我動手相打呢?’
“大漢之中的一個年歲略大些兒的,擎著一把雪亮的單刀,挺身走近後生跟前答道:‘你打死了我家三條狗,還不認錯,公然敢動手將我的兄弟打死。我們豈但打算動手和你相打,不取了你的狗命,替我家兄弟報仇,我們也不活在世間做人了。’後生哈哈笑道:‘你們一不與我沾親,二不與我帶故,你們不活在世間做人,幹我什麽事?我一點兒不著急。不過據我看你們這些笨蛋,哪裏是我的對手,休說隻有這幾個毛人,便再邀幾十幾百個來,也不夠我動一動手。我若不事先說給你們聽,就一陣將你們個個打死,所謂不教而誅,顯得我太殘忍了。於今我也沒精神和你們多說,隻略給點兒能為你們看。你們是有眼睛有心思的,看了自去思量,若自信能和我動手,被我打死了就不能怨我,你們仔細瞧著吧。’說畢,回頭看草地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石磴,現在草地上麵的,有一尺五六寸高下,見方約一尺大小,半截埋入土中去了,卻看不出埋在土內的有若幹深淺。後生望著這方石,點了點頭道:‘就拿這東西做個榜樣給你們看,你們有氣力好的,可將這石頭搖出來。’
“那些大漢好像都自知拿不起那石頭的樣子,大家不作理會。後生不慌不忙地走近石頭跟前,低頭看石上有兩處握手的地方,露在外麵,原來是一個練武的頭號石磴。大概是因為太重了,沒人能拿起來,年深月久,所以埋了半截到草地內去了。後生端詳了幾眼,也不用手去拿,隻一腳橫掃過去,那石頭就連黃泥帶青草地翻了一個跟鬥。後生並不躊躇,兩手捧住那石頭,輕輕往上一拋,伸左手托著,隨即舉右手對準石頭劈去,隻聽得‘喳喇’一聲響,碎石四散。嚇得立在近處的人,連忙躲閃。後生指著散在地下的碎石說道:‘你們自信比這石頭堅硬,就不妨前來和我試試。’那些大漢一個個驚得臉上變了顏色,沒一個敢動手的。
“就在這時候,又從莊子裏走出來一個須發雪白的老頭,撐著拐杖,緩步走近後生麵前說道:‘你顯出來的能為是不錯,隻是能為顯過了,這躺在地下的人和狗,你應該趕緊救轉來。’那後生看老頭精神充滿,顏色和平,便也改換了和易的神氣說道:‘要救轉來是極容易的事。不過你們莊子裏養了這種惡狗,白晝放出來咬人,還想歸咎於我,說我不應該打,我無論如何不能認這個錯。’老頭笑道:‘不能教人立著不動,送給狗咬,怎能歸咎你不應該打呢?這隻怪他們不懂禮節,又不懂人情。且請你將人和狗救轉來,我還有話向你說。’
“後生欣然點頭,走到躺地漢子身邊,一彎腰捉住漢子兩腳倒提起來,和爛醉的人一樣,渾身綿軟,似乎一點兒知覺沒有。後生將兩手抖動幾下,仍放下來伸手在漢子肋下一扭。扭得‘哎呀’一聲,即時如夢初醒,睜眼向四周望了一轉,托地跳起來,指著後生對老頭說道:‘師傅,看這王八蛋把三條狗都打死了,非教他償命不可。”
“老頭兒厲聲叱道:‘休得胡言亂說!你知道是打死了嗎?’叱得這漢子不敢作聲了。轉臉又向那七八個手操兵器的大漢叱道:‘還不快給我滾進去,都站在這裏現世。’那些大漢被叱得滿麵羞慚,一齊奔進莊子裏去了。我估量這老頭也不是尋常人物,既經遇著,豈可失之交臂,遂整衣上前施禮,請問他的姓氏。老頭拱了拱手,指著地下的狗對我說道:‘等這狗救轉來了,一同請到莊子裏指教指教。’隻看那後生毫不費事的樣子,在每條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即隨腳而起,低頭嚲尾地走開了。老頭向門裏叫了個漢子出來,替後生把豆腐擔挑進去,然後讓後生和我進莊子。
“這莊子的房屋不小,進門經過一處方形的土坪,兩旁排列著刀槍架,架上有種種的兵器,一望而知這土坪是練武所在。土坪盡頭處,才是三開間的房屋。看房中的陳設,可知是個務農之家。老頭讓我和後生在東首一間房裏坐下說道:‘我並非這裏的主人,我是流落在此地,承這裏的主人賞識,留我在這裏,給碗閑飯我吃了,教我陪著他家的子弟練練武藝。我原不懂得什麽武藝,又加以年老血氣衰頹,隻好借此騙碗飯吃罷了。難得今日無意中遇著兩位英雄豪傑之士,真是三生有幸。這裏的主人拜客去了,一會兒工夫就得回來。他也是一個歡喜結交的,請兩位多坐一會兒,等他回來了,我還有事奉求。’後生問道:‘我還沒有請教老丈和此間主人的尊姓大名?’
