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贈盤纏居心施毒計
追包袱無意脫樊籠
話說鄭時聽了張汶祥發急的話,翻起兩眼望著張汶祥的臉,出神了半晌,才一把挽了張汶祥的手,走出花廳,到一處僻靜所在,低聲說道:“你以為這公文果是從四川總督衙門裏來的麽?”張汶祥驚問道:“難道公文也可以假造的嗎?”鄭時歎道:“人心難測,你隻想想,你我兩人在四川的聲名,究竟誰的大些?”張汶祥道:“一切的事都是由我出麵做的居多,知道我的人,自比知道二哥的多些。”鄭時道:“好嘛!這公文裏麵,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你和老四都沒有提起。老四到山東的時日比我久,何以四川總督就隻知道有我呢?”張汶祥道:“我心裏也正是這麽想,然則這公文畢竟是怎麽來的呢?”鄭時仍是歎氣搖頭道:“人心難測,我不願意說,說起來你也慪氣,我更慪氣。你的性子素來不能忍耐,甚至還要鬧出很大的亂子來。”
張汶祥急得跺腳道:“二哥簡直不把我當人了麽?我跟二哥這麽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幹了不少的事,何時因性子不能忍耐鬧過事?這幾日我看二哥的神氣,大異尋常,好像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樣,我幾次想問,都因二哥說旁的話岔開了。於今忽出了這樁意外的事,二哥還不肯對我實說,不是簡直不把我當人嗎?”
鄭時握住張汶祥的手道:“你不用著急,我仔細思量,這事終不能不向你說,我悔當日不聽你的話,胡亂娶了柳氏姊妹同來,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為馬心儀這東西是一個人麽?說出來你不可氣憤,柳氏姊妹都被馬心儀這禽獸奸通了。”鄭時說到這裏,覺得張汶祥的手,已氣得發起抖來,即接著勸道:“這事你就氣死,也是白死了,且耐著性子聽我說完了,再商量對付吧。”遂將那日在上房窗外所聞見的情形,繼續述了一遍道:“像這樣來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隻因平生好色貪**,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塗不計利害了。我受報是應該的,毫不怨恨,隻可惜你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平時視女色如蛇蠍的,也為我牽累,慪此齷齪之氣,我心裏甚為不安。”
張汶祥道:“二哥何必說這樣客氣話!我仔細想來,倒不覺得慪氣了。我與柳無儀名雖夫婦,實在和鄰居差不多。我一則因她是柳儒卿的女,她不知道我是張汶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將來知道了,她念父仇,則夫妻成為仇敵,我送了性命還得遭人唾罵。若她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則這種婦人的天性涼薄可想,我如何能認她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這般配合的夫妻,萬不能偕老,又何必玷汙她的清白,以增加她憤恨之心呢?二則因我練的武藝,不宜近女色。當日為二哥與無非已結了不解之緣,使我不得不勉強遷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著皮肉。二哥前日既勸我那些言語,大約我對無儀的情形,也可以推測得幾分了。原不過掛名的夫妻,管她貞節也好,不貞節也好,我越想越覺得犯不著慪氣。還得勸二哥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隻思量將如何離開這禽獸下流之地。”
鄭時點了點頭道:“三弟真是個有為有守的人,愧我枉讀詩書,自謂經綸滿腹,真是一個又聾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這般操守,我不成了個瞎子嗎?你當日在船上說的話,我不能聽從,不是個聾子嗎?我自從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見了那種禽獸行為之後,就無日不思量離開此地。隻因一時想不出相安的去處,所以遲疑不能決,想不到馬心儀就有今夜這番舉動。他是這麽一來,我倒不能悄悄地偷走了。”
張汶祥道:“原來的情形既是如此,那麽**賊今夜這番舉動,其本意不待說便是打算借此將二哥和我攆跑,所以剛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來。我們到了今日,難道在此還有什麽留戀?隻看二哥的意思,就是這麽不顧而去呢,還是想警戒這**賊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辦。”
鄭時道:“警戒他的舉動,盡可不必。這種不體麵的事,我們極力掩飾,還恐掩飾不了,豈可再鬧出些花樣來,自己挑撥得給外人知道?我若不為想顧全這點兒體麵,早已離開這裏了。於今四川總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斷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這裏麵實在情形的,決不會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時悄悄地逃走,將來綠林中朋友,必罵我不是漢子,隻顧自己貪生畏死,不顧結拜兄弟為難,沒有義氣。”
張汶祥憤然說道:“誰還認這人麵獸心的東西做結拜兄弟?”鄭時道:“這卻不然。你我心裏盡可不認他,口裏不能向人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並且我看世道人心壞到了這一步,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人生在世,沒有趣味。我當日不殺他,反和他結義,並用種種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點兒力量,開你我一條上進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轟轟烈烈地幹了半世,誰知一動了倚靠旁人的念頭,就沒有一件適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順手,連心思都覺不如從前靈敏了。”
張汶祥道:“沒有誌氣的人,每遇失意的時候,多喜說頹喪厭世的話,二哥怎麽也說出這些話來了呢?依我看來,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決計走,就走他娘,管什麽人家罵不罵。綠林中人巴結官府想做官,就是應該挨罵的了,我因不願意再與那人麵獸心的東西見麵,趁今夜悄悄地走了完事,且看他們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樂多久?”
