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偷雞不成
雪花整整落了一夜,到了清晨,就足有一尺多厚。(
賈璉為安撫因知曉房文慧一事多心的許青珩,勉力“識時務”了一夜,到雪光透過窗紗照耀得人睜不開眼時,才慢慢地從許青珩**起來。
“去後樓睡回籠覺嗎?”許青珩一隻臂膀露在外頭問。
賈璉笑道:“今兒個已經十六了,眼看就要過年,該去各家走一走。”
許青珩掰著手指算了一算,正算計著年前年後向擺酒請什麽人,就聽隔著窗子,鴛鴦來說:“珠大爺不好了。”
賈璉一愣,一邊穿著衣裳一邊起身問:“這話怎麽說?先前身子骨不調理得好端端的嗎?”
鴛鴦靠近窗子說:“李祭酒沒了,李家兩位舅爺又不會為人,不知得罪了上頭哪個,兩個都丟了國子監裏的差事。珠大奶奶著急,見珠大爺今冬不大咳嗽了,就請他去四下裏打聽打聽,瞧瞧看可還有回寰的餘地。珠大爺聽了,就立時坐了轎子要去四處打聽。偏生寶玉這兩日在北靜王府做了首詩很得北靜王並一眾老爺們讚賞,他就大包大攬地拍了胸口,領著珠大爺就去跟那些老爺們一同吃酒,請人給李家賣個人情。珠大爺上了酒席,禁不住人勸說慫恿,酩酊大醉地回了家,還不等他跟珠大奶奶說李家的事究竟怎樣,便吐了起來,先吐出吃下去的酒菜,隨後便吐起血來。”
“請太醫了嗎?”賈璉琢磨著李家兄弟是替李守中受過呢,這李守中一輩子老實規矩,壞就壞在被人教唆著先看試卷這事上了。常升既然說給太上皇聽,太上皇少不得要處置此事以儆效尤。
“昨晚上那樣大的雪,好不容易請來太醫,太醫來瞧了一瞧,也不敢給開方子,拱了拱手,連禮金也不要,就回去了。”
賈璉匆匆拿了濕帕子擦臉,才剛出門,就又見金彩家的過來了。
“二爺,珠大爺沒了。老太太說,天冷不好打棺材,叫將給她準備的寄存在廟裏的棺材運來給珠大爺。”
賈璉氣息一滯,暗道賈珠前兩天才又得一女,這麽快就撒手人寰了?見許青珩也匆匆地出來,就說道:“你先去瞧瞧老太太,再去看看正坐月子的珠大嫂子。”說著,便先一步隨著鴛鴦、金彩家的坐了車向東邊花園子裏去。
這一去,就見東邊亂成一鍋粥:賈政捶胸頓足,要捉拿寶玉痛打一頓;王夫人哭天抹淚地站在李紈房門外破口大罵;史湘雲隨著寶玉躲在房裏不敢出來;賈環見人就說寶玉是存心害賈珠謀奪家產。
“元大姑娘呢?”賈璉問,這亂成一鍋粥了,總要出來個人主持大局。
鴛鴦忙說:“待我去瞧瞧。”
賈璉點了頭,先去賈珠房裏看了一眼,見賈珠無聲無息地躺在**,心道這就是在劫難逃麽?上會子也是因李紈的緣故在李家險些丟命,這次當真為了李紈的緣故丟命了。
“二爺,”鴛鴦領著賈蘭過來了,“元大姑娘說,她是嫁出去的人了,主持不了大局,還請璉二爺替二老爺、二太太料理了珠大爺的後事。”
賈璉一怔,隨後又想左右不費多少銀子,就對鴛鴦說:“看他們一個個也是甩手不管了,你叫二奶奶領著你爹娘並林之孝兩口子來料理吧。”
“哎。”
賈璉歎息一聲,正待要出去跟賈政說話,忽地見賈蘭過來跪下說:“璉二叔快救救我母親吧,祖母方才衝進母親房裏,要跟母親拚命呢;李家兩位舅舅才剛過來,還沒進門,就叫祖父吩咐人拿著掃帚打出去了。”說著話,就砰砰地磕起頭來。
“……叫你母親身邊的丫鬟收拾收拾,讓鴛鴦領著你母親回榮國府警幻齋裏休養去。你也抱了你妹妹隨著去吧。”
“可父親這邊不能沒人燒紙上香。”
“不缺你一個,先安撫住你母親再過來。”
“是。”賈蘭答應了,又磕了頭,才起身向外去。
賈璉在賈珠靈床前燒了一把黃紙,將賈珠看了一看,忽地想那書中早夭的林如海、賈敏夫婦不知躲過命中劫數沒有。正想著,聽見腳步聲,見是賈政漲紅了臉過來,就問道:“寶玉怎樣了?”