“老頭答道:‘說起來見笑,我的姓名,已有四五十年不用了。十年前皈依我佛的時候,承雪門恩師賜了‘慧海’兩個字。原來認識我的人,都呼我為在家的老和尚,其實我曆來無家,卻又不能出家,隻是一個老怪物罷了。聽兩位說話,都不是本地方口音,請問兩位因何到此鄉僻之處來了?’後生答道:‘我是湖北襄陽人,也是流落在此地,隻得做做小販生意糊口。’老頭似不在意地聽了,掉轉臉來問我。我知道後生所說流落的話是假,但我也不願意說出真話來,隨口報了個姓名,並胡謅了幾句來曆。老頭略沉吟了一下,問後生道:‘你是襄陽人,知道有一個叫黃花鎮的地名麽?’
“後生忽然怔了一怔說道:‘我就是住在黃花鎮的人,老丈曾到過那地方麽?’老頭含笑點頭道:‘離黃花鎮不遠有個柳仙祠,還有個藥王廟。你家既住在那裏,這兩處地方,應該都去玩耍過?’後生道:‘那地方是常去玩耍的。’老頭又問道:‘那藥王廟裏的沈師傅呢,你知道他老人家此刻還康健麽?’後生聽了,望著老頭出神道:‘老丈也認識沈師傅麽?’老頭笑道:‘論班輩,他老人家還是我的師叔,如何不認識?’
“後生至此,連忙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老頭叩拜道:‘沈師傅便是我的恩師。’老頭也慌忙立起身拉住後生笑道:‘你原來就是未家的公子麽,得名師傳授,果是不凡,才幾年工夫,就有這般成就,佩服,佩服!’從此他們一老一少所談論的言語,我因不知底細,聽了也摸不著頭腦。但是可以聽得出老頭的能耐,比後生還要高強多少倍,時見後生很誠懇地求教。約坐談了一個時辰,我曾兩次作辭,被老頭留住不放。
“又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進房報道:‘少爺拜客回來了。’老頭揮手說道:‘有稀客在這裏等過多久了,去請少爺快來。’來人應聲去後,即有一個麵如冠玉的少年跨進房來,口裏向老頭呼了聲師傅。老頭起身指著後生對少年笑道:‘這是趙承規公子,沈棲霞師傅的高足。難得有機緣在這裏遇著,快過來拜見拜見。’我聽了不由得心中疑惑,剛才分明聽得老頭說道,這後生是未家的公子,怎麽一會兒又說是趙承規公子呢?但是我心裏雖然疑惑,卻不便向他們盤問。少年很親熱地拜見之後,老頭又給我介紹見麵。
“這少年姓魯,單名一個平字,好像他父親是個京官,此刻已經去世了。我陪著坐了些時,一則因他們有世誼,我是過路之人,久坐在那裏,使他們談話不便;二則我心裏時刻惦記關帝廟的醉人,猜度他必差不多睡醒了,想去見麵探問一番,遂勉強作辭出來。老頭和趙、魯兩少年都送到門外。老頭忽皺著雙眉,伸手給我握著說道:‘老哥氣色不大開朗,凡事以謹慎為上。我知道老哥是個有作有為的好漢,萬一此後有什麽為難的事,請過來與我商量,我能為力的,必當盡力。’我隻得道謝走了。我心想這老頭無端對我說出這些話,是什麽用意?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因為老頭自己說流落在這地方,後來趙公子也說是流落在此,我既不願說實話,也隻好說是流落。老頭必是不知道我是隨口說的,以為我真是流落無依,所以此後有為難的事,可去與他商量,他必盡力,我想來不覺好笑。