鄭時搖頭道:“此時已是半夜,離天明不久了,待走向哪裏去?休說我不能和你一樣穿簷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願悄悄地偷走。你是與那公文無幹的人,趁這時就走,倒是上策。”張汶祥歎道:“我若肯攆下二哥,一個人逃走,豈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來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隻好聽憑二哥。”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得施星標的聲音,“二哥”“三哥”的一路從裏麵叫了出來,鄭時連忙答應。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廳,隻見施星標一手擎燭,一手托著一包似乎很沉重的東西,愁眉不展地向鄭時唉聲說道:“真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我簡直做夢也想不到忽然會有這麽一回事。”
張汶祥接聲歎了一口氣,正待答話,鄭時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緊捏了張汶祥一把,搶著答道:“公文雖是這麽來,好在有大哥這般的靠山,還怕什麽!不過累得大哥為我的事麻煩擔風險,我心裏終覺有些不安罷了!於今是大哥教四弟來有什麽話說麽?”施星標一麵將手中的包兒遞給鄭時,一麵說道:“大哥口裏雖不曾說什麽,隻是我看他的臉色神氣,也像很為二哥這事著急的樣子。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給二哥的盤纏,紋銀二百兩。大哥說,他還有要緊的話和二哥說,奈院裏不便說話,教二哥且到鴻興客棧裏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裝悄悄地前來相會。”
張汶祥忍不住問道:“與其白天改裝到鴻興棧去說話,何妨此時到這裏來,或教二哥到簽押房去呢?”施星標道:“三哥不知道大哥為這事擔著多大的幹係,必然是因在這裏說話有多少不便之處,所以寧可改裝到鴻興棧去。”這時鄭時因伸手接那銀包,不曾握著張汶祥的手,聽張汶祥這麽說,很著急地搶著說道:“大哥思慮周密,不會有差錯的。我本當即時上去道謝,隻因此時夜已深了,大哥白天事多,恐怕擾了他的清睡。不過得托四弟轉達幾句話,公文上既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隻我一人避開,便可無事,家眷不宜與我同走,我並不向內人說明。我將內人寄在大哥這裏,千萬求大哥照顧。”
張汶祥見鄭時到這時候還說這種言語,不由得氣憤填膺,哪裏忍耐得住呢?逞口而出地說道:“這何待二哥囑托,公文上雖沒有我的名字,然二哥既不在這裏,我還在這裏做什麽!無論去什麽所在,我始終跟著二哥走便了。”
這幾句話,隻急得鄭時不知要如何掩飾才好。幸喜施星標為人老實,聽不出張汶祥的語意來,也接著說道:“三哥的話不錯,我們都是自家兄弟,二嫂留在這裏,何待二哥囑托照顧呢?難道大哥還好意思不當自家的弟媳婦看待嗎?”張汶祥又待開口,鄭時連忙截住說道:“話雖如此,我拜托總是應該拜托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話,請順便說三弟為人疏散慣了,在此地打擾了這麽久,於今也想到別的地方走走。不待說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這裏的。”施星標道:“公文裏麵既沒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什麽咧?”張汶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嗎?等到那時,隻怕已經遲了呢!”
