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株樹鋪餘八說奇聞
冷泉島鏡清創異教
話說餘八叔見三位哥子忽然翻臉不認他做兄弟,仍從容不迫地笑道:“三位哥哥不可這麽說,這不是可以假冒的事,我在距今二十年的六月二十四日離家。其所以不告而去,就因為那時的大伯、二伯、三伯,既逼嫁了我母親,更不容我在家,用種種方法淩虐我,使我在家不能安生。我那時年紀僅八九歲,除了忍受之外,別無他法。我是四房一個承續香火的人,那時在餘家大屋,連一間睡覺的房屋也沒有。一年四季睡在廚房裏,冬無被褥,夏無簟帳,那種情形,料想三位哥哥不見得就忘了。幸得我師傅慈悲,將我救出苦海,並豢養我到於今。以我現在的處境而論,本來不必回家與三位哥哥鬧兄弟爭產的笑話,無如先父棄養之後,除卻我,四房沒有第二個承續香火之人。古人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師傅命我回來,成立四房的這戶人家,好朝夕侍奉香火。應該歸我四房承受的山場田地,隻得請三位哥哥照數還給我,我力耕自食。等到可以告退的時候,我還得去事奉我師傅。”
餘八叔說這話的時候,他三個哥哥交頭接耳地議論,至此乃由一個年紀最大的餘三,先冷笑了一笑才回答道:“你說的都是廢話!當我四叔棄世的時候,果曾留下一個小兄弟,但因身體太弱,不到九歲就死了。如今四房雖已絕嗣,隻是早已由大房承繼,誰認識你是我餘家什麽人?就憑你這麽胡說一陣,便認你為四房的子孫,將山場田地給你,世間有這般便宜的事嗎?勸你打斷這番妄想,滾出去吧,我們不認識你是誰。”說時向桌上拍了一巴掌。這兩個也伸拳捋袖,準備動手廝打的樣子。
餘八叔任憑他們使出凶狠的神氣,還是很從容地說道:“請三位哥哥不要這麽做作。憑我一陣胡說,就給還我山場田地,果然沒有這般便宜的事。但是我自知確是四房的人,並非假冒來訛詐產業。既經回家來了,又豈是你們空口說不認識便可了事的?大、二、三房的人,原為要侵占我四房的產業,才逼嫁我母親,淩虐得我不能在家安生。如今事隔二十年了,你們自然不肯認我是四房的人,不過為人總得存一點兒天良,你們大、二、三房不能絕後,難道我四房就應該絕後嗎?我四房所應承受的產業,由大、二、三房均分,每房所得無幾。為這一點兒田產,不顧兄弟手足之情,眼看著我四房絕後,你們也忍心嗎?我老實說給你們聽,我不是無力謀衣食的人,因窮極無聊,妄想奪人產業,實在是因為四房不可不成立一戶人家。並因你們大、二、三房的人,對待我四房的心思手段過於毒辣,休說我餘老八曾親身經曆,不能忘情報複;就是看見你們是那般對待別人,我也得出頭打一打抱不平。於今我看在祖宗相傳一脈的分上,忍耐著火性和你們說話,你們是識趣的,趕緊將我四房應得的田產交還給我,若再使出那痞徒賴賬的神氣來,就休怪我餘老八翻麵無情。你們說不認識我,我還不高興認識你們呢!老三拍巴掌,對付哪個?我也拍一個榜樣給你們看看。”旋說旋舉巴掌,也向桌上一拍,隻拍得這方桌四分五裂,倒在地下,著巴掌之處,如中利斧,散碎木屑紛飛。隨即指著破碎的桌子說道:“看你們伸拳捋袖的神氣,好像要把我打出去,要打就來吧,我小時怕打,此刻已不怕打了。”他三個哥哥見這麽結實的方桌,一拍就破碎分裂,不知不覺地已驚得呆了。
餘三最狡猾,當即說道:“這是嚇人的重拳法,我們不用怕他。他如果真是四叔的兒子,諒他也不敢回手打老兄。我們就動手打他出去,看他怎樣?”說著舉拳當先向餘八叔打來,這兩個也同時上前動手。餘八叔自將兩手反操著,不但不還手,並不躲閃。三人的拳頭打在餘八叔身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的一樣。每人打過幾拳之後,都自覺拳頭手膀酸脹,忽然抬不起胳膊了,隻得望著餘八叔發怔。餘八叔仍帶笑問道:“你們不打了麽?我因為此刻還認你們是我的哥哥,所以讓你們打不回手。你們且說,我四房應承受的山場田地,交還給我不交還給我?”