“走到左近的人家一打聽,才知道魯家原是山東的大族,族中讀書發跡了,在外省做官的人不少,家中還是務農為業。合族有二三百男丁,個個都會些武藝。老頭到魯家教武的來由,我也打聽著了。在三年前,魯家莊子裏共請了四個武教師,兩個文教師,分教族中子弟讀書練武。老頭裝作遊學的模樣,到了魯家,正遇著四個武教師,分作四處教魯家子弟練武。眾子弟當中有一個年紀最輕、容貌最好、武藝也練得最精的,就是魯平,老頭看了稱讚不絕口。
“魯平生成的聰慧絕倫,見老頭岸然道貌,又稱讚他的功夫,料知必是個行家,當下就把老頭請進莊子裏去。兩下一談論,老頭也不客氣,直說少爺的天資極好,無論學什麽都可望大成,隻是不經高人指點,功夫是不能成就的。即如你此刻所學的,不過是一些花拳繡腿,耍的時候好看,實用是絲毫沒有的。
“魯平這時雖逆料老頭是個行家,但是究竟年紀太輕,沒有多大的見識,聽了老頭的話,不由得有些不服道:‘我初練的拳腳,自然不能實,老先生不曾見過我家幾個教師的武藝,都是在山東有大名頭的,不能不算是高人。’老頭笑道:‘這也算高人,那也算高人,高人也就太多而不足貴了。我是個遊學的,也不懂什麽武藝,更不借著教武藝騙飯吃。隻因在各地遊曆了若幹年,還不曾見過有天資像你這般好的。好師傅果然是難得,好徒弟也是一般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像你這麽好的天資,使我看了不能不欣羨,所以不客氣和你直說。府上四位教師的手腳,我一見已知大概,教你府上那些子弟,是無妨礙的,教你就實在可惜了。’
“老頭在房裏和魯平談話,不防四個教師都躲在門外偷聽,老頭的話,一句也聽得了。當下哪裏再忍耐得住,四教師在一塊兒商量著,要和老頭比賽。四人的年紀都隻四十多歲,正在精壯的時候,哪裏把這老頭看在眼裏?商量妥了,即一同進房向魯平說道:‘我們本來練的武藝都是些花拳繡腿,隻能騙碗飯吃。於今有這位老師傅到了,我們應當知趣,自行告退。不過我們從小練起功夫,幾十年來沒有見過高人,不知道高人是怎生模樣?這位老師傅開口高人,閉口高人,想必他就是一個高人。我們也是有緣才得遇著,倒要請求他指教指教。我們原是些專騙飯吃的人,便是被老師傅打死了,也算不得什麽!就請少爺做個憑證人,我們倘被老師傅打死了,隻算我們命短,各自的家屬來領屍安埋;萬一老師傅因多了幾歲年紀,一時頭昏跌倒了,就此中風、中痰,不省人事,也不能怪我們的手腳無情。少爺以為我們這話怎麽樣?’