賈政冷笑道:“他還能怎樣?我問他的小廝茗煙,茗煙先不肯說實話,打得狠了,才說寶玉先大包大攬地將這事攬在身上,到了酒席上,見眾人喝酒喝的凶了,就露了怯,反倒要叫珠兒替他擋著。”忽地嘴裏嗚咽一聲,撲在賈珠靈**,便嚎啕起來。
賈璉勸了兩句,見也勸不住,又聽說許青珩領著賈母過來了,就將賈政拉到一邊,提醒說:“老太太過來了,別叫老太太掛心。”
賈政聽了,勉強忍住嚎啕。
須臾,就見許青珩穿著一身藏藍褙子攙扶著腳步蹣跚的賈母過來了。
賈母麵容平靜,慢慢地走來,拿著手在賈珠麵上摸了一把,隻落下兩滴眼淚,便又平靜地隨著許青珩去了。
少頃,許青珩又回來,就對賈政、賈璉說:“老太太說,珠大哥的喪事,能簡則簡,剩下銀錢都交給珠大嫂子留著給蘭兒、惠兒。”
賈璉看賈政,“二叔如何說?”
賈政自知家中閑錢不多,一切事務都要交給賈璉打理,就說:“你隻憑著良心辦吧。”
許青珩眉頭一跳。
賈璉見賈政逼著他給賈珠大操大辦,於是就對許青珩說:“取了一萬兩交給老太太,叫老太太權衡著,拿出一筆銀子治喪,剩下的,都交給珠大嫂子。”
賈政聽他這樣說,登時麵沉如水,冷笑道:“你這樣,就是不肯給珠兒大辦了?虧得你們先前那樣兄友弟恭,虧得珠兒為你不惜跟我翻臉。”
“二叔再說這樣沒道理的話,我們可就不管了。”賈璉就也冷笑一聲。
賈政立時不言語了。
賈璉給許青珩遞了個眼色,便與她一同向外去,二人同坐了車從東角門回了府,便去榮禧堂東邊耳房裏坐著說話。
許青珩在熏籠上暖著身子,先說:“珠大爺去的太冤枉了,枉費他素日裏仔細保養。”又說:“東邊人情往來不多,也就王家、薛家、史家,並二老爺的門生傅式要來,料理起來倒還簡單。且他們那人口物件樣樣都缺,直接從咱們這調遣過去,更是沒甚麻煩了。”想起賈珠英年早逝,眼睛一紅,落下淚來,見賈璉躺在榻上,就問他:“你不說兩句?”
“人死如燈滅,沒什麽好說的。”賈璉枕著手臂,暗道竟然連賈珠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可見人間之無常。
許青珩也上了榻,趴在他身上看他,見他神色哀戚卻不曾掉一滴眼淚,就問:“我若死了,你也這樣嗎?”想起黎婉婷出事那日,賈璉也是這哀而不傷的節製模樣,不禁就想到自己身上,繼而想到那不知跟賈璉有什麽瓜葛的房文慧身上。
“放心,我定比你早死。”
“胡說什麽呢。”許青珩嗔道,一時間,又聽鴛鴦說金彩夫婦、林之孝夫婦並其他管事管事媳婦在倒廳上等著商議賈珠身後事,就擁著暖爐向倒廳上去。不過一個時辰,幾人便齊心合力地將樣樣事商議妥當,又打發人去庫房裏將桌椅屏風碗碟等搬出來,再向各處鋪子裏采買蠟燭、紙錢等物。趕在新年前,恰有各處莊子送來雞鴨鹿豬並各色果蔬來,如此,不過是兩三天就將諸事準備妥當,無甚波瀾地就到了正月二十五出殯那一日。
且說那一日裏,一大早就有李謹、李誠兄弟登門被賈政下令打了出去,賈璉不得不在寧榮大街上安撫下李誠兄弟;隨後又有被放出來的賈赦跑到警幻齋屋後指桑罵槐,咒罵李紈居心歹毒,克死了賈珠又來克賈璉。賈璉心知賈赦是唯恐賈蘭與賈琮日後爭家財,是以有意要逼著李紈回東邊花園子去,於是就請賈母出麵斥責賈赦兩句。
賈璉忙了這一通,才在賈珠靈前燒了紙,就見傅式披著麻衣覥顏過來了。
“老師,房妃寒氣入宮,你說,她可會助秋芳有孕?”打死傅式,他都不信房文慧會將賭注都放在五皇子身上。
賈璉拿著紙慢慢丟在火盆中,聽著隔了一道竹簾後堂和尚道士嗡嗡的念經聲,看了傅式一眼,也不言語。
傅式殷勤地替賈璉燒著紙,隨後笑說:“戴公公來了,在前頭書房裏被二老爺、環哥兒圍著呢。”
賈璉燒完了紙,才站起身來,對傅式說:“你在這稍後。”就邁步向後堂去,走到後堂,果然見那曾做過賈府老國公替身的張道士坐在蒲團上,就上前問道:“張爺爺新近可還好?”