餘三等三兄弟的拳頭手膀,初時隻覺酸脹,一會兒工夫就腫痛起來了。三條胳膊,立時腫得比大腿還粗大,痛徹心肝,口裏來不及地叫痛,如何有話回答呢?餘八叔望著三人的胳膊笑道:“你們絲毫不念手足之情,應該受些痛楚。你們的胳膊腫了,知道呼痛,你們的兄弟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就毫不關心嗎?你們不交還我的田產,尚有更厲害的痛楚在後呢。”
餘三到這時候,知道餘八叔既有這種本領,再不交還田產是不行的,隻得說道:“你且把我的胳膊醫好,田產可以交還給你。”餘八叔搖頭道:“你不是一個有信義的人,就這麽空口說白話不行,須將族長並地方大紳士請來,當著族長和大紳士點明某處的山場、某處的田地歸我管業,訂立分家字據,到那時我自然能醫好你們的胳膊。若不然,我的田產可以不要,你們的胳膊決不能好。”
餘三等三人因手痛難忍,不得不依遵餘八叔的話,打發人去請族長和地方大紳士,辦妥了一切的手續。餘八叔才當著眾人,將餘三等三人的胳膊撫摸了一陣,比仙丹妙藥還快,一麵撫摸,一麵就消腫了。
餘八叔自從得了他應得的田產,就在家中種田度日,一切地方事都不預聞。地方上人多有知道他武藝好的,要從他學練,他也不推說不會武藝的話,隻是對人說道:“武藝不是好學的東西,學不精時用不著,學得精時招禍殃。隻看好武藝的多被人打死,就可知道不會武藝的安然多了。練武藝的沒練出大聲名來還好,若得了大聲名,無時無地,不是提心吊膽地防備受人的暗算。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無端要尋這種罪受呢?並且我整天地在田裏做工,到夜間得好好地安歇,哪裏還有閑精神教你們練武藝呢?”這些人見餘八不肯教,隻得罷了。
餘八到家不久,即到柳遲家來拜訪,彼此談論起來,才知道無住和尚與呂宣良也是至好的朋友。不過呂宣良傳給柳遲的是“道”,無住和尚傳給餘八的是“藝”,兩人的根基不同,因之所學的各異,然兩人的交情極好。
這日餘八正因新年無事,獨自坐在家裏打草鞋,忽見許多地方紳士走來,餘八心想賀年的時期已過,他們這樣成群結伴地同來,必有緊要的事,但不知來我家找誰?一麵思度,一麵放下手中草鞋,迎接出來。認得走在前頭的是本地的周團總,周團總一見麵便作揖笑道:“餘八叔好安閑自在,此刻我們長沙人被湘陰人欺壓得連氣也不敢出了,你餘八叔簡直沒聽得說嗎?”
餘八一聽周團總這番話,就猜到是為湘陰人越境舞龍燈的事。餘八叔是個生性直爽、不會做作的人,當即回了一揖答道:“湘陰人欺負我們長沙人的話,不就是為那舞龍燈的事嗎?”周團總道:“怎麽不是呢?你餘八叔既是知道,為什麽也不出頭替我們長沙人爭回這一口氣呢?”餘八叔邀眾紳士到裏麵客房坐定說道:“這種事在諸位老先生以為可氣,以為是欺壓我們長沙人。但是在我看來,隻覺得湘陰人的體麵丟盡了,並且是自尋煩惱,最好還是給他們一個不理。”
周團總道:“他們在我們長沙境內耀武揚威,如入無人之地,他們的麵子十足,我們沒一個人敢出頭,怎麽倒說湘陰人的體麵丟盡了呢?”餘八叔笑道:“湘陰人曆年比賽不過長沙人,如今請一個山東人來獻醜,還自以為得意,不是笑煞人的事嗎?我們長沙人若與他們比賽過,比不上他們,還可以說我們長沙無人;如今我們並不曾與他們比賽,他們借山東人的武藝來耀武揚威,湘陰人還有什麽麵子?我有親戚住在湘陰,昨日到我家來說,趙五於今不肯走了,說趙老板當日聘請他的時候,並不曾說明舞龍燈舞到何時為止。因當日應許給他酬勞的錢,他才肯下鄉舞龍珠。此刻他舞得正高興,不肯就此罷休。如果便要從此不舞了,除卻有本領賽過他的人,將他打敗,就得給他一千兩銀子的酬勞。若不然,便得長久舞下去,等到油燭酒菜錢,積滿了一千兩銀子,方肯罷手。湘陰人因畏懼趙五凶惡,簡直沒有方法對付,所以元宵節已經過了,今日還是鑼鼓喧鬧的舞龍燈。我們索性不理他,看湘陰人拿著這個趙五如何發落?現在的湘陰人,巴不得我們長沙有人出頭,能將趙五打走。我們何苦替湘陰人做這難題目呢?”