“魯平還沒有回答,老頭已立起身來說道:‘你們的本領真不差,膽量更是了不得,我委實五體投地地佩服。隻可惜我是個遊學的老頭,不是個賣武的壯士,你們不要會錯了意,我不是和你們爭奪飯碗的,無端要與我拚命幹什麽呢?’魯平也從中調解說道:‘這位老先生是讀書人,他與我閑談的不幹你們的事,勸大家不要認真吧。’教師奮臂嚷道:‘他對少爺說的話雖不中聽,然也還罷了,剛才這一番話,簡直比打了我們還厲害。這老東西把我們當人嗎?我們不與他見過高下,就死也不甘心。他不能拿年老來推托,他活到幾十歲,是吃飯的呢,還是吃屎的?若是吃屎長大的,我們可把他當個狗畜生,就亂咬人也不與他計較;如果也是和人一般吃飯長大的,便不能許他胡亂罵人。少爺倘怕遭連累,我們可到野外去,先把窟窿掘好,誰死了就埋誰。’魯平見四個教師都橫眉怒目凶惡異常,年輕的人,遇了這種時候,不知要如何勸解才好。
“老頭卻從容自若地坐下來笑道:‘我倒想不到你們有這麽厲害。也罷,生死都有一定的,古語所謂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不過我須問你幾位教師,你們打算怎生比賽法?這是得於未動手之前說明的。’其中有個教師說道:‘聽憑你要怎生比賽,就怎生比賽,我們隨便。’老頭點頭道:‘你可以隨便,這三位呢,你們也可以隨便嗎?’三人同時答道:‘我們都隨便,你且說出一個比賽的法子來。’老頭躊躇了片刻說道:‘我是誠如你們所說的,多了幾歲年紀,走路走得太多了些,就不免頭昏眼花,腿酸腰痛,若和人動手相打,時間不久,或者還可以勉強支持。你們四個人,大概打了這個,不打那個,是不甘心的,一個一個地打起來,實在太麻煩。真個把我弄得頭昏跌倒了,發起痰厥來,我死不要緊,於你們的名聲不大好聽,旁人一定要罵你們欺負年老人,四人用車輪戰法。依我的意思,不如到門外大草場上去,將你們所有的徒弟,都叫出來圍成一個大圈子,將我們五個人圍在當中。我在正中間立著,你四人分四角立著,同時動手。也不必真要打得不能動彈,跌倒了就算輸。若動手之後,自信敵不過,隻要跳出圈子就算認輸了,不能追趕著打。你們看這種比賽法行也不行?’
“教師冷笑道:‘我們真不上你這老東西的當。你以為是這麽打,便是你打輸了,也不能罵你無能,是我們倚仗人多欺負你,你是不是這般用心?哈哈,你倒生得乖,其如我不呆,你到底有什麽飛天的本領,敢教我們四個人圍住動手?’老頭大笑道:‘這就使我有口難分了,我因問過了你們,你們都說隨便,我才想出這妥當的方法來,你們卻又多心。也好!你們既不肯一齊動手,就是一個一個來吧。去什麽地方打呢?’
“魯平也想看看熱鬧,便說道:‘還是門外草場上寬展好打。’此時在房外偷聽的,有幾十人,都是魯家練武的弟子,見說遊學的老頭,就要去草場上和四個教師比賽,登時喜得各人分頭四處送信。頃刻之間,魯家二三百名男丁,都齊集在門外草場上,已圍成了一個好大的圈子。魯平陪著老頭和四個教師一同出來。
“四個教師到這時候,看老頭的神色自若,就好像毫不在意的樣子,也就知道老頭若自信沒有驚人的本領,料不至無端拿他自己的老性命當兒戲,覺得就這麽冒昧動手,恐怕反上老頭的當。四人又背著人商量了一會兒,即由那年老些兒的教師,當眾開口向老頭說道:‘我有一句要緊的話,須在未動手以前說明。我們和老師傅都是未曾見過麵的,彼此都不知道身家履曆。老師傅練的武藝,是什麽家教,我們未領教過,果然不知道。就是我們也沒在老師傅跟前獻過醜,老師傅也未必知道。總而言之,我們想請教老師傅的是武藝,不請教老師的法術。老師傅便有高妙的法術,也不能使用出來,我們也隻憑硬功夫見個高下,不知老師傅的意思怎樣?如果要用法術,也不妨明說出來,我們也好拿法術來領教。’