張道士本閉著眼睛,見他過來,就略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笑道:“新近替人做了幾個媒,都成了,倒不見得不好。”
“聽說,忠順王爺新近常去清虛觀?”賈璉試探著問。
張道士登時收了笑臉,將拂塵一擺,就說:“貧道隻管收點小錢,做個討喜的媒人,旁的事一概不知。”於是又坐回蒲團上。
賈璉點頭笑了一笑,轉過身來,見傅式在雪白帳幔後露出半個身子,暗道這廝果然在偷聽呢,陳也俊礙於情麵收拾不得,難道對傅式他還手軟?
“老師,快去前麵吧。”傅式堆笑說,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向張道士身上瞧去,暗道忠順王爺去清虛觀,又有什麽內情?琢磨著,就隨著賈璉一路跟各處老爺們拱手寒暄地出了三重儀門。
到了賈政外書房內,戴權就搖頭歎息說:“這麽個水晶心腸的人兒,就這樣沒了。”
賈政哽咽道:“天意如此。”
賈環在後頭一雙眼睛急得如烏雞眼一樣,抽空就問:“戴公公,五皇子封王的事,可有下文了?是親王還是郡王?”
賈政一噎,嗔道:“胡說什麽,還不滾去外頭應酬著?”
戴權瞥一眼賈環,暗道賈政房裏的男兒怎地個個輸給女孩子呢?早年元春沒出嫁前很是高貴雍容,近年探春也出落得讓人移不開眼,言談間揮灑自如,叫欽佩。偏這三個男孩子,要麽體弱多病,要麽多愁善感,要麽言談猥瑣,讓人生厭。
“傅式,你隨著二叔、環兒出去應酬著吧,我與戴公公說幾句話。”賈璉說道。
傅式忙拱手請賈政先走。
賈政咬了咬牙,隻得隨著傅式、賈環出去。
賈璉打望了一眼賈政這書房,見書房內布置十分寒酸,雖偶有幾樣能看的物件,但也都是有些年頭的舊東西了,就想賈政這果然是底子都快掏空了,待房外沒了聲音,才對戴權拱了拱手。
戴權也拱了拱手,笑道:“璉二爺有什麽話要跟咱家說?”
“有一事不明,還要跟公公賜教。”
“哪一樁事不明白?”戴權笑著問。
賈璉說道:“年前小李子來,對著我內人說起房妃寒氣入宮的事,不知為何,他偏將這事與我身受內傷的事扯在一起。”
“若是能扯出道理來,就算不得扯。”戴權含笑說。
賈璉心道果然小李子沒那能耐背著戴權辦事,就拱手笑道:“戴公公,這話玩笑不得。”
“沒有跟你玩笑,房妃可是對璉二爺寄予厚望呢。”戴權長長地歎息一聲,摩挲著手指上的扳指,又說,“咱家七歲淨身,在宮裏待了一輩子,什麽樣的事沒見過?深宮寂寞,那些進宮的女子,要麽性情大變六親不認,要麽對宮外頭的情郎日思夜想,這些,都是常有的事。”
“情郎?”賈璉嗤笑一聲,“公公,咱們的交情可不一般,公公有話就直說了吧。”
戴權笑道:“就因為交情不一般,咱家才敞開了說話。房妃豁出去跟璉二爺福禍與共,璉二爺可不能將她棄之不顧。”走近賈璉,在他耳邊說:“二爺有話就明擺著說,省得咱家向東,二爺向西,日後背道而馳,生分了,那該如何是好?”
“不知公公是向東還是向西?”賈璉笑著問,心道戴權這老狐狸果然狡猾,捕風捉影後,竟來要挾他——不過,這些話傳到皇帝耳朵裏,就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了。
戴權伸出兩隻手來,將七根手指豎給賈璉看。
賈璉心知戴權這樣的大太監,比之那些能獨當一麵的皇子,更愛少不更事的黃口小兒,於是思量著,將戴權那伸出兩根手指的手掌握住。
“璉二爺這是……”戴權蹙眉,疑惑賈璉有“把柄”在他手上,怎還不知道讓步?
