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心說話
“進來!”
小敏兒蓮步姍姍地來到仍埋首書桌、運筆疾書的符太身旁,嬌呼道:“大人在寫天書嗎?字體小如微塵,讓人如何讀?”
符太知晚夜在油燈掩映下,更看不清楚,道:“此乃家門遺訓,眼力不足者,等於功力不夠,看之無益有害。”
小敏兒“嘟”長嘴兒道:“大人不是在寫《醫經》嗎?頂多學不懂,怎會有害?”
符太胡謅道:“看壞眼算不算有害,學得一知半解,醫壞人時更是害人,怎會沒有害呢?”
小敏兒俯身讀道:“這個是‘龍’字嗎?認得了!下麵的兩字是‘混蛋’,大人在寫什麽?竟有罵人的話。”
符太暗吃一驚,想不到她這麽好眼力,慌忙闔卷,道:“《醫經》不可以罵人嗎?罵的是神農氏,隻是錯寫別字,‘農’變成‘龍’。哈哈!”
小敏兒站直嬌軀,挨貼他,不解道:“神農氏有什麽好罵的?”
符太人急智生,道:“當然要罵,後人學他般去嚐百草,不知多少本可成名醫者,壯誌未酬已誤服毒草而亡,我在南詔便試過一次,幸好死不去。還不是混蛋?”
小敏兒掩嘴嬌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大人是怪人來的嗬。”
符太為分她心神,探手摟著她纖柔的腰肢,道:“小敏兒來找王某有何貴幹,不是又催老子上床吧!我好像寫了不到個半時辰,仍意猶未盡。”
小敏兒被他摟得嬌體發軟,伸手搭在他肩膊上,支撐身體,喘息著道:“高大哥來找大人嗬。”
符太心忖又是那個家夥,皺眉道:“這麽晚了,來找我幹什麽?”
小敏兒道:“我們做下人的,哪有晝夜之分?高大哥沒事亦不敢來騷擾大人嗬。”
符太道:“伺候我便可分晝夜,你先去睡覺,老子幹完活後,自會登榻休息。”
小敏兒咬著他耳朵,嗬氣如蘭,道:“婢子該到哪裏睡呢?請大人賜示。”
符太隨口道:“小敏兒愛到哪裏睡都可以。”
小敏兒又驚又喜,試探道:“大人不是要連做七天法事嗎?”
符太早忘掉說過的話,道:“摟著小敏兒來睡覺,何犯忌之有?小敏兒放心好了!”
小敏兒俏臉染紅,撒嬌道:“大人說過的話,要算數嗬!人家給你弄糊塗了。”
符太心忖自己比她更一塌糊塗,連忙起立,離房見高力士。
“找到原因了,說出來包保經爺不相信,因小子聽到時,也以為聽錯。”
符太本抱著盡快打發他的心意,聞言被惹起興趣,對垂手恭立圓桌旁的高個子太監道:“坐。”
高力士如奉綸音,坐入符太左旁的椅子去,麵向符太,壓低聲音道:“竟與妲瑪夫人有關!”
他說的是符太最關心的事,等於一箭射出,命中靶心。
符太動容道:“武三思告訴你嗎?”
聞符太直呼武三思之名,高力士竟毫無異樣,道:“無論武郡王如何倚仗我,侍臣就是侍臣,沒資格聽機密事,也沒問的資格,小子探聽的辦法,憑的是在宮內的人脈關係,旁敲側擊,再加大膽推斷。例如從表麵沒相幹的事,把握到其中的關聯。抓到點蛛絲馬跡,鍥而不舍地窮根究柢,直至水落石出。積少成多後,發覺宮內沒一件事不是互相牽引的,更察覺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知其他人之所不知。”
他的話有股剖白的意味,雖是“打蛇隨棍上”,一副向符太交心的模樣,卻使人聽得舒服。
符太瞧著他坦誠的目光,開始不懂該將他列為哪類人,此人心思的細密,令人吃驚,如果成為敵人,肯定可看穿自己左泄右漏的諸般破綻。
回心一想,也可能因他看穿了自己非是尋常之輩,大異於其他爭逐權勢名位的人,且心懷叵測,才願意親近自己。
高力士此子絕不簡單。
忽然間,妲瑪的事相比之下再非重要,必須先弄清楚高力士刻意逢迎的意圖。
符太輕描淡寫地道:“你可知這般來找我說話,說的是這些話,等於背叛武郡王。”
高力士恭敬地道:“小子仍是在為武郡王辦事。唉!小子可說句真心話嗎?”
