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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草木皆兵

主帳內,兩人席地坐好,屈鬥祁緊繃著臉道:“太傅是否要臨時改變行程,未知是何緣故?”

項少龍暗忖連莊襄王都放手任自己去辦事,現在竟給你這麽一個偏將來質詢,可知自己在秦國軍方內沒有什麽地位,充其量隻是秦君的一個寵臣、呂不韋的親信而已。

忍著氣道:“屈偏將有否聽過陽泉君派人來對付我們的事呢?”

屈鬥祁故作恍然道:“若是為此事,太傅可放心,蒙帥早有吩咐,所以十多天來末將一直放出偵騎,如有什麽人跟蹤我們,保證逃不過我的耳目。”

項少龍微笑道:“屈偏將對今趟的行程,是否早便擬定下來?”

屈鬥祁亦是精靈的人,聞弦歌知雅意,道:“雖是早定下來,但除末將、領軍和太傅等數人外,連呂相都不知詳細規劃,所以太傅更不用擔心會泄出消息。”

項少龍很想說老子要怎樣做就怎樣做,哪到你來說話,終還是忍下這口氣,淡淡道:“隻要屈偏將手下裏有一人是奸細,就可沿途留下標記,讓敵人銜著尾巴追來,找尋適當地點偷襲我們,特別在毗連韓境的地方最是危險。”

屈鬥祁若無其事地道:“若是如此,改變行程亦沒有作用,他們大可在我們進入趙境前對付我們,倒不若依照原定路線,打不過總逃得了。”

項少龍奇道:“屈偏將似乎很介意我改變行程,未知是何因由?”

這一著非常厲害,假若屈鬥祁說不出原因,項少龍自可責他不從軍令之罪。

屈鬥祁微一愕然,雙目閃過怒意,冷冷道:“蒙帥既把太傅安危交由末將負責,末將自然以安全為第一個考慮因素。”

項少龍心頭發火,冷笑道:“現在我實弄不清楚屈偏將和呂將軍誰是負責的人?他剛剛接下我的軍令,現在屈偏將顯然沒把我的吩咐放在眼內,屈偏將可解釋一下嗎?”

屈鬥祁微微一震,知道項少龍動了真火,軟化了點,卑聲道:“末將怎敢不依太傅指示,隻不過……”

項少龍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明天我們便要渡河,你派人泅水過去察看過嗎?”

屈鬥祁一呆道:“木筏尚未做好,河水那麽冷……”

項少龍長身而起,到達帳門處,大叫道:“荊俊!”

正和蒙武運劍練習對打的荊俊走入帳來,道:“太傅有何吩咐?”

項少龍道:“立即找幾個兄弟,泅水過河去看看對岸的情況,最緊要秘密行事,若有什麽發現,千萬不要驚動敵人,明白嗎?”

荊俊欣然領命去了。

屈鬥祁低垂著頭,但看神情卻是不滿之極。項少龍這麽做,分明指他辦事不力,最要命的是這確是一個疏忽。

項少龍心中暗笑,今趟他們是有備而來,其中一套法寶,是依照善柔的方法製了一批防水皮衣,想不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

本來他沒想過探察對岸的動靜,一來因早先給肖月潭提醒,陽泉君說不定會藉韓人之手來殺害自己,此刻與這不尊重自己的屈鬥祁針鋒相對,靈機一觸,才想出這挫折對方銳氣的方法。

既然有理都說不清,不若以硬碰硬,教他屈服。

軍令不行,乃行軍大忌。若屈鬥祁或呂雄仍是陽奉陰違,索性憑莊襄王賜下的軍符,把兩人革職,改以滕翼代替,一了百了。

這時他再無興趣與此人糾纏下去,冷然道:“沒事了,屈偏將可繼續辦你的事,改道一事,除你和呂將軍兩人外,不得說予第三者知道,否則以軍法處置,明早我會告訴你采哪條路線前進。”

屈鬥祁一言不發,略施敬禮,怏然走了。

這時天剛黑齊。

主帳內,項少龍與妻婢們共進晚膳。

紀嫣然聽罷他改赴齊國的因由後,驚異地道:“李斯先生確是識見不凡,對諸國形勢的分析一針見血,對齊人愛好放言高論的風氣,更是透徹若神明,想不到相府竟有如此人物,少龍可否引介與嫣然一晤?”