眾紳士聽了,都拍手笑道:“痛快!痛快!既是如此情形,果然以索性不理會為好。我們倒要睜著眼睛,看湘陰人怎生下台?”眾紳士談笑了一會兒,各自作辭歸家去了,餘八叔依舊打草鞋。
不到一刻工夫,忽有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農人模樣的人,在大門外與餘家的長工說話。餘八叔聽來人說要會餘八叔,便出來問會餘八叔有什麽事。來人現出很匆忙的神氣說道:“我有要緊事來會餘八叔,他此刻在家麽?”餘八叔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你認識餘八叔麽?”來人打量了餘八叔兩眼答道:“我是從湘陰來的,隻聞餘八叔的名,並沒有見過麵。”餘家長工即指著餘八叔笑道:“你要會餘八叔,這就是餘八叔。”
來人見餘八的身體這麽瘦小文弱,聽了長工的話,似乎很吃驚地說道:“你就是餘八叔嗎?”旋說旋一揖到地,接著說道:“久仰大名,平日不來親近,今日有事奉求才來,甚是慚愧。兄弟姓劉,名金萬。劉三元便是我先父。”
餘八知道劉三元是湘陰最有名的拳師,劉金萬的武藝也不弱。並且兩父子的人品都極正直,最喜扶危救困,替人打不平,長沙、湘陰兩縣的人多很欽仰。餘八在小孩時代,就曾屢次聽得人說,出門二十年回來,方知道劉三元已死。劉金萬在家安分種田,不肯拿武藝教人。長沙、湘陰兩縣的拳師,多有仗著本身武藝,得人幾串錢,就幫人打架的,劉金萬卻不肯幫人打這種無名架。照例拳師所住的地方,周圍十數裏之內,不許外來的拳師設廠教拳,要在這地方教拳,就得先把本地的拳師打敗;若不然,無論有如何的交情,也是不行的。劉金萬便不然,不但不阻攔外來的拳師設廠,並自家讓出房屋來,聽憑姓張的或姓李的拳師教徒弟。
尋常拳師談論起武藝來,除了自家所習的武藝而外,無論對何種武藝,多是不稱許的,不加以詆毀,就是極客氣的了。唯有劉金萬絕無此等習氣,並最喜替後進的人揄揚稱道。因此劉金萬在長沙、湘陰兩縣之中,沒有曾生嫌隙曾鬧意見的人。他既是平生不詆毀旁人,旁人也就沒有詆毀他的。餘八早知道劉金萬為人如此,這時見麵也不由得生出欽敬之心,當即讓到家中,分賓主坐定。
劉金萬先開口說道:“我原籍雖是湘陰縣人,然湘陰人的顏麵,已被我那地方幾個糊塗蛋丟盡了。我今日到這裏來,實不好意思答應是湘陰人了。我自從先父棄世之後,近十年來在家中種田度日,就是本地方的一切事情,也都不聞不問。今年新年裏頭,忽聽得有人說,平日經管地方公事的一班人,特地從湘陰縣聘來一個姓趙的山東人,善使一對鬥大的八角流星。在舞龍燈的時候,將一對流星用紅綢子包了,當龍珠舞起來,必然非常好看。舞到長沙去,料想長沙人斷沒有能比得上的。說的人雖一團的高興,但我聽了也沒拿著當一回事。過不了幾日,果見舞龍燈的前麵,有一個彪形大漢,雙手使一對紅綢包裹的東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使得呼呼風響。我看著不覺吃了一驚,暗想這廝好大的氣力,不論旁的武藝,就看使這麽大的一對流星,本領也就可觀了。既練成了這般一身本領,何以肯到鄉下來幹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呢?我原打算上前和這廝細談一番的,隻是細看他生著一臉橫肉,兩眼紅筋密布,形象凶惡得使人可怕,逆料他絕不是一個安分的人,還是不與他交談的好。因這麽一轉念,便沒上前去理會他。