鄭時唯恐張汶祥再說出什麽話來,急將手中銀包交給張汶祥道:“三弟不要說這些閑言雜語,且把這銀子收起來吧。我兩人的盤纏都在這裏,擱在你的身邊妥當些。”這麽一來,才將張汶祥的話頭打斷了。好在施星標是個心粗氣浮的人,聽了也不在意,當下就回身複命去了。
鄭時見施星標已去,便跺腳埋怨張汶祥道:“我的性命隻怕就斷送在你這些話上頭了。”張汶祥吃驚問道:“這話怎麽講?”鄭時道:“你聽人說過‘強盜出於賭博,人命出於奸情’這兩句古語麽?尋常人和女子通奸,給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謀殺親夫的舉動;何況一個官居極品,一個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處處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識破,還愁他不肯放我過去,故意發出言語來使他知道,還了得嗎?”
張汶祥憤然說道:“二哥不要是這般前怕龍、後怕虎,為人生有定時,死有定地,殺了頭,也不過一個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罷,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個人。”鄭時急忙掩住他的口說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說,就是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鬧。你要知道,我們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時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麽多兄弟,也隻能與不成才的縣府官為難,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動他了。於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一輕舉妄動,便是自送性命,於事情無益,反遭了罵名。”
張汶祥聽了這些話,心裏益發慪氣,隻口裏懶得辯論。這夜二人等到天明發曉,就不動聲色地走出了巡撫部院。張汶祥道:“我們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還去鴻興棧做什麽呢?”鄭時道:“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已到了今日,他若沒有殺害我的心思,我用不著逃走,有心殺害我,豈容我一個人單身逃走?”張汶祥沒得話說,跟著走到鴻興棧。鄭時與張汶祥商議道:“我仔細想來,你我命裏,於妻、財、子、祿都是無緣。虧得當日經營了一個紅蓮寺,從此隻好出家不問世事。我在這裏等著,你去街上買兩件隨身換洗的衣服,和長行人應帶的雨具之類。馬心儀來過之後,我們便好登程。”張汶祥應著是,帶了銀兩出來,匆匆忙忙買了些東西,連同銀兩做一個包袱捆了。忽然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不敢多耽擱,回頭向鴻興棧這條街上走來。
離鴻興棧還有半裏遠近,陡見前麵有無數的人,如潮湧一般地奔來,少壯的爭先恐後,將老弱的擠倒在地,背後的人又擁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踐過去。隻擠得呼號哭叫,登時顯得紛亂不堪。張汶祥看那些人麵上,都露出一種驚疑的神氣,心裏正想扯住一個年老些兒的人,問他們為什麽這般驚慌逃跑,那些人跑得真快,一霎眼就擁到跟前來了。張汶祥向旁邊一閃,打算讓在前麵的幾個少壯男子衝過去,再扯住年老的問話。誰知這一閃卻閃壞了,腳還不曾踏穩,猛覺有一個人向胳膊上撞來,這一下撞得不輕,隻撞得張汶祥頭腦一昏,被撞的胳膊,痛得與挨了一鐵錘相似,兩腳便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張汶祥心想這東西好厲害,哪來的這麽大的氣力,竟能將我撞成這個樣子。會武藝的人畢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尋常人起來得快些,張汶祥正待奮身躍起,就覺有人將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張汶祥乘勢跳起身來看時,仿佛是很麵熟的一個人,已撇開手上前擠去了。