符太哂道:“原來你從未說過真心話。”
高力士歎道:“在宮內,真心話是在無人時對著牆壁說的,若對象是其他人,即使親似兄弟姊妹,有百害而無一利。”
符太不解道:“你昨天才認識我,竟然想說真話,何苦來哉?”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雖是初次拜會經爺,可是小子對經爺的事,早耳熟能詳,並深深思索,隻恨無緣得見。”
符太道:“小敏兒回房睡覺了,你可放膽說話。如有人敢來偷聽,瞞不過我。”
高力士道:“經爺可知今天見李郡王一事,小敏兒已上報娘娘。”
符太一怔道:“下午我一直在紫雲軒,沒見她離開嗬。”
高力士道:“何用離開,自有人到這裏來收取消息,問題在小敏兒有否告訴經爺。”
龍鷹閉上眼睛,大運河的風陣陣吹來,奇寒徹骨。今早啟航後,他坐在船尾處,展卷細讀符太的《實錄》,看得津津有味,雖然沒有劍來刀往的緊張場麵,然而其詭譎凶險之處,尤有過之。
從符太如將場景重現的細致描述裏,他體會到宮廷爭鬥的殊異之處,就是不可能弄清楚誰可信,誰不可信。在禁中生活的人,由上至下,沒人說真話,人人用騙用詐,且是高手。
對高力士,他像符太般摸不著頭腦。小敏兒反有個譜兒,她近乎人雅,渴望有個強大的男人嗬護她,帶她逃出皇宮這個凶潭。
深宮內發生的慘事,聳人聽聞者難以計數,而能泄出去的,是真實數量微不足道的部分,大多永遠不見天日,隨時間湮沒無聞,以人間地獄形容之,也不為過。
看符太這小子的《實錄》,既驚險又好笑。竟給小敏兒看到“龍鷹那混蛋”幾個字,幸好殘缺不全,漏掉“鷹那”兩字,給他胡混過關,虧他想得出。唉!明知他不該出事,否則何來“長安見”的結語,但仍忍不住為他擔心。符太小子究竟有沒有想過,小敏兒會照樣將他晚晚埋頭寫《醫經》的事上報呢?若韋後著他拿《醫經》來看看,符太怎麽辦?
高力士大概是個可信賴的人,否則小榮該提醒符太。
展卷續讀。
符太沒半點感覺地道:“你在警告我嗎?”
高力士訝道:“經爺似半點不介意被小敏兒出賣,還是因對她有十足的信心?”
符太盯著他道:“高侍臣兩句話,讓本人聽出你老哥認定我有事隱瞞,且若被揭破,將陷萬劫不複之地。”
高力士夷然道:“經爺厲害。”
符太道:“算你坦白。好吧!有什麽真話想告訴本太醫?”
高力士沉吟片刻,接而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緩緩道:“我高力士平生最崇拜者,有三。”
接著補充道:“當然是指見到經爺之前。”
符太不悅道:“又來了!是否不雜兩句假話,心中不自在?”
高力士毫無愧色地道:“經爺恕罪,積習難返啊!”
正容道:“就是聖神皇帝、胖公公和鷹爺。”
符太笑道:“大膽!竟敢說真話。”
高力士輕描淡寫地道:“小子的人生尚有何求?唯一可望是成就一番事業,活得痛快。當機緣來到眼前,如白白錯過,怎甘心。”
他語調荒寒,充滿感懷身世之慨。
符太整條背脊骨寒慘慘的,難道這小子竟厲害至看穿自己的偽裝。
“繼續說下去!”
高力士道:“枝節的事,小子不說了,想問經爺一個問題,以聖神皇帝的英明果斷、胖公公的深謀遠慮、鷹爺之雄才大略,怎肯讓大周的家當,盡敗於他人之手,不合情理嗬。”
符太故意道:“改朝換代的事,誰都沒法子。”
高力士垂首道:“小子也曾這般想過,直至經爺回來,方恍然大悟。”
符太冷冷道:“你認為我是鷹爺的人?”