“想不到昨日忽有幾個經管地方公事的人,到寒舍來對我說,原來這趙五是一個極凶狠、不講道理的痞徒。因欺我們湘陰沒人能製服他,此刻非給他一千兩銀子的酬勞,他不肯回山東去,要請我出頭將趙五打走。我說既請了人家來,他不是本地方人,自然得酬謝他的銀子,怎好把人家打走呢?並且我已多年不練武藝了,便是有十個我這樣的人,也不是趙五的對手。趙五是你們請得來的,還是由你們送他些盤纏,用好言敷衍他去。尋常的地方事,我尚且不過問,這種事我怎麽肯出頭呢?那幾個人見我一口回絕,隻得去了。不料昨夜又是那幾個人跑到寒舍來,各人都顯著十分懊喪的神氣對我說:‘趙五簡直恃強不講理,酒菜略不當意,就把桌子一掀,將桌上的杯盤碗碟打個粉碎。說他本來有要緊的勾當,在去年臘月應到河南去的,因這裏定要聘請他下鄉舞龍珠,他隻得將緊要的事擱著,為的是想得這裏的酬勞。如今他替湘陰人爭回多年失去的麵子,使長沙人不敢舞龍燈,這功勞還不大嗎?一千兩銀子還不應謝嗎?不拿出一千兩銀子來,這龍燈便不能停舞,哪怕就延下去,舞到端陽節也說不定。我們都是各有職業的人,新年裏頭才可以玩耍。新年既過,誰能隻管陪著他玩呢?我們說盡了好話求他,他咬定要一千兩銀子,一厘也不能短少。他說若沒有銀子,就得有人能打得過他,他方肯走。
“我昨夜聽了這種情形,心裏也不免有些氣憤,不由得責備了那些管公事的人一番。暗想一千兩銀子的事小,趙五這廝是山東人,如今到南方來如此橫行無忌,若聽憑他敲詐去一千兩銀子,將來傳到北方去,真不好聽。但是我自料絕非趙五的對手,與其出頭反被他打敗,倒不如不多事的好,然則就聽憑他橫行下去不成?左思右想,忽想到你餘八叔身上來了。這回的事,本是我湘陰人無禮才鬧出來的,不過此時卻不能再分長沙、湘陰的界限了。事後我可以教他們管地方公事的人,到長沙這邊來賠禮。而對付趙五這廝,不得不求你餘八叔出頭,這是替南方人爭麵子的事,無論如何,求你不要推托。”說畢,起身又是一揖到地。
餘八連忙還揖答道:“你果然是一個不管閑事的人,我也是除了做我自己田裏的功夫而外,什麽事不聞不問的。你來要我出頭管這種事,我又如何敢答應呢!我不是多久不練武藝了嗎?趙五我也曾見過的,我覺得他的能耐,比我高強多了。我就遵命出頭,多半被他打敗,那時不是我自討沒趣嗎?”
劉金萬笑道:“這是哪裏的話!我雖是今日初次前來拜訪,然你餘八叔的威名,我早已如雷貫耳。我知道你餘八叔是無住禪師的高足,無住禪師的能耐,雖不是我這種淺學之輩得窺其高深。但先父在日,曾見過無住禪師,並曾跪在禪師跟前求道,禪師說與先父無緣,隻在獅子岩裏傳授了幾句吐納的口訣。當時並承禪師開示道:‘你雖得了這口訣,然此生恐怕得不著受用,不過也是來世的根基。’先父回家便對我說:‘無住禪師是當今的活羅漢,可惜我緣分太淺,不能朝夕侍奉他老人家!若能相從三五年,便是不得道,論武藝也可以無敵於天下。’先父的話如此,你餘八叔相從禪師二十年,武藝能瞞得過我嗎?”
餘八笑道:“原來尊大人也曾得我師傅傳授口訣,怪道你知道來找我。既是如此,我隻得勉強去試一試,如果敵不過趙五這廝,再想別法對付也使得。他們今日不是還在長沙境內玩龍燈嗎?”劉萬金點頭道:“這是我昨夜對他們管公事人說的,教他們隻管答應趙五,看他要舞到什麽時候,便舞到什麽時候。一千兩銀子,一時是取辦不出的,所以今日依舊舞龍燈。”餘八叔道:“那麽我就和你一道兒迎上去吧!”