“老頭聽了,笑道:‘原來你們還會法術麽,我是隻會兩下硬功夫,不懂得什麽法術。’教師見老頭說隻會硬功夫,很高興似的說道:‘隻會硬功夫就好辦了。’隨即轉過臉向魯平道:‘請少爺和諸位旁觀的做個見證,有誰用邪術取勝的,便算誰沒有武藝。’旁觀的人都是四教師的徒弟,自然都幫助師傅說話,各人巴不得各人的師傅打勝,當下大家同聲應是。
“眾人分開來,讓老頭和四教師走到圈子中間,先由四人中推出一個,與老頭動手。教師的拳腳打過去,隻見老頭的身體微微轉動,教師的拳腳,不知不覺地下下落了空,拳也打不著,腳也踢不著,隻累得一身大汗,不但沒有沾著老頭的身體,連寬大的衣服都沾不著。立在旁邊等候輪流交手的三個教師,至此已忍耐不住了,也顧不得他們自己剛才所說的大話,就一擁上前,單對老頭要害之處下手。
“三人不上倒也罷了,老頭不過和那教師開玩笑似的盤旋著,三人一上前,老頭便變換身法了。隻見他兩隻大袖飄飄飛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繞著四個教師,穿過來梭過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四個教師分明看見他走身邊擦過,等到一拳打去,卻又打了一個空,他早已穿走那邊去了。是這般穿了一陣,隻穿得四個教師頭昏眼花,立腳不住,不待老頭動手,一個個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但又恐怕老頭打他們,各舉雙手護住頭,開口大聲告饒。老頭即時停步,不喘氣,不紅臉,就和沒有這回事的一樣。四個教師哪裏敢再說半句不服氣的話,各自搶奪行李悄悄地走了。老頭從此就在魯家,魯家的子弟都跟著他練習拳棒。地方上人說,隻有魯平的武藝得了老頭的真傳,其餘的魯家子弟,不過得些粗淺的功夫罷了。”
鄭時聽了,歎著氣說道:“這老頭本領,確是了不得,隻是他這種行為,我倒不敢恭維。常言‘鷺鷥不吃鷺鷥肉’,那四個教師,一般地拿著拳棒功夫教人糊口,功夫好也罷,不好也罷,隻要魯家的人不嫌棄,與別人有何相幹?無端的去打人家,趕人家走開做什麽!強中更有強中手,不見得老頭武藝,便是天下無敵。若再有一個高手出來,將老頭打跑,想必老頭也覺難堪。”
張汶祥道:“打教師拆台的舉動,我也是不敢恭維的。不過這回的事,論情理卻不能怪老頭有意奪人家飯碗,隻能怪四個教師欺他衰老,不度德,不量力,定要找著他打,教他沒有推辭的方法。”
柳無非在旁聽了笑道:“我雖是沒頭沒腦地聽著,隻是我一設想四個教師與老頭相打時的情形,就不由得也有些頭昏眼花似的,難怪四個教師就往草地蹲下來。不過我不明白那老頭是什麽妖精變化出來的,他自己為什麽頭也不昏,眼也不花呢?”張汶祥笑道:“哪裏是妖精變化出來的,他平日練的是這種功夫罷了。”鄭時問道:“有這麽一種穿來穿去的功夫嗎?”張汶祥點頭道:“怎麽沒有?我聽說有一種功夫,名叫‘八卦遊身掌’,練這種‘八卦遊身掌’的,就是專練老頭這般身法。平時整年不斷地按著八卦線走圈子,翻過來覆過去,每日轉個無數。再插九根竹竿在地下,每根相離尺來遠,將身體在竹竿縫裏穿來穿去,不可挨著竹竿。是這麽穿個若幹年,自然能穿得和遊魚一樣,哪有頭昏眼花的時候呢?”
