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四章 靈驗如神

兩女左右摟著龍鷹,酣然入睡。遠處不時傳來鹿鳴狼叫的聲音,益顯帳內的安詳平和。

龍鷹睜大眼看著帳頂,苦思一個令他非常頭痛的問題,那就是殘酷的現實。奚人確是超卓的戰士,上下一心,人人有股拚命的狠勁,不畏死亡。這種風氣,是長期累世培育出來的,源於他們的宗教和信念。民族在惡劣環境下為生存而奮鬥,騎射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令每個人都變成頑強可怕的戰士。弱者會被淘汰,剩下來的,是真正的精銳。

漢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隻能躲在高牆之後。

從奚人推之,可知契丹戰士在盡忠和孫萬榮的領導下,又經曆連場大勝,已形成草原上最強大可怕的武裝力量。故而大周軍遇上他們,每戰必輸,毫無僥幸可言。縱然加上自己、萬仞雨和風過庭,在千軍萬馬對壘的情況下,實起不了什麽作用。

而大周軍最致命的弱點,是喪失了鬥誌和士氣,一旦抵不住敵人的衝擊,將會兵敗如山倒。如果沒法扭轉這種頹勢,任他們如何籌謀運策,仍隻有吃敗仗的分兒。

如何可以將這個敵強我弱的形勢徹底扭轉過來呢?

原本他是信心十足,認為可憑三千精銳直搗黃龍,勇闖契丹新城,割下盡忠的首級而回。但現在他的信心已被奚族戰士的超卓表現動搖了。他們那種臨危不亂,沉著冷靜,不論渡河或作戰,無不令他大開眼界。任郭元振如何操練,亦不能把三千精銳在三個月的短時間蛻化為像奚人般的戰士。隻論在塞外作戰的經驗,便遠不及他們。一旦失利,由於是孤軍深入,全軍覆沒是注定了的命運。唉!自己還誇下海口,告訴武曌可提盡忠和孫萬榮的頭顱回去見她。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奚人戰士也可以崩潰逃亡,就看如何可以擊潰他們。

真的沒有辦法嗎?

想到這裏,龍鷹腦際閃過靈光,整個人放鬆下來,帶著笑容進入夢鄉。

龍鷹醒過來,帳內一片漆黑,文絲的香唇送上來。龍鷹想起昨夜的纏綿,文絲的放浪熱情,心生憐愛,道:“尚未天亮嗬!不多睡一會嗎?”

文絲扭動嬌軀,喘息道:“文絲還想要!”

龍鷹心忖恭敬不如從命,翻身壓著她,登時弄醒丹丹。她從後方纏過來,就在此時,馬蹄聲自遠而近。

三人同時給嚇一跳,停止所有動作。

接著是放哨者叱喝的聲音和回應。聲音轉低,然後蹄音複起,朝營地奔來。

龍鷹道:“是你們大王派來的人,該關乎到十萬火急的事。”

丹丹道:“快點!”

龍鷹苦笑道:“我們不是該立即起來,看看發生什麽事嗎?嗬!”

外麵傳來收拾營帳的聲音,三人才匆匆起床穿衣,均有片晌偷歡後的刺激感覺。

龍鷹首先出帳,樂流迎上來道:“奉大王之令,我們須立即動身。”

龍鷹問道:“發生什麽事?”

樂流現出興奮神色,道:“大王發動全族戰士,征討處和部,我們須立即起程,方趕得上他們。”

說畢催促其他人去了。

文絲和丹丹鑽出帳來,熟練地拆帳收拾。泰婭裝束整齊的來到他身旁,道:“大王早看處和部的古都不順眼,他近來又不住遊說大王與契丹人合並,我們和處和部早晚會鬧出事來,隻是沒想到古都竟敢派人來殺我們。大王今次是動了真怒,乘處和部損兵折將之時,全力攻擊,讓古都曉得在奚族中誰才是做主的人。”

不過一盞熱茶的工夫,一切收拾妥當,全體翻身上馬,望東馳去。

經過一天一夜不停地趕路,當太陽升離前方的山巒,終趕上李智機達萬人之眾的大軍。

一天一夜的路途,當然難不倒龍鷹和雪兒,但當他看到包括丹丹等在內的奚人,不論人或馬,均全無疲態,便暗自心驚。眾奚人見到李智機的旗幟,歡欣如狂,快馬加鞭地趕過去,直上旗幟所在的丘頂。