劉金萬欣然起身,問餘八叔隨身帶了什麽兵器?餘八叔笑道:“我師傅不曾傳授我一樣兵器,就有兵器也不會用,如今且去看看情形再說。如果因沒有兵器弄不過他,隻好另行設法。”二人走出了餘家大屋。劉金萬道:“你在這裏略待一會兒,等我去那山坡,爬上那株大樹,聽聽鑼鼓響到了什麽地方,迎上去才不至相左。”餘八叔點頭應允。
劉金萬急急跑上山坡,在樹巔上細聽了一回,辨明了鑼鼓的方向,跑回來笑道:“來得很湊巧,鑼鼓雖在山那邊響,然似乎越響越近,大概舞到株樹鋪鎮上,我們到株樹鋪去等他來便了。”於是二人向株樹鋪進發。
株樹鋪是長沙鄉裏一個鄉鎮,鎮上居家的,做各種買賣的,共有二三百戶人家,是由長沙通湘陰的要道上一個大鎮。元宵既經過去,本不是舞龍燈的時候,但是舞的既破例來舞,鄉下人無不喜看熱鬧,也就成群結隊地跟著看舞。越是看的人多,趙五的流星越舞得起勁。揀大戶人家進去,舞罷即硬索酒食或油燭錢。鄉下人畏事的多,這裏人多勢大,加以趙五凶惡非常,動輒舞起雙流星,將人家的桌椅器皿搗破,人敢上前,他就打人,因此無人敢拂逆他的意思。這日是這般強討硬索,也得了二三十串油燭錢。趙五不由得十分得意,打算到株樹鋪午餐,不愁鎮上的人家不盛筵款待。
趙五舞著流星在前開道,路上行人,嚇得紛紛向兩旁躲閃,唯恐被流星碰著。已將近到株樹鋪了,忽見一個身材瘦小的人,走在趙五前麵,相離不過五六尺遠近,一步一步很從容地向前走,背對著趙五,好像不覺得背後有龍燈來了的神氣。
趙五的前麵,哪容人這麽大搖大擺,即厲聲喝道:“滾開些!”這喝聲雖然很大,但那人似乎沒聽得,睬也不睬,腳步益發慢了。趙五疑心是個聾子,更放開了喉嚨喝道:“還不滾開嗎?”那人仍舊沒聽見的樣子。趙五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抖右手的流星,向那人背上打去。趙五也存了一點兒怕打死人的心思,因見那人相離不過五六尺,便隻放出五六尺遠的鐵鏈,安排這一流星,恰好將那人打得撲地一跤,並不重傷。誰知這流星發去,鐵鏈短發了半寸,還沒沾著那人的背,那人好像毫不察覺。趙五隻得又抖左手的流星發去,這回長放了一尺多,以為斷沒有再不著的道理了。想不到流星剛要打到那人背上的時候,那人忽彎腰咳了一聲嗽,流星又相差半寸,不曾打到那人背上。
趙五見兩流星都沒打著,不覺咬牙恨道:“有這麽巧的事嗎?你若是來試我手段的,請你看我這一下。”說罷舉兩流星同時打去。隻見那人被打得身體往下蹲,趙五心裏一喜,正待收回流星,不覺大驚失色,脫口叫了一聲:“哎呀!”原來兩條流星鐵鏈,已被那人用指頭夾斷了。再看那人一手按住一個流星,蹲在地下哈哈大笑。趙五看鐵鏈斷處,和用鋼剪夾斷的一般齊截,自知不是那人的對手,收了鐵鏈走到那人前麵,拱手說道:“確是好漢,請教姓名?”那人也起身拱手道:“餘同德行八,地方人都稱我餘八叔。唐突了老哥,望老哥原諒。”趙五羞慚滿麵地答道:“豈敢,豈敢!求人原諒的話,不是好漢口裏說出來的。我們十年後再見,少陪了。”說畢捧了兩個流星,頭也不回地去了。
那些舞龍燈的湘陰人,因不知道餘八叔是劉金萬請求出來的,以為是長沙人請來的好手,安排與湘陰人作對的。凡是舞龍的人,也都懂得些兒武藝,照例動手相打起來,各抽龍節的木把手當兵器。當時雖見趙五走了,然都恐怕長沙人乘趙五走了之後,來打他們舞龍燈的人,不約而同地將木把手抽在手中,連同敲鑼鼓的一字排開站了,準備廝打的模樣。
劉金萬這時已從鎮上跑出來,看了這情形,連忙揮手說道:“你們真是些不識好歹的人。我們湘陰人在這幾天之內,被趙五這東西欺壓得簡直連氣也不能吐了。全縣的人忍氣吞聲,一籌莫展。我好容易才把這位餘八叔求出來,輕輕巧巧地將這東西趕跑了,你們不感謝餘八叔倒也罷了,還準備廝打嗎?你們也太不自量了。”劉金萬這麽一說,那些人方偃旗息鼓地拖著龍燈跑了。從此湘陰的龍燈,遇了長沙的龍燈就回避,再也不比賽了,這是後話。
且說當時舞龍燈的跑後,株樹鋪鎮上的人,見餘八叔有這麽高強的本領,替長沙人爭回很大的麵子,心裏都很快活。大家圍住餘八叔和劉金萬,到鎮上喝酒慶賀。餘、劉兩人不便固辭,隻得同到鎮上周保正家。周保正立時將辦了預備接龍燈的筵席,開出來給款待餘、劉二人,並邀了管地方公事的一班紳商作陪。餘八叔在席,對劉金萬說道:“趙五這廝的本領,實在不弱,但不知道他為什麽到我們鄉下來,這麽橫行招人怨恨?他說十年後和我再見的話,我倒得留他的神才好。”
劉金萬道:“幾年後再見的話,不過是被人打敗了的,照例說著遮遮羞罷了。他是山東人,不見得為報這一點兒羞辱之怨,就回家專練十年武藝,又巴巴地回到湖南來報仇。就是真有這麽一回事,你餘八叔難道還懼怯他嗎?”餘八叔搖頭道:“在旁人或者不過說著遮遮羞,趙五說的倒是一句真話。因為平常被人打敗了的教師,多是說三年後再見,從來少有說到十年後的。趙五因自知要報這仇,非下十年苦功夫沒有把握,所以說出十年後再見的話來。他若說三年後再見,我就能斷定他是說著遮羞的了;便是他三年後果然再來,我也不把他看在眼裏。於今我所著慮的,就慮他是李成化的徒弟。若真是李成化的徒弟,我更不能不當心。”
劉金萬問道:“李成化是誰,我怎麽不聽得江湖上人說過這名字?”餘八叔道:“李成化不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江湖上人怎得知道?非是我餘八叔說句誇口的話,凡是在江湖上出了名的人,本領就大也有限;真有大本領的人物,決不會在江湖上有聲名。李成化是山東玄帝觀的一個老道,他的本領,不但我等不是對手,並不能窺測高深到了什麽地方。”劉金萬問道:“李成化既沒有世俗的聲名,你如何知道他有那麽大的本領呢?你曾會過他麽?”