張汶祥陡覺背上輕了,反手一摸,不見了包袱,不由得著驚,暗想道:“難道連纏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麽?”再回頭向地下尋找,哪裏有什麽包袱呢?隨口罵道:“將我撞倒的那個東西,一定是個剪綹的賊。怪道他那麽重地撞我一下,原來是有意來偷我包袱的。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盤纏,由你偷去了就是嗎?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來,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麵罵著,一麵不遲疑地折身追趕,喜得那人還走得不遠,分明看見他一手提了那個包袱,向前跑幾步又回頭望望,好像看失包袱的追來沒有追來的神氣。
隻是張汶祥走街邊追趕,那人隻回頭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張汶祥身上。張汶祥氣得胸脯幾乎破裂了,暗罵你這不睜眼的小賊,怎麽剪綹會剪到我身上來了呢。緊追了幾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搶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哪裏去?你若是知趣的,趕緊退還我沒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饒你啊。”張汶祥不是這麽喊,倒也罷了,那人跑得並不快,且不斷地回頭,要追上還容易些;這幾句話一喊出來,那人聽得回頭望張汶祥一眼,兩腳登時和打鼓的一樣,急急地跑起來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暢所欲跑,邊跑邊將包袱照樣纏在背上。這種氣教張汶祥如何能受,也就盡力量追上去。
兩人的腳步都迅捷如風,頃刻便追到了城外,張汶祥隻是追趕不上。又追趕了一會兒,看見前麵有一個廟宇,張汶祥心裏才忽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個搶包袱的人,便是那日在街上遇見用胸膛抵住騾車不許過去的異人。因那日這人的酒已喝得酩酊大醉,神情態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見麵但覺麵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時竟想不起來。此時看見了關帝廟,才將那日的事觸發了。張汶祥既想起了搶包袱的就是那異人,心裏倒不著急了,也不覺氣憤了。因為料想有這般大本領的人,決不至存心搶人的包袱,是這般舉動,必有緣故。再看這人,果然背著包袱,跑進關帝廟裏去了。
張汶祥跟進廟門,隻見這人已將包袱就廟門旁邊的地下打開來,取了一件新買的衣披在身上,一搖一擺的,低頭打量稱身與否,見張汶祥走來,也不理會。張汶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這種異人,自然不敢怠慢,當即上前作了個揖說道:“前日從某處追隨老丈到這裏,原是要聽候指教的,因不敢擾了老丈的酣睡,以為在別處盤桓一會兒再來,老丈必已睡足了。誰知在別處略耽擱了些時,回頭來老丈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難得老丈肯這麽賞臉,特地把我引到這裏來,請問有什麽見教之處?”
這人抬頭看了看張汶祥,做出不認識的樣子說道:“你認識我嗎,你既認識我,怎麽罵我是剪綹的小賊呢?”張汶祥笑道:“那是我的兩隻肉眼不爭氣,因為與老丈親近的時候太少,突然於無意中遇著,一時想不起來。請問老丈,剛才那許多人,為什麽那麽驚慌逃跑?”
這人說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個朋友初到山東來,寄寓在鴻興客棧裏。我前幾日去訪了幾次,都因去的時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門拜客去了,今日隻得早些起床,等城門一開就到鴻興客棧去,才和我朋友會了麵。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彼此談論得非常高興,忽聽得隔壁房間裏人聲嘈雜,滿客棧都震動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什麽事。