項少龍知她性格,樂得有人陪她聊天,點頭道:“待會兒我請他過來與嫣然見麵。”

紀嫣然欣然道:“不過更令我驚訝的是少龍你的眼光,竟懂得指名要李斯先生隨行。”

項少龍暗叫慚愧,他哪來什麽眼光?

趙倩擔心地道:“可是項郎早派人通知在大梁的雅姨,著她和致姊在那裏候你,這樣先到齊、楚,豈非至少要她們呆等一年半載嗎?”

項少龍苦笑道:“這是無可奈何,我會使荊俊先往魏國找她們,當我們由齊赴楚,她們可和我們在途中會合,至多三數個月的光景吧。”

趙倩一想也是,沒再說話。

夏盈為項少龍添飯,後者笑問她旅途是否辛苦。

另一邊的秋盈笑道:“小姐在鹹陽時,每天教導我們學習騎射,這點路算什麽哩!”

烏廷芳笑了起來,得意地道:“有本大師父指點,幾個丫頭都不知變得多麽有本領呢!”

帳外忽傳來擾攘人聲,滕翼的聲音在外響起,道:“三弟出來一會兒!”

項少龍聽他沉重的語氣,心知不妙,忙揭帳而出。

外麵的空地處擠滿人,呂雄、屈鬥祁等全來了。

剛回來的荊俊興奮地道:“太傅!我們擒了個敵人回來,莫要怪我,剛上岸就麵對麵撞上這家夥在小解,是迫不得已才出手的。”

項少龍心中一凜,望往屈鬥祁等一眾軍將,人人臉色凝重,屈鬥祁更是頗有愧色。

由烏家十二名子弟組成親衛團裏的烏言著和烏舒兩人,把一名綁著雙手,渾身濕透,冷得臉如死灰,身穿牧民裝束的漢子推到項少龍身前,按跪地上。

滕翼沉聲道:“你是何人?”

漢子嘴唇一陣顫動,垂頭惶然道:“小人鄧甲,隻是韓國牧民,途經此地,你們為何動粗把小人擒拿?”

仍是身穿水靠的荊俊道:“不要信他,身藏兵刃弓矢,絕非好人。”

滕翼將一把劍遞給項少龍,道:“看兵器的型製,極可能來自燕國。”

在一旁默聽的肖月潭失聲道:“什麽?”

項少龍亦呆了一呆,想不到來敵竟與燕國有關,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沉吟半晌下令道:“先為他換上幹衣,再由我親自審問他。”

烏言著和烏舒一聲領命,押著他去了。

項少龍向圍觀的軍士冷喝道:“你們還不給我去緊守崗位,兩位偏將請留步。”又回頭對紀嫣然等道:“你們回到帳內等我。”

待空地處隻剩下滕翼、荊俊、肖月潭、屈鬥祁、呂雄五人時,項少龍淡淡道:“若這人真是燕國來的,我們便非常危險。”

人人臉色沉重,默然無語。

在昏暗的營燈掩映下,天上雪粉飄飄,氣氛肅穆。

屈鬥祁幹咳一聲,跪下來道:“末將疏忽,願受太傅罪責。”

呂雄迫於無奈,亦跪地請罪。

項少龍心中叫妙,想不到誤打誤撞下,竟挫了兩人銳氣,不過形勢險惡,亦快樂不起來,搶前扶起兩人,道:“隻要大家衷誠合作,應付危難,這等小事本人絕不會放在心上。”