餘八叔點頭道:“我自然是會過他,才得知道。說到會李成化的事,倒是非常有趣,今天的酒,喝得很痛快,不妨拿來做談助。於今說起來,已在十年前了,那年我師傅因山東遭旱荒,特地辦了些糧食,帶我到山東去放賑。我師傅表麵上是一個遊方和尚,到處化緣充饑,實在無一年不放幾回賑。不過他老人家放賑是暗的,從來沒人知道罷了。”
劉金萬問道:“暗中放賑,是乘人家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將錢米送到人家裏嗎?”餘八叔搖頭道:“不是這般的,暗中送錢米給人家的事,我師傅雖有做過,但是因為這種舉動,究竟太驚世駭俗了,每每弄得一地方的人,都相驚是狐仙幫助人。也有說是出了義盜,劫富濟貧的,反害得那地方的官府,派捕探查訪,四處騷擾,我師傅才知道那辦法不妥,改了由本地的大叢林或大寺觀出麵,托名某施主放賑結緣。我師傅自己不出名,所以外邊無人知道。那年到山東濰縣,托崇福寺的道因方丈放賑。我和師傅都住在崇福寺裏,寺裏有八九十個和尚,一切放賑的事務,都由那些和尚經手。我師傅本來靜坐的時候居多,我那時也無事可做。雖是師傅規定了我每日得練若幹時的武藝,隻因在崇福寺的和尚太多,而來寺裏領賑的災民,又從早至晚,絡繹不絕,白天簡直沒有地方給我練武藝。隻好趁夜間明月之下,獨自到寺外樹林中練習。練了一會兒,正擇一塊白石坐下來休息,微風吹來,忽覺有一種如響箭破空的聲音,送入耳裏。細聽那聲音,仿佛就在林外不遠,雖一時辨不出那聲音從什麽東西發出來的,然細心體會,覺得是有人在高處舞弄很長大的兵器一般。心想這就奇了,難道在這深夜之中,除了我之外,還有趁明月練武藝的人嗎?這種奇怪的聲音,既送入了我耳裏,不由我不查出一個究竟來。遂起身步出林外,跟著聲音找去,才知道這聲音並不在近處。借著月色朝發聲的方向看去,隻見東南方一座小山之上,有一所廟宇形象的房屋,周圍都是青蔥樹木,那奇怪的聲音,還一陣一陣地從那房屋裏麵發出來。
“我一時興起,也不問那房屋是何人居住的,提起精神來,一口氣跑上了那小山。走近房屋的大門一看,原來果是一所廟宇。大門上懸掛著白石黑字的大匾額,乃是‘玄帝觀’三個大字。大門緊閉,從門縫裏向內張望,不見有燈火,再聽那聲音也沒有了,卻聽得觀裏有十分細碎的腳步聲。那種腳步之聲,無論什麽人聽了也得詫異。因為平常人的腳步聲,絕沒有輕細到那般模樣的。從門縫裏張望不出什麽形跡,隻得聳身上了牌樓,喜得我不敢魯莽,輕輕地伏在簷邊向觀裏一看,隻嚇得我險些兒叫出哎呀來了。這夜的月色,本來分外光明,照得神殿前麵一方縱橫四五丈的石坪。石坪之中,有一個道人,正在練拳。你說那道人的身體有多少高大?”