不看猶可,看時真險些兒把我嚇死了。原來擠滿了一客棧的兵,刀槍炫目,威勢逼人,就在隔壁房間裏,據說捉拿江洋大盜。一會兒便拖出一個人來了,我看哪裏像一個江洋大盜,分明是一個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來連話都沒問一句,隻怕姓名還不曾問明白,就在客棧門口殺了。殺了那個斯文人也罷,忽然那些兵又說逃了一個,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間裏搜查。是這般拿了不問情由地就殺,你說誰不害怕,自然一個個都向外麵逃跑。一半兵在客棧裏搜查,一半兵跟著逃跑的客追出來。過路的人不知道什麽事,也嚇得亂跑。我怕得最厲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臨時見財起意,取了你這包袱,誰知你這麽小氣,拚命跟著追趕。”
張汶祥知道事情不妙,心裏和刀割一般的難過,表麵上仍竭力鎮靜著問道:“老丈可曾打聽殺的那個江洋大盜姓什麽?”這人搖頭道:“殺的人哪裏是江洋大盜,是鴻興棧住的熟客,和現在山東的馬撫台是親戚。姓甚名誰雖不知道,隻是大家都因他確實是一個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張汶祥聽到這裏,臉上不由得已急變了顏色,兩眼同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人做出驚異的樣子問道:“難道殺死的是你朋友嗎,要你哭些什麽?”張汶祥明知這人是個有來曆的,其所以有這番搶包袱的舉動,是恐怕他回鴻興棧去自投羅網,有意是這般將他引出城外來,就是在暗中救他性命的。便不再隱瞞了,隨即向這人跪下說道:“我早知你老人家是異人,這番救我的盛意,我也明白了。你老人家既能是這般救我,我和鄭二哥在督撫衙門裏麵的事,不待說是了如觀火的了。於今我鄭二哥既屈死在那人麵獸心的**賊手裏,我唯有求你老人家指引我一條報仇的路,我的性命可以不要,這仇卻不可不報。”
這人忙伸手將張汶祥扶起來說道:“淚眼婆娑地跪在地下,若給到這廟裏來燒香的人看見了,像什麽模樣!”張汶祥立起身來說道:“我一則感激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二則因報仇心切,非求你老人家指引,恐難如願,所以不覺得跪下來了。喜得此地離城已遠,行人稀少,敢先請示尊姓大名,再述我和鄭二哥來山東的履曆給你老人家聽。”
這人冷冷地笑道:“你也毋須告訴履曆,我也毋須通報姓名。那鄭時枉擔了半世英雄之名,自謂經綸滿腹,原來也不過是一個好色之徒,將仇人的女兒騙做老婆。到今日才身首異處,我已嫌他死得太遲了,你還提什麽報仇的話!”張汶祥聽了,心中好生不快,若在平日見尋常人這般批評鄭時,他必已怒不可遏地和人反臉了;此時因知道這人本領比他自己高,又是曾救他性命的,不敢不耐住性子說道:“話是不錯,我鄭二哥好色貪**,確有應得之罪,但無論如何不能說,應該是這麽不明白地死在忘恩負義的馬心儀手裏。如果是明正典刑,死於王章國法,我有什麽話可說呢?我報仇之念已決,至死不悔。”
這人忽然現出欣笑的樣子來說道:“名不虛傳,果是好一個義烈漢子!這裏為來廟燒香的必經之地,不便談話。你將包袱拾掇好了,隨我到僻靜地方商量去。”旋說旋把披在身上的新衣脫下,交給張汶祥。張汶祥心裏也就安慰了許多說道:“這衣我原是買給我鄭二哥穿的,你老人家穿上既合身,何不就將它穿上?”這人笑著搖頭不作聲。張汶祥知道他是表示用不著的意思,遂不多說,捆好了包袱,仍舊馱在背上,跟隨這人走出關帝廟。
到附近一個樹林茂密的山裏,各自就石頭上坐下來。這人先開口說道:“你決心替你鄭二哥報仇,自是義烈漢子所應當有的舉動。不過你的力量有限,這仇隻怕你一時報不了。”張汶祥道:“尋常的仇恨,便得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報得了。至於兄弟之仇,是顧不了許多的,哪怕因報仇送了性命,我也甘心瞑目,毫無怨悔。並且我看馬心儀那**賊,除了官高勢大之外,一點兒能為沒有。我的本領果是不濟,但自問對付那**賊,還勉強能對付得下。我隻要報了仇,便已完了心願,也不想在人世苟且偷生了。”說時氣憤填膺的樣子,兩眼火也似的發赤。
這人搖著手,從容說道:“這些話不待你說,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報了仇再死,我相信你是甘心瞑目,沒有怨悔。隻是若你的仇還不曾報得,反被仇人把你的性命害了,你甘心不甘心,瞑目不瞑目呢?”