賈璉一笑:“公公,人家母子親密無間,就算能成事,也要防著您——且上頭那位也要防著他母族做大,要成事勢必十分艱難;那一對母子本就是半道上聚在一處的,雖一個重情重義,一個感恩圖報,但到底並非親生,公公在他們之間,這才能說得上話。”
戴權聽了,就袖著手沉吟起來,遲疑地說:“房妃在娘家沒什麽分量,五皇子選的皇子妃更是人微言輕,戚家一日不一日……”
“興許是蟄伏呢?”賈璉笑道。
戴權一怔,暗道戚貴妃過世後,戚家就沒什麽動靜,興許是當真蟄伏也未可知。
“況且如今下結論還太早,不如一心為主上辦事。說來,明月四月甄家進京,不知計惠妃那,是怎樣想?”
“怎樣想?”戴權嗤笑一聲,“提起甄家,就不得不說宮裏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了。皇後娘娘先說要叫甄家三姑娘做了大皇子側妃,偏生吳貴妃伶牙俐齒,說動太後將甄家說給計惠妃膝下的六皇子。計惠妃原是歡歡喜喜地等著甄家人進京,誰知年三十宮裏設宴,計惠妃與吳貴妃一唱一和,就又將甄家姑娘推到四皇子頭上。四皇子原配上年春日裏沒了,他母妃出身卑微,料想,他要推也沒地推了。”
“……這樣三番兩次地推諉,主上如何想?”賈璉眸光一閃,連歎計惠妃、吳貴妃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也是柿子撿軟的捏。
戴權眼皮子一跳,暗道這位二爺問話果然是一針見血,忙說:“主上聽說這事皺了皺眉頭。”
“怕是,主上要去查,哪一處傳出甄家不好了吧。”賈璉笑著說。
戴權唬了一跳,“你怎知道?”
“我前幾天就在忠順王府那得了消息。”賈璉說道。
“忠順王府?”戴權眉頭皺了皺眉,暗道忠順王府消息太靈通了一些,皇上那邊才有意,忠順王府就刺探到且傳揚開了。
正要再說,就聽外頭傅式來說:“老師,時辰到了。”
“公公,我送兄長去鐵檻寺,足有幾日不能回,再會。那小李子,抽空叫他來跟我說說話。”賈璉對戴權抱了抱拳,便大步流星地向外去。
戴權緊跟著過去,直待賈璉領著賈珠棺槨,帶著一隊披麻戴孝嗚嗚咽咽的人出了寧榮大街,才坐了轎子向宮裏頭去。邁進宮門後,望見小李子嬉笑著過來,就拿著手上猢猻皮子做的袖筒向他臉上砸去,罵道:“小猴崽子,叫你去榮國府傳個話,都能得罪人。”
宮巷裏風大得很,小李子忙接過袖筒,訕笑著問:“公公,我哪一句話說錯了?”
戴權冷笑一聲,長籲短歎一番,對他說:“有空去跟璉二爺好生賠個不是。”
“哎。”小李子趕緊答應了。
“主上等著公公呢。”小李子忽然來了一句。
“猴崽子,這會子才說,想翻天啦?”戴權罵道,隨後快步地向大明宮去,到了宮門外氣喘籲籲了半天,才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
“這半天,哪兒去了?薛家本月銀子收了沒有?”水沐坐在禦案後埋頭問。
戴權忙說道:“回主上,因過年不好要賬,暫且沒收。年前賈璉的堂兄賈珠沒了,奴才去瞧一瞧。”
“是賈政的長子?”
“正是。”戴權說著,又邁著小碎步上前,弓著身子說,“主上,奴才從賈璉那聽說一件事。”
“什麽事?”
“原來宮裏吳貴妃、計惠妃將甄家三姑娘推給四皇子,乃是從忠順王府那,知道甄家不好了。”
水沐握著朱筆的手一頓,筆鋒在奏章上留下一個重重的點,“忠順王府,竟然那麽快就得到消息?”
戴權弓著身子不言語。
水沐閉了閉眼,思量著忠順王爺到底是從哪一處刺探得來的消息,將身邊人逐一想了一通,暗道皇後是第一個將甄家推出去的人,可見,皇後娘家委實是耳目眾多,讓人防不勝防;但皇後是斷然不會說給忠順王府聽;忠順王府得知消息,便立時支會計惠妃、吳貴妃,可見這三家關係之親密無間。
“戴權。”
“奴才在。”戴權忙躬身說道。
水沐略一沉吟,就說道:“令人擬旨,甄家三姑娘溫厚賢良,賜予六皇子為皇子妃。”
“是。”戴權忙在身後對小李子揮了揮手,催他速去請人草擬聖旨。
“另,”水沐眼睛眨了一下,“將計惠妃先前欲說給五皇子為妃的娘家侄女,賜予大皇子為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