劉金萬聽到這裏,忽見餘八叔問他,即隨口答道:“有七八尺高嗎?”餘八叔搖頭笑道:“還不到一尺高,但是雖小得和初出世的小孩一樣,頷下卻有一部胡須,神氣也像是很蒼老的。小小的一件玄色道袍,兩袖和下擺都用繩紮縛起來。明月之下,可以看得非常仔細。我當時料想這必是一個妖怪,哪裏敢高聲出氣呢?兩眼不轉睛地看他所練的是什麽拳。看不到幾下,便看出這妖怪的拳法,神妙驚人。約莫練過十多手,更顯得奇怪了。那妖怪的身已不似初見時那般小了,約有一尺五六寸高,道袍也跟著長大了些。又看了十多手,那身體又長大幾寸了。越練越長大,一會兒就與尋常人的身體無異了。他還不停歇,身體也不住地放大,轉眼之間,已高到一丈以外,真是頭如笆鬥,腰大十圍。我的膽量,自信也非甚小,然看了這種怪物,不由我不害怕。隻是又舍不得不看,就此走開,心裏唯恐被這怪物察覺。暗想他萬一知道有我在這裏偷窺,存心與我為難起來,我自問決敵不過他。不料事有湊巧,伏在我身下的瓦,忽然被壓破了一片,‘咯喳’響了一聲。有這一聲響,不好了,怪物登時停了拳,舉頭向房上望來。幸虧他望的不是我伏的這方,我趁這機會,抽身便跑,連頭也不敢回地逃下了小山。聽背後沒有追趕的聲音,方敢回頭望山上,沒有動靜,回到崇福寺睡了。
“次日將夜間所見的情形告知師傅,我師傅似乎吃驚的樣子說道:‘好險,好險!那老道是李成化呢!修真之士都稱他為魔王。你敢去偷窺他嗎?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我聽了也吃驚問道:‘李成化既是修道的人,怎麽不戒殺呢?弟子其所以害怕逃跑,乃因為不知道他是人,以為他是個妖怪,所以身體能大小隨心變化。若知道他是個人,並且是修道的,我也不至害怕逃跑了。’我師傅說道:‘你若不害怕逃跑,他倒不至因偷窺了他,便動怒將你殺死,就為你逃跑得可疑。他如果動念殺你,是易如反掌的事,你便能飛也逃不脫。他昨夜不殺你,你要知道他不是因追趕你不上。他必然已知道你是我帶來的徒弟,所以聽憑你安然下山。李成化練會了烏鴉陣,他若是想拿你,也用不著追趕,隻須默念咒語,就可以使你立時眼前漆黑,昏然不辨東西南北。因為他修道而不戒殺,其行為舉動,也多與尋常修道的相反,所以一般修真之士呼他為魔王。’我又問道:‘師傅認識他麽?’我師傅道:‘我不但認識他,並認識他的師傅。他師傅更是一個大魔王,可怕之至。’
“我聽了這話,好生歡喜,連忙問道:‘他還有師傅在嗎,他師傅是誰,在什麽地方?’我師傅道:‘他師傅道號鏡清,在今之世,當推他為外道的魁首。他住在與人世隔絕的冷泉島,自稱長春教主。冷泉島在東海之中,雖非人跡所不能到的荒島,然從來到那島上去的,除卻修真之士,去那島上采藥,便是尋覓珠寶的大商人,冒險去一二次。因為那海水之中,時常有如山一般大小的冰塊,奔流而至,與海水一樣顏色,遠望不能見,直到切近才看見時,船已來不及躲閃。一撞在冰塊上,不問如何堅實的船,也必登時粉碎。船上的人落到水裏,在別處可以泅水逃命的,在這海裏,無不即時凍死。因此去冷泉島尋寶的商人,十有九不得回來,若能安然從冷泉島回來的,必成巨富。
“‘那冷泉島縱橫不過百裏地,島中樹木參天,鳥獸繁殖,丈多高的珊瑚樹,隨處多有。修真之士到那島上采藥的,多是旋去旋回,少有在島中停留的。因為島中的鳥獸,比我們陸地的鳥獸高大若幹倍,凶悍異常。有一種鷲鳥,大的身重千多斤,就是最小的也有七八百斤,時常與島中的野獸相鬥。一二百斤的虎豹,每每被鷲鳥用兩爪一把抓住頸項皮,雙翅一撲,便將虎豹提上了天空。猛然朝岩石上摜下來,把虎豹摜得骨斷筋折,它才從容飛下,啄食其肉。獸中也有極凶惡的,書上有如虎添翼的話,讀書的無不以為是一句比喻的話,誰知那島上就有生翅的虎,並且是四個翅膀,飛行十分迅速。不過那種四翅虎,在初生數年的時候,飛行和鳥類一般。數年以後,便漸漸飛不動了。何以數年後就飛不動呢?