他也變得厲害了,言下之意,假若兩人不乖乖聽話,絕不會客氣。

兩人像鬥敗的公雞般,垂頭喪氣地站著。

肖月潭道:“一切待拷問鄧甲後再說吧!不過我若是他,認就是死,不認反有一線生機,故怎也不會招供。”

滕翼微笑道:“這包在我身上,幸好天寒未久,待我到附近的地穴找找有沒有我想要的幫手家夥。”

言罷,在眾人大惑不解下出營去了。

果如肖月潭所料,鄧甲矢口不認。

項少龍深悉滕翼性格,知他必有辦法,阻止屈鬥祁等對他用刑,隻把他綁在一個營帳內,派人看守。

未幾滕翼拿著個布袋回來,裏麵軟軟蠕蠕,不知藏有什麽東西。

坐在帳內的項少龍等呆看著那布袋,隻有荊俊明白,大笑道:“讓我去拿小竹簍來!”欣然去了。

滕翼冷然入帳,向手下喝道:“拿他站起來!”

烏言著等兩人忙左右把他挾持站起。

鄧甲露出駭然神色,盯著滕翼高舉在他眼前,不知有什麽東西正蠕動其中的布袋。

屈鬥祁道:“滕先生準備怎樣對付他?”

滕翼毫無顧忌地探手袋裏,熟練地取出一隻毛茸茸的灰黑田鼠,遞到鄧甲麵前,笑道:“你招不招供?”

看著在滕翼手內正掙紮吱叫的大田鼠,連項少龍、肖月潭這等足智多謀的人都一頭霧水,不知他怎可憑此令鄧甲屈服?

鄧甲昂然道:“我隻是個畜牧之人,有什麽可招的?”

肖月潭冷笑道:“還想不認,你不但語帶燕音,且牧人怎能在此等情況下仍昂然不懼,你還想騙人嗎?”

鄧甲一聽,知露出破綻,硬撐著道:“我根本不明白你們說什麽,若仍不信我是對岸鄧家村的人,可派人去一問便知。”

荊俊拿著竹簍回來,嚷道:“快給他脫褲子!”

眾人齊感愕然。

烏言著等兩三下動作,鄧甲下身立時光禿禿的,盡露眾人眼下。

荊俊親自把竹簍口覆蓋在他下體處,以繩索繞過他臀部縛個結實。

鄧甲駭然道:“你們想幹什麽?”

滕翼笑道:“很快你便會知道。”向烏言著等兩人吩咐道:“按他坐在地上!”

此時眾人終於明白,無不叫絕,感到這比毒打他一頓還要殘忍百倍。

滕翼揭起小竹簍另一端的蓋子,把田鼠放入簍內,再蓋好簍子。裏麵立時傳來田鼠竄動的聲音,簍子和鄧甲同時抖動起來。

鄧甲尖叫道:“項少龍你好毒!”

呂雄蹲下來道:“鄧甲兄你怎知他是項少龍?”

鄧甲知說漏了口,不過已無暇辯駁,眼珠隨籮子裏田鼠的走動一起同時轉動著。

帳內諸人裏,當然隻有他一人“切身體會”到田鼠的動作。

項少龍學呂雄般蹲在另一邊,拍拍鄧甲的臉頰,柔聲道:“乖乖說吧!若證明你說實話,我們走一段路後就把你釋放。”

滕翼冷然看他正急速起伏的胸口,沉聲道:“田鼠走累哩!快要吃東西,你不是想待到那時才說吧!”

荊俊笑道:“那時可能遲了,你愈快點說,你生孩子和小解的家夥愈能保持完整。”

其實不用他們軟硬兼施,鄧甲早崩潰下來,一臉恐怖神色,呻吟道:“先把那東西拿出來再說!”

屈鬥祁搖頭道:“你不說,那東西永遠留在這小簍裏。”

肖月潭冷笑道:“還不懂爭取時間?蠢材!”