高力士坦然道:“不隻小子這麽看,而是人人都這麽看。鷹爺征契丹人前,經爺先一步奉旨出使奚國,後又拒不接受娘娘的饋贈,鷹爺桀驁不馴的兄弟符太成了經爺的徒弟,在在均顯示經爺與鷹爺的關係千絲萬縷。我比其他人想得更深入,經爺正是聖神皇帝、胖公公和鷹爺的奇兵後著。”
龍鷹觸目驚心,差些兒喚娘。
有這麽的一個人蟄伏宮內,從旁窺視,他竟懵然不知,也沒人提醒他。可見以胖公公的精到,仍可百密一疏。
小敏兒是另一個例子,思想比她的年齡成熟,懂事至令人吃驚。
假如高力士站在武三思的一方,後果不堪設想,他體會到高力士這番坦言對符太的衝擊。高力士絕非莽撞之人,敢說出這番話,隻要符太的“醜神醫”不告發他,等於證明他猜個正著。符太的選擇不多,一是立即殺了他,毀屍滅跡;一是收之為己用。而不論哪個選擇,冒的風險同樣地大。
高力士說的,合情合理,偏是自己沒有想及,符太當然更想不到。或多或少,“醜神醫”與“龍鷹”脫不了關係,被視為龍鷹的嫡係人馬,然而當局者迷,龍鷹從未就此認真思索。得高力士這個旁觀者點出來,頗有撥開迷霧見青天之感。
妲瑪這般著意“醜神醫”,是基於與高力士相同的看法。以台勒虛雲的智慧,瞧得比高力士更深到。
“醜神醫”所恃者,就是可保著李顯的健康,此也是招來死禍之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之謂也。
符太如何應付此起突發事件?
符太灑然道:“本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你這妙想天開的小子,有膽有識,確不是和稀泥。可以告訴你的,是一切言之尚早,待老子處理好眼前的事,再好好就你的提議想想。不是恐嚇你,開罪鷹爺沒什麽大不了,若開罪我王庭經,搞砸老子的事,即使你躲到天邊,我仍有辦法取爾的小命,千萬勿讓老子發覺你的話口不對心。”
高力士恭敬地道:“小子最佩服心狠手辣的人,所以鷹爺雖然了不起,天下無人能敵,仍非是小子最佩服的人。”
符太苦笑道:“能在我說出那番話後,仍可見縫插針的拍馬屁,舍你高力士外尚有何人?沒想過嗎?憑你的本領,取湯公公而代之,不也是驕人的成就?”
高力士道:“這方麵小子向經爺表明心跡,良禽擇木,事君事明主。像湯公公般天天嘔著血過日子,不要也罷。”
符太歎道:“真有你的一套,我明明不想說下去,仍給你惹得欲罷不能。這樣吧!在遷往長安前,就當是你的考驗期,過了關,王某人將予你一個清楚明白。”
高力士大喜離座,跪拜地上,連叩三個響頭。
符太沒好氣道:“算是什麽?”
高力士道:“當然是拜謝師父知遇之恩,力士現在是跨過門檻,行叩頭的禮數。”
符太不悅道:“我不慣這一套,也不是你師父,學醫肯定浪費了你。起來!你仍未說清楚武三思何故邀請我。”
符太行險一博,龍鷹是理解的。
假設能收此人為己用,是明智的選擇,很多符太的“醜神醫”辦不到、沒法探聽的事,可由這有著胖公公式潛質的人代勞。
胖公公老謀深算,高力士機變靈活。
高力士重新坐下,道:“首先,小子直接去問大相,試探他邀請經爺之心是否堅定,提出經爺的問題,並說如理由不夠充分,經爺不赴明晚的宴會。”
符太讚道:“好小子!不過如給武三思發覺你另有居心,肯定找人將你亂杖打死。”
高力士歎道:“像我現在般句句心裏話,其刺激痛快之處,經爺是很難明白的。”
符太道:“入夜了!長話短說。”
高力士道:“大相聽我的話後,一副頭痛的模樣,然後拍台大罵經爺不識抬舉,到氣消了,才著我自己去想辦法,他幫不上忙。”
符太大訝道:“連他也找不出個像樣點的理由?”
高力士道:“當時小子便想,當是有不可告人的理由,並猜到該與妲瑪夫人有關係,隻有夫人是大相影響不來的。”
符太讚道:“你比我熟宮情。”
高力士果然不再說無關的事,續道:“小子遂從妲瑪夫人方麵入手,看看大相近幾天有沒有私下找妲瑪夫人說話,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查到大相私下見過夫人兩次,且隻隔了幾個時辰。他們說什麽話當然無從曉得。第一次說話後,大相拉長臉的離開;第二次走時,則既無奈又苦惱,接著召我去,派給小子這個近乎不可能、邀神醫你赴宴的任務。”
符太皺眉道:“的確奇怪!”
高力士道:“小子可否說出心裏的猜測?”
符太道:“我有封著你的口嗎?”
高力士欣然道:“第一次,大相是邀夫人出席宴會,給夫人一口拒絕。第二次,大相得到了娘娘的首肯,豈知給夫人開出條件,除非經爺肯去,否則她不應邀。”
符太哈哈笑道:“雖不中,不遠矣!老子忽然有個好主意。”