因為身體太肥大的緣故。在那種孤島之中,一切鳥獸謀食都不甚容易,唯有四翅虎,飛走都迅如疾風。不論什麽鳥獸,不落它的眼便罷,一落到它眼裏,就成為它口中的食了。它的食量又大,食飽了就擇地而睡。它所睡之處,常在上邊有樹枝,四周有柴草的地方,飛鳥要侵害它,必驚響樹枝;走獸要侵害它,必踏響柴草。它既被響聲驚覺,鳥獸都非它的敵手,不僅吃不著它,每每倒被它吃了。但是終日飽食安睡,無所事事,於是心廣體胖,身體一日一日地加重。那四個翅膀的力量,因睡得太多,反一日一日地減少,就是四條腿也漸漸地軟弱無力了。到了這種時候,就輪到這些鳥獸來吃它了。它的身體壯大,不是幾隻鳥獸所能吃得完的。一隻四翅虎,常被眾鳥獸啄咬十天半月才死。去冷泉島搜寶的商人,必帶火藥鳥槍,然僅能將四翅虎驚走,不容易打死。
“‘長春教主因貪愛冷泉島的風景好,帶了二十個徒弟來到島中,建造一所長春宮。用法術將所有鳥獸,盡驅到島北,劃立界線,鳥獸不能到島南來。鳥獸之肉,便是他們的食物。他於今男女門徒各有五十人,都是童男童女。當他收女門徒的時候,遍請三山五嶽修道之人,到冷泉島觀禮,我也是被請的一個。當日約了與呂宣良同上冷泉島去,在未動身之前,複遇了幾個女道友,也是受了長春教主邀請,安排前去觀禮的,於是相約一同禦風渡海。我們各自心裏猜度,不知道鏡清道人收女徒弟,有些什麽禮節?雖則憑空猜度不出來,然都逆料鏡清道人以教主自居,由他創立長春教,平日的一舉一動,皆存心留作教下門徒的模範。這番收受女徒弟,多至五十人,不但在他長春教下為創舉,就是儒、釋、道三教之中,也少有這種前例。並且鏡清道人平時舉動無不奇離,這番不待說比平時更奇離的了。
“‘果不出我等所料,我們到了冷泉島,隻見他教下的五十個男徒弟,身穿一般的綠色道袍,頭戴綠色的道冠,各人雙手捧一白玉如意,相離約五六丈遠近,即對立二人,從海邊直到長春宮,和候補官員站班伺候上司一樣。我們看了知道是迎候賓客的,也覺得這種舉動,不是尋常修真之士所應有的了。走進長春宮大門,隻見門以內直達內殿有七重廳堂,盡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姑娘們,也是身穿綠色道袍,頭戴綠色道冠,與男徒弟一般裝束,也是分左右排班對立。不過每人相離隻有四五尺遠近,各自合掌當胸,沒有捧玉如意罷了。
“‘我與呂道兄到的時候,釋、道兩教的人已到了不少,鏡清道人一一殷勤陪款。所請的賓客都到齊了,排班迎候的男女徒弟,才分兩邊魚貫而入內殿。這時鏡清道人換了一身極莊嚴華美的道袍,也是手秉如意,率領眾女弟子到殿後一所大廣場之中。來觀禮的道侶,約有五六十人,由長春教下的男徒弟引到廣場,各就已經陳設的座位坐下。男女、僧道,都有分別。我看廣場之中,一字平行的豎著五十個木樁,每樁約有二尺來高,相離也約二尺來遠。木樁上邊是削尖了的,每一個木樁兩旁,安放泥磚兩塊。在座的賓客,看了這種布置,沒一人能猜出這些尖木樁有何用處。五十個女弟子,依著木樁的位置,也是一字排開的立著,好像一一靜候號令的樣子。
“‘鏡清道人巍然端坐在一座高台上,顯著一種十分莊嚴的神氣,高聲對台下的女弟子說道:你們小心聽著,凡入我教下的人,不問男女,須具有三種資格,缺一便不能列我門牆。哪三種資格呢?第一是不怕死。你們要知道世間使人欽仰的大事業、大人物,都是因不怕死三字做成功的,甚而至於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一心一力地以赴各人所期,我可斷定沒有不能成功的事業。你們將來成仙了道,就全在不怕死三字上努力。你們自問果能不怕死麽?這一句話問出,下邊嬌滴滴的聲音齊答道:能!鏡清道人點頭道:我倒要試試你們。’”
不知鏡清道人如何試法,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