李智機的大軍已沿丘布成戰陣,分成五隊,一隊列在李智機所在的山丘坡下,達三千之眾。另兩隊布於李智機後方及左右,每隊約五百名戰士。

另兩隊各二千人,分布於左右兩方較遠的小丘高處,成鉗形之狀。人人士氣昂揚,見樂流至,齊聲叱喝高呼。

前方是個凹陷下去的小盆地,長滿及膝青草,仿如天賜的大戰場,對麵是連綿起伏的山丘,尚未見處和部戰士的蹤影。

樂流特別領著龍鷹,直赴王旗在處。龍鷹隔遠便看到丘頂坐在馬背上的李智機,因為不論服飾和戰馬,都與眾不同,威武懾人,盡顯王者之姿。

李智機別頭往他瞧來,見到他的醜臉,先是微一錯愕,然後方懂露出笑容,雙目生輝的打量他。

這位奚族之主年紀不過四十,粗壯強橫,背寬堅厚,頸子特別粗,一副孔武有力的外形,卻是五官端正,帶點溫文的氣質,合而形成一股奇異的魅力。

龍鷹見他前怎都沒想過他是這麽的一個人,絕非有勇無謀之輩。

李智機以漢語道:“歡迎歡迎,歡迎太醫千裏而來,為大酺治病,待本王清理族事後,再和太醫把酒言歡。請太醫到本王身邊來。”

龍鷹連忙依上官婉兒所教,執行合乎他身份的覲見之禮,然後策馬來到他馬旁,落後少許,以示不敢和他並肩。

李智機向樂流道:“你給本王指揮中軍。”

樂流領命而去。泰婭和五百戰士,列陣於李智機後方,井然有序。

李智機舉起馬鞭,指著對麵半裏許外的淺丘,道:“越過山丘,就是古都那畜生的酋帳和營地。本王現在給他一個公平決戰的機會,若他不領情,本王會將他的營帳夷為平地,男丁則半個不留。哼!竟敢冒犯天朝太醫,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龍鷹道:“全賴樂流大將保護本人。”

李智機笑道:“太醫太謙虛哩!整個過程本王一清二楚。嘿!太醫能預知未來的本領,是否什麽都可以算呢?”

龍鷹憶起胖公公說他必須“行蠱惑”,現在總算有幸言中,心中苦笑。道:“靈機來時,什麽都可以算,且必須依卦直言,否則會遭天譴。”

李智機大喜道:“不是本王不信太醫,我族亦有通靈的神巫,但卻不一定算得準。本王可否考驗一下太醫,就算算今仗的勝負如何?”

龍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算也知大王必勝。”

李智機道:“但勝利也有很多種,太醫可否算出是哪一種情況?”

龍鷹閉上雙目,自自然然便晉入魔極之境,卻完全感應不到任何凶險,心中大訝。好一會後睜眼硬著頭皮道:“算到了,是不費一兵一卒,大獲全勝。”

李智機皺眉道:“怎可能沒有傷亡?”

驀地戰士全體發出“啾啾”呼叫,近萬人的龐大聲音,充天塞地,膽小者聽了肯定給駭得屁滾尿流。

對麵山丘處出現敵人,初時是十多個,百多個,然後是以千計的騎士,立在丘坡上,數目不超過三千人。奇怪的是人人垂頭喪氣,像來吊喪多於作戰。

一騎策馬直奔過來,體形剽悍高大,卻沒有武器隨身。

李智機麵容肅穆,盯著來人,舉起右手。

啾叫聲潮水般退下去,直至鴉雀無聲。

李智機別過頭來向龍鷹敬佩地道:“太醫的六壬卦確靈驗如神。”

龍鷹則心呼好險,他純因感覺不到危險,故猜測這場仗打不成。

來騎馳至盆地中心停下,騎士甩鐙下馬,跪下,大聲道:“處和部俟斤古都知罪,任憑處置,請大王放過古都親族。”

李智機以奚語大喝道:“留你親族,豈非讓他們可為你報仇?古都你當本王是什麽人!此事沒得商量,回去執起你的幹戈,讓我們大戰一場。”

古都慘然道:“大王殺了我吧!”

李智機大喝道:“樂流!”

樂流大聲應在。

李智機道:“他既想殺你,那殺他的榮譽自該歸於你。”

阿會部的戰士全體喝彩歡叫,為樂流打氣。對麵山丘上處和部的戰士,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樂流策騎奔出,古都仍雙腳跪地,卻挺直雄軀,一副慷慨受死、昂然不屈的姿態神色。

樂流繞過古都,又奔回來,古都頭身分開,撲倒地上,鮮血從脖子中激濺四灑,人頭滾往一旁。

李智機向對山厲喝道:“限你們十天之內,送來百個處女、戰馬二千、羊牛各五千頭,否則人畜不留。”

接著道:“我們走!”