張汶祥道:“我在**賊衙門裏住的時候已不少了,**賊果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是滿衙門的上下人等,也不見一個稍有能為的人。衙門裏的路徑門窗,我都熟悉。我逆料取這**賊的性命,如探囊取物。”這人笑道:“談何容易,真是一廂情願的話!你知道此刻有在暗中保護那**賊的人,本領比你高強十倍麽?”張汶祥不由得露出驚疑的神氣問道:“是什麽人在暗中保護他?像這樣的衣冠禽獸,有大本領的人為什麽不殺他,反在暗中保護他?也就太不分皂白了。”
這人道:“各自有各自的交情,不能一概而論。即如那個鄭時,據我們看來,不過是一個貪財好色之徒,這回被殺得一點兒不委屈。而你卻不顧性命地要替他報仇,若旁人也和你剛才這一般地議論,不也要罵你太不分皂白嗎?究竟在這裏暗中,保護那**賊的是誰呢?我不妨說給你聽,這其間有一段因緣,不僅你住在衙門裏不知道,就是馬心儀本人也不知道。並且連在暗中身任保護馬心儀的人,都不知道。”張汶祥道:“這就奇了,既是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人微微地點頭道:“自然有知道的人,我說出來,你就明白了。馬心儀的母親,從小就歡喜齋僧拜佛,而馬心儀的父親,卻是一個毀僧罵道的人。這日忽有一個年約二十零歲的尼姑來馬家化緣。馬心儀的父親不在家,他母親因這尼姑生得端莊齊整,說話很有道理,就留在家中攀談。不料一時天變,雷雨交作,尼姑不能作辭,他母親便留歇宿。想不到馬心儀的父親回來,見尼姑生得貌美,頓時起了邪念。半夜偷到尼姑睡的所在,想勒逼成奸。那尼姑在危急的時候,虧得馬心儀的母親來了,夫妻大吵了一場,他母親將私蓄布施給那尼姑,親自陪尼姑坐到天明,因此保全了那尼姑的節操。那尼姑是誰呢?在當時沒有名頭,無人知道,就是於今人人欽仰的沈棲霞師傅。沈棲霞因那回在馬家受了侮辱,險些兒失身匪人,遂自恨身體孱弱,沒力量抵禦侵淩,一轉念之間,便決心訪師學道。到現在修煉了五六十年,已是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了。事情雖隔了五六十年,然沈棲霞總覺得受了馬心儀母親解圍和布施的好處,應該報答,無奈沒有機緣。直到現在,她才推算得是報答的機會到了,特地打發她在襄陽柳仙村收的兩個男徒弟,到此地來暗中保護馬心儀。她這兩個徒弟的道法,雖不算高強,然不是修道有成的人,尋常人無論有多大的能耐,也休想敵得過他。”
張汶祥問道:“你老人家知道她徒弟有多大年紀了麽,其中是不是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這人點頭道:“兩個的年紀差不多,都隻二十多歲,你怎麽知道的?”張汶祥將日前遇著挑豆腐擔少年打狗的話說了。這人笑道:“你自問是他的對手麽?你所見的這個,年紀比那個略小些,本領也還不及那個。兩人每夜輪流值守在馬心儀左右,豈容你去尋仇報複?”
張汶祥詫異道:“這就奇了,馬心儀今日才殺我鄭二哥,我因他殺了我鄭二哥才存心報仇,這是頃刻間的事,如何沈棲霞師傅早已打發人前來保護呢?”這人笑道:“這倒毋須驚訝,我既受人委托,前來略盡人事,隻得老實說給你聽。你於今雖不認識我,我在幾年前,卻久已認識你了。我這番是受了你師傅無垢和尚的托付,特地前來救你的。就因知道你在激於義憤的時候,必不顧利害,去尋馬心儀報複。沈師傅的兩個徒弟,隻知道保護馬心儀,他們並不明白你為的是什麽一回事。你是這般把一條命送在他們手裏,豈不冤枉?”
張汶祥忽然立起身來說道:“你老人家不是孫耀庭師叔嗎?”這人點頭笑道:“你怎麽知道的?”張汶祥連忙叩頭下去說道:“我時常聽得我師傅說,孫師叔的神通了得,隻恨我每次到紅蓮寺,總是來急去忙,並且多在夜間,因此無緣拜見。我師傅在紅蓮寺不大與外人結交,隻和孫師叔有些往來,而聽你老人家說話,又是瀏陽口音,所以你老人家說出受了我師傅托付的話,就知道必是孫耀庭師叔無疑。”