柳無非笑道:“身體太胖了的人,若教他是這麽穿起來走起來,想情形倒是好看得很。”說得柳無儀、張汶祥都笑起來了。唯有鄭時翻眼望了無非姊妹一下,即低頭仍看在書上。
柳無非當即走近鄭時身邊,很親切地說道:“你整日地手不釋卷,學問雖是可以求好,隻是把身體弄壞了,卻怎麽好呢?剛才六姊還對我說,大人說你好學是不可及的。不過全不去外麵走動走動,盡管坐在西花廳裏看書,隻怕倒把身體弄壞了,將來為國家出力的時候,精神倒衰頹不堪繁劇了,豈不可惜?教我勸你半日讀書,半日去外邊溜溜腿。”
鄭時聽了這派假話,想起方才在窗眼裏所見所聞的情形,不覺如滾油煎心。但鄭時是個深沉不露的人,這樣險事,如何敢現諸形色?勉強振作起精神,抬頭望著柳無非笑道:“這地方幾條街道,我一到就都走遍了,毫沒有什麽可看的東西。有時街上人多了,避開這個,又要讓那個,倒累出我一身汗,哪有好清淨所在給我走動呢?反不如坐在這裏看書的自在些。”說時,見張汶祥待轉身回他自己房裏去,即呼著三弟說道:“你的話不曾說完,就被她姊妹幾句笑語打斷話頭了。你接著說下去吧,那醉酒的異人又是怎樣?他究竟醒了沒有?你會見了他沒有?”
張汶祥轉身笑道:“說起來也是我的緣法不好,因為在魯家坐的時候太久,出來又為打聽魯家的事,耽擱了些時,待我回到關帝廟時,大門旁邊已不見那異人的蹤影了。找著廟祝問時,廟祝很不耐煩似地說道:‘誰留心看管他,既不在大門口,自然是到廟外去了。’我複到大門口,尋那酒葫蘆和旱煙管都不見,料知不在廟裏。暗想去尋找他,不知道他出門的方向,尋找也是尋找不著的。若我和他合該有緣見麵,總有相會的時候;無緣就見著麵,也不能攀談。因此一念,便回衙門來了。”鄭時聽了沒話說。
從這日起,鄭時因在家見了柳無非,心裏就不免觸動在上房窗外所見聞的事。心裏一想到那裏,麵上要完全不露出一些兒不愉快的神氣,還得和平時一樣對柳無非親熱,是很難辦到的事。不如就借著柳無非勸他去外邊溜溜腿的話,每日吃了早點,就跟著張汶祥同到外邊閑走。張汶祥也是個很機靈的人,見鄭時近日來的神情大異平時,每於無意中歎息,已看出是有心事的樣子。但張汶祥心裏以為鄭時是胸懷大誌的人,於今千裏依人,尚無立足之地,不免心中不快,想不到其中有這些齷齪之事。即思量了些言語,安慰鄭時道:“二哥時常拿官場中謀差事為難的情形來安慰我,怎麽自己倒現出焦急的神氣出來呢?”
鄭時怔了一怔問道:“三弟何以見得我為謀差事為難焦急?”張汶祥笑道:“我又不是老四那樣的呆子,和二哥在一塊兒廝混這麽多年了,性情舉動,如何會不知道呢?二哥平日遇著為難的事,不問為難到什麽地步,從來不曾見二哥悄悄地歎息過。這幾天同在外麵閑行,二哥不知不覺地歎出氣來,一聲一聲地都入了我的耳,二哥的心思到底怎麽樣?若是已看出這地方再住下去也沒多大的出息,我兄弟何妨另尋生路?”