不知是否給抓了一記還是噬一口,鄧甲慘叫道:“小人招供,今天是奉太子之命,呀!快拿出來!”

項少龍知他完全崩潰,向滕翼打了個眼色,著他把田鼠拿出來。說實在的,他自己都很怕這小家夥,要他動手去拿,內心難免發毛。

滕翼搖搖頭,喝道:“還不快說!”

鄧甲無奈下,立即以可能是拷問史上最快的速度,把整件事說出來。

當滕翼把田鼠拿出來,盡管天寒地凍,鄧甲仍是屎滾尿流、渾身被汗水濕透,可見“毒刑”如何厲害。

他的供詞,不但揭破燕人的陰謀,還使項、滕兩人弄清楚當日在邯鄲城外龍陽君遇襲的事。

原來燕國太子丹因廉頗圍困燕國京城,他隻能苦守,無力解圍,唯有使出橫手,派手下著名家將徐夷亂率領三千勇士衝出重圍,分散秘密潛入趙境,希望製造混亂,令趙人自動退兵。

於是先有刺殺龍陽君一事,事敗後又把收買的齊人殺死,好嫁禍田單。

此計不成,又另生一計。

太子丹這人交遊廣闊,深謀遠慮,在各國均有被他收買的眼線,知道項少龍出使魏國,立即通知藏在趙境的徐夷亂,著他設法扮作趙人襲殺項少龍。

要知項少龍代表的是莊襄王,若他被殺,秦人不會坐視不理,隻要秦人對趙用兵,燕人京師之圍自解,這一招確是厲害。

徐夷亂是智計多端的人,在項少龍赴魏途上布下崗哨,等待機會,終決定趁他們明天渡河時,扮作韓軍乘虛偷襲。那時項少龍過河不成,又不敢深進韓境,唯有被迫轉往趙境,徐夷亂便可藉優勢兵力,憑險伏擊,務要置項少龍於死地,使陰謀成功。

各人聽得眉頭深鎖,這些燕人在別人地方行凶,全無顧忌,而此事他們又不敢驚動趙人和韓人,以免橫生枝節,實在頭痛。

更兼除了徐夷亂這批人外,說不定陽泉君的人又與韓人勾結來對付他們,以他們過千人的浩**隊伍,在對方有心襲擊下,目標明顯,確是無處可逃。

若找有利防禦之地築壘防守,則成困獸之鬥,結果什麽地方都去不了,更是不妥。

項少龍等人在帳外商量一會兒,一時間均想不出什麽應付良方來。

屈鬥祁提議道:“現在我們既知徐夷亂的人藏在對岸一處山頭,不若暗潛過去,摸黑夜襲,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肖月潭道:“太冒險哩!我早聽過此人之名,善用兵法,必派人密切監視,而且鄧甲失蹤一事會惹他生疑,對方人數又是我們的三倍,這麽做等若送死。”

呂雄臉青唇白,顫聲道:“不若我們立即連夜離開,留下空營,到燕人發覺時,早追不及了。”

項少龍雖鄙夷此人,但他提出的確是唯一可行之法,點頭道:“走是定要走的,但怎麽走卻須從長計議,這麽上千人的隊伍,縱使行動迅速,但由於有大河阻隔,遲早會給他們追上。”

屈鬥祁點頭道:“最糟是我們無論進入趙國又或韓境,均必須小心翼翼,派出偵騎探路,以避開趙、韓之人,所以路線必然迂回曲折,行軍緩慢,以徐夷亂這等精明的人,必可輕易追上我們。”

一直默然不語的滕翼道:“我有一個提議,是化整為零,兵分多路,如此敵人將不知追哪一隊人才好,我們逃起來亦靈活多了。”

眾人靜默起來,咀嚼他的說話。

項少龍斷然道:“這是唯一可行之法,就這麽決定。”

雨雪愈下愈大,荒野內的殺機更趨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