著書的寫到這裏,又得趁這當兒,將這個孫耀庭的來曆敘述一番了。
說起這個孫耀庭,也可算得是一位奇俠。他是瀏陽縣人,因小時候生了一滿頭的癩瘡,瀏陽人都叫他“孫癩子”。他的曆史,若說給一般富於科學頭腦的人聽,不待說必叱為完全荒謬。就是在下是個極端相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人,當日聽人傳說孫耀庭曆史的時候,心裏也覺得好像是無稽之談。直到後來閱曆漸多,才知道孫癩子的事絕對不荒謬,而拿極幼稚的科學頭腦,去臆斷他心思耳目所不及的事為荒謬的,那才是真荒謬。
閑話少說,卻說孫癩子生長在瀏陽一個極貧苦的人家。當他十歲的時分,瀏陽地方遭瘟疫,孫癩子的父母同時染疫死了,隻丟下一個伶仃孤苦的孫癩子,吃沒得吃,穿沒得穿,還虧了地方上人湊了些錢,將孫癩子父母的屍安葬了。孫癩子長著一頭的癩瘡,齷齪得臭不可近,也沒人理會他。他父母在日建築的兩間茅屋,不須多少時日不修補,便不能住人了,孫癩子也懶得在茅屋裏居住。白天到鄉村人家乞食,夜間或是靈官廟,或是土地堂,隨處找一個可以藏身的所在安歇。
是這般流落了兩年,他有十二歲了。一日乞食到一處大做田人家,那家主問了問孫癩子的身世,便向孫癩子道:“你願意討飯嗎?”孫癩子道:“誰願意討飯,沒有家,沒有飯吃,不流落討飯有什麽法子養活這條性命呢?”那家主道:“我留你在我家住著,給飯你吃,給衣你穿,隻要你替我家看牛好麽?”孫癩子喜道:“那還有什麽不好!”從此孫癩子就在這人家看牛。
這人家養了七八頭耕牛,一個人照顧不了,往往跑到別人家田裏園裏吃禾吃菜,所以加上孫癩子照顧。孫癩子每日騎在水牛背上去山裏吃草,不愁穿不愁吃,倒很逍遙自在。誰知這種安閑茶飯還吃不到半年,這日忽然出了亂子。
農家放牛,每日照例早起一次,黃昏時候一次。這日黃昏時分,孫癩子牽牛吃好了水草,照例騎在牛背上緩緩歸家。還有一個年老同看牛的人,也騎著牛跟在後麵走。一行七八頭牛,不知怎的隻孫癩子騎的這頭,忽然和癲狂了的一般,兩耳朝天一豎,四腳騰空地跳了幾跳,跳得孫癩子幾乎滾下牛背。幸虧他一晌騎牛騎慣了,兩腿能挾持得住,然也嚇得什麽似的,連忙將身體伏在牛背上,兩手緊緊地抓住兩把牛毛,口裏連聲叫那同看牛的過來,將牛牽住。
那同看牛的也覺得這牛跳得奇怪,剛翻身下牛背,正待跑過去搶住牛鼻,不提防這牛猛然一轉身,放開四蹄便跑。把跟在後麵走的幾條牛,都衝得翻的翻,跌的跌,同看牛的哪裏肯舍,慌忙將這幾個牛的繩索,就路旁一棵樹上係好了,盡力追趕上去。
這時天色不曾昏黑,眼看著那牛馱了孫癩子,比加鞭的馬還快,頭也不回地直向前跑,並聽孫癩子在牛背上驚慌亂叫。看牛的追了一會兒,哪裏追得上?心裏又惦記這幾頭牛,恐怕被壞人趕現成的牽了去,隻得停步回頭,喜得沒人經過,係在樹上的牛沒有走失,急急地牽回家報告家主。
做田人家的牛,看得何等重大,豈肯聽其跑失?當即派了好幾個壯健漢子,照著去路追趕。追了十來裏,天色已經昏黑了,簡直沒追見那牛的蹤影。偶然遇著兩三個行人,向他們打聽,卻都說不曾看見有牛跑過。直追尋到半夜,才隱隱聽得前麵有牛蹄踏在沙地上的響聲。趕上去看時,果是一個人牽了一條水牛在路上走。追的人一見那條牛,就認得出是自家的,但是牽牛的人,不是孫癩子,是一個地方上的無賴,平日偷扒搶竊,無所不來的。追的人既遇著了自家的牛,自然上前認贓。
無賴子爭執了一會兒,見這邊人多,料知鬥不過,隻得罷休。追的人還抓住他要孫癩子,他才急得嚷道:“你們不要太趕著人欺負了,我今夜在楓樹鋪飯店裏賭錢,輸得精光,正自沒好氣地走出來,打算想法子弄幾個錢回頭去撈本。還沒走到半裏路,就見這畜牧攔在路上睡著,倒把我嚇了一大跳,不知是什麽野獸,仔細看出是一條牛,又沒人看管,以為是天賜我的賭本。待牽回家去,明早好趕到縣城裏變賣。你們既是失了牛,我也知道本來大路上哪有牛撿,還給你們便了,你們倒抓住我要什麽孫癩子,我知道孫癩子是誰,不是趕人欺負嗎?”