號角聲起,阿會部的戰士爆起勝利的歡呼。

兩天後,大軍回到饒樂。

看到饒樂,便像看到契丹人的鬆漠都督府,難怪要另建新城。

饒樂位於土護真河西岸,水草肥美,景色宜人。因屬河岸區域,草樹充滿生機,蓊鬱蒼莽,涼風拂拂,際此盛夏之時,更是繽紛燦爛,風光如畫。

沿途原始森林延綿無盡,林內每見清流汩汩,處處均是廣闊的原野。營帳氈房,分布遠近,炊煙四起,奚人放牧的多是黑羊,也有牛和馬。隻看牧草種類多密度大,便知阿會部所占區域是優越的天然大牧場,難怪人強馬壯,遠勝其他四部。

塞外民族采的是以戰養戰的策略,戰敗者除傷亡外,不是被搶掠一空,便是須獻上美女和牛馬羊,因而強者愈強。

契丹人在長期休養生息後,利用草原豐富的天然資源,建立起強大的軍事力量,一旦發動,勢不可擋。

龍鷹比任何一個時刻,更明白自身所處的位置,明白所負任務的艱難。

饒樂城北依芒山,東臨土護真河,整座城呈長形,長約七百丈,寬達五百丈。有土牆環護,但高不過丈,以土石壘築,外牆包磚,尚算堅固,卻易被敵人攀牆入城,更攔不住好手的跨越。

最有防禦力的則是分布八方,高達三丈的木構箭樓,每樓可容十個箭手,居高臨下射殺來犯的敵人。

城內是兩條大街十字相交,以百計低矮的土石屋錯落分布,還有大量營帳夾雜其中,形成充滿塞外民族風情特色的聚居地。

李智機的牙帳設在芒山上,是個有堅強防禦工事的大木寨,旌旗飄揚,雄視饒樂,像是饒樂城的守護神。

李智機本要龍鷹去好好休息,可是龍鷹要為心中大計爭取時間,請求立即著手醫治他的兒子。李智機哪知龍鷹別有居心,還以為他醫者父母心,非常感激。

接受了以萬計的奚民夾道歡迎後,李智機親領龍鷹到牙帳旁李大酺的營帳,請他入內為兒子治病。

樂流和泰婭仍留在處和部,處理諸般事情,包括處決古都的嫡係親族。

李智機與龍鷹來到躺在羊氈上、蓋以薄羊皮的李大酺旁,歎道:“這幾天大酺情況轉差,還有救嗎?”

龍鷹看得暗自心驚,因他橫看豎看,都看不出李大酺是個隻七歲的孩子,而是像個縮成一團的小老頭,皮膚幹澀,滿布皺紋。卻又不得不設法治這教人無從入手的怪病。

龍鷹沒有答他,徑自蹲下去,探手按著他頭頂的百會穴。

李智機不敢作聲,怕打擾他。

龍鷹倏地立起,嚇了李智機一跳。這個沙場上無情的領軍人,變成慈父,急問道:“真的沒得救了?”

龍鷹道:“他體內全無生氣,如果不立即施救,恐怕活不到明天。可知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酺王子是命不該絕。”

李智機頹然道:“救回他有什麽用,像他現在這副身子模樣,如何繼承我的王位?唉!他自幼最得本王疼愛,想不到年前忽起此怪病,族內所有神巫都束手無策。”

龍鷹明白他矛盾的心情,道:“本人用的醫術,乃千古不傳之秘,叫脫胎換骨。他不但可完全康複,且會變成生龍活虎的好漢。給老……噢!不!給本人半天工夫便成,但必須把營帳重重守護,不讓任何人進入帳內,包括大王在內。”

李智機喜出望外,道:“若真如此,本王會重重酬謝神醫,美女黃金,本王絕不吝惜。”

龍鷹因剛才催動魔氣,剎那間遊遍李大酺奇經正脈,發覺他脈氣作出正麵反應,因而信心十足。神氣地道:“千萬不要提報酬,我們的邦交才最重要。大王可下令全城今夜舉行祝捷會,同時慶賀王子的徹底康複。哈!我要為王子做功夫哩!”

李智機知機地離開,還親手為他拉下門幕。

奚族阿會部的大小酋頭全來了,聚在李大酺帳外,陪李智機等候喜訊。事實上包括李智機在內,人人都對龍鷹抱懷疑的態度,不敢相信他可“起死回生”。

較遠處聚集大批奚族婦女,由丹丹扶著的奚女隻二十多歲,不住抹淚,看服飾便知她該是李大酺的親母,容貌秀麗,不在泰婭之下。

帳外聚集百多人,卻沒有人發出聲音。

李智機不住來回踱步,等得心焦如焚。

“王父!”

眾人被點了穴似的不能動彈,更懷疑耳朵出問題。

“王父!”

李智機全身劇震。

李大酺的親母首先哭著往營帳奔去,剛好龍鷹揭帳而出,側身讓她奔入帳去,接著是女子喜極狂叫的聲音。

李智機是第二個衝進帳內的人。

營帳外鴉雀無聲,呆瞪龍鷹。

龍鷹伸個懶腰,道:“今晚王子可陪我們喝酒。”

李智機撲出帳來,與龍鷹摟個結實,語無倫次的嚷道:“他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令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發生了,美麗奚女牽著兒子的手走出來,他哪還有半點未老先衰之象,皮光肉滑,神采猶勝得怪病之前,稀疏的黃發也變得烏亮閃閃。

帳外爆起震天喝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