鄭時搖頭道:“我沒有這樣心思,但是我心裏近來確有不大快活的事。我們親兄弟一般的人,原可以和你商量,不過依我的見解,和你商量不僅沒有好處,你的脾氣不好,說不定還要商量出亂子來。我此刻正在思量妥當的方法,有了方法,再和你說不遲。”張汶祥道:“這才奇了,我跟二哥十多年了,何嚐有過一次芝麻大小的事,不聽二哥的吩咐,由我自己任性的事,以至二哥怪我脾氣不好,不肯和我商量。”鄭時見張汶祥發急,連忙聲辯道:“三弟不要誤會了,我是因為這事就和你商量也沒有用處,隻在明後日我必有辦法。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性情嗎?”張汶祥見鄭時不肯說出心事,也不好再說了。
這夜三更時分,鄭、張二人都已深入睡鄉了,忽聽得春喜敲著房門說道:“請鄭姑老爺起來,有要緊的話說。”鄭時從夢中驚醒,開了房門,剛待問有什麽要緊的話,春喜已走過那邊敲張汶祥的房門去了。鄭時遂走到張汶祥房裏,隻聽春喜神色驚慌地說道:“大人教我來請兩位姑老爺的,大人現在內簽押房等著,請兩位姑老爺就去。”
鄭時看春喜低著聲音說話,唯恐怕人聽得的樣子,料知不是好事。當即回房整理了身上衣服,帶著張汶祥,跟隨春喜同到內簽押房來。這房是馬心儀辦機密公事之所,外人不能進去的,走到房裏一看,隻見馬心儀和施星標兩人對坐著,兩人都現出憂愁的臉色。房中擺了一桌酒席,四雙杯箸,馬心儀見鄭、張二人進房,即起身帶著一點兒笑意說道:“近來公事略忙些,簡直沒工夫和兩位老弟談話。隻得在這時候,胡亂弄幾樣酒菜,我們大家敘一敘。”鄭時慌忙謙謝。
張汶祥心想做官人的舉動,真是荒謬絕倫,他一時高興,就不顧人家已經睡了,也得半夜三更捶門打戶地將人鬧起來。春喜那鬼丫頭,並做出那驚慌失色的樣子,險些兒把人家的魂都嚇掉了。卻原來是胡亂弄了幾樣酒菜,請人家來吃喝,真是笑話。馬心儀自己據了上座,教三人分三方坐了,並不用人伺候,就是施星標親自提壺斟酒。
各人飲了幾杯,馬心儀忽蹙著眉頭對鄭時說道:“大約二弟也猜不出我在這時分請三位到這裏來的意思,世間事真教人難料,方才到了一件公文,我給二弟瞧瞧,就知道了。”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封公文來,順手遞給鄭時。鄭時先看了看封套,然後抽出裏麵看了一遍,從容自若地仍舊套上,雙手奉還馬心儀。馬心儀苦著臉說道:“他們怎麽會知道二弟到了山東呢?這公文一來,真教我為難了。素知道二弟是個足智多謀的人,所以特地請你來,看這事應該如何對付。我們自己人,什麽話都好說,用不著客氣。”
鄭時道:“這有什麽不好對付,這公文上麵分明說了,或拿著押解去四川,以了如山積案;或因路遠恐怕中途疏忽,便拿住就地正法。好在我現在此地,兩條辦法,聽憑大哥行一條就是,我看最好還是就地正法。”馬心儀做出不願意的樣子說道:“我若是這般存心,也用不著請二弟來了,不可見外,且另想個方法,待我思量。”鄭時道:“那麽,就求大哥給我一點兒盤纏,放我自尋生路去。回文隻說訪查無著便了。”
馬心儀沉吟了半晌,點頭道:“大概以用這方法對付為最妥當吧,你我相聚無多時了。且多飲兩杯,這事擱下不必談了。”鄭時表麵做出從容樣子,心裏直和刀刮一般,哪裏還能多飲?張汶祥雖不曾見著公文,但聽馬、鄭二人所談的話,已明白不是好消息了。心裏正自胡思亂想得著急,也非飲酒作樂之時。施星標自然也不快活,當夜不歡而散。
張汶祥一到西花廳,即拉住鄭時問道:“我看那公文封套上的字,好像是四川總督衙門裏來的,是特地行文來拿辦我們的嗎?”鄭時點頭道:“與你無幹,公文上隻有我一個人的姓名,這一著我早幾日就想到了。”張汶祥驚問道:“公文還沒有來,你就想到了嗎,卻為什麽不打算早走呢?”鄭時長歎了一聲道:“人心難測,像這樣的人心世道,我實在不高興再活在這世上做人的。”張汶祥急道:“二哥這話怎麽講?是這般半吞半吐的,簡直要把我急死了,求二哥爽直些說給我聽吧。”
不知鄭時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