追的人隻要追著了牛,見不見孫癩子是沒人拿著當一回事的,當夜將牛牽了回家。次早看這牛睡著不能起來,原來四隻牛蹄都磨見了肉,鮮血淋漓的不能走動了,將養了半個月才好。而這半個月並不見孫癩子回來,這家主也曾派人尋找了一會兒,沒有著落。大家都以為當水牛發狂奔跑的時候,孫癩子在牛背上坐不牢穩,滾上深山岩穀中跌死了。
哪知道事出人意料之外,孫癩子緊伏在牛背上,初時尚竭力叫喚,想同看牛的追來將牛製住。後來見牛越跑越快,隻覺兩旁山樹,如流水一般地後退,兩耳風聲大作。張眼望著地下,就覺頭目昏眩,隻好緊閉兩眼,聽憑牛跑。約莫跑了一個時辰,耳裏風聲才息,仿佛牛背也停了搖動,方敢張開眼看,牛果然停了步,正在低頭嚼草。看天色雖已迷茫,然尚能看出四圍山勢,原來已身在亂山叢中,乃是平生所未曾到過的所在。隻得從容爬下牛背來,指著牛頭罵道:“你這孽畜,無端發暴,把我馱到這地方來了,還不知道已離家有幾裏路了,看今夜如何回去?依得我的性子,恨不得折下樹枝來痛打你一頓。”
孫癩子邊罵邊舉手在牛頭上敲了一下,隻敲得這牛又像發了狂的,兩耳又朝天豎起來,腳又騰空跳了幾跳,掉轉身往山下就跑。孫癩子心想失了牛回家必受處分,一麵跟著追,一麵口做看牛人招牛的呼聲。平時牛聽了這種呼聲,縱不跑近前來,也得立著不動;此時的牛,簡直不作理會,轉眼就跑得不見了。孫癩子隻急得一路哭泣,一路到各處樹林中尋找。趁著星月之光尋了半夜,肚中也饑餓了,身體也疲乏了,耳內聽得四山都是狼嗥虎嘯的聲音,隻不見那牛的影子。自料在這黑夜是尋不著的了,仰看天色像個快要下雨的樣子,心想若在這時分下起雨來,我沒有地方避雨,怎生是好?回頭看身邊有一個石岩,岩下是空虛的,好像可以藏身,遂伏下身子爬進石岩。漆也似的黑暗,一些兒不看見,隻覺得身體伏的所在很光滑。頃刻之間,就聽得岩外的雨聲滴瀝,愈下愈大了,接著雷電交作,電光閃處,照得岩下通明,才知道這岩不僅能藏伏一個人的身體,裏麵還有很多餘地。
不一會兒,覺得伏的所在有水透過來了,孫癩子要避開這水,唯有將身體漸向岩裏移動,越移到裏麵越覺寬大,反手去摸上頭,沒有撐手的東西,就坐了起來,再伸手去摸,還是空的,竟能立起身行走。心想這地方實在奇怪,怎麽石岩之下,會有這麽寬大的空洞呢?是生成的嗎,還是人鑿成的咧?若是人鑿成的,裏麵必有人居住,我何不再摸到裏麵去,看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人住在裏麵?心裏這麽想著,就伸起兩手,再向裏麵摸去。
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約有一裏遠近,陡見前麵有白光射出來。孫癩子看了喜道:“果然是人鑿成的,裏麵有人住著,我可以去向他們討些飯充饑。”隨即朝著白光走去,沒幾步就見一處四方形的地方,仿佛是一間石室,正中安放一張石床,**盤膝端坐一個寬袍大袖的老頭,垂眉合目地像是睡著了。再看室中的四圍上下,並沒有燈火,也沒有窗戶朝著外麵,看不出白光從什麽地方發出來的。細看近石床的所在,光比遠處大些,石床底下依然黑暗。
孫癩子暗忖道:“怎麽隻有這麽一個老頭坐在這裏,我不管他,就是他一個人,他總得吃飯。我已有半年沒開口向人家討飯了,何不叫一聲試試看。”遂即使出他平日討飯的口腔來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出,隻見老頭慢慢地張開眼來,望著孫癩子微微地點了點頭,含笑伸手向孫癩子招了一招。孫癩子身不由己地如被人推著,腳不點地就到了石床跟前。
不知老頭是誰,如何對